我讨厌这黑糊糊的声音,隙缝里面流出来的声音、阴暗的声音……不,也许不是这样,最简单的就是我刚刚在想什么,还未想出什么,就被人打断了,那么我还会想什么?我仇恨的就是这个打断了我想法的声音,这个女人的声音。纯粹女人的声音。我站起来放开那双清爽的手臂缭绕,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到心灵的痛苦已经被某种东西切碎。
“广远,你得挺住。”
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温暖地回响起来,一片橄榄叶落下来,擦着我的脖颈完全自由地落下来,太难摆脱了,这熟悉的温暖。它几乎跟另一种情绪同时脱离,使我伫立在几秒钟前的怯懦以及沉思和回忆的灵性中。
火焰的散尽预告着缥缈在火焰中的虚无将重新回来。太阳逝去。黑暗垂直在我们的额前,辛纳从那间蕴含着父亲气息的房间走进去时,我们都被一种死亡的光瓦笼罩,久久逼近裸露的精粹的寓言。
“广远,到我家里去吧!”
她的肩膀晃动起来,使我忍不住抱住她那激荡着青春和血红的恐怖的小巧玲珑的肩膀。
“辛纳,别害怕,这里死亡已经过去。”
“广远,你还走么?”
“你要我走么?”
“扬子明天就要回来了。”
“他该放假了,对么?”
“等到他回来,我将很难见到你。”
“你爱扬子……”
“当初是因为你走了,我才嫁给扬子,你知道,他在你之前认识我,他一直都爱我……”
“辛纳,我并没有说你不该嫁给扬子。”
“广远,你走吧!”
“……”
“……”
“辛纳,你今天晚上回去吧!”
我被凄凉的冷酷所紧紧攫住了。它造成了这间小屋中巨大的悲怆,从我喉咙中呼出一口口死气沉沉的气,我剧烈地告诉辛纳叫她回去我需要独自一人坐在这黑暗中。对啊,这太重要了我需要独自一人坐在这里的黑暗中,我需要一个人守着家园——怀抱这夜的形体享受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滋味。
辛纳无声无息地离去,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淡漠的余绪久久震慑着家里的境界,我将我的门敞开从我的门步向母亲的门又步向平子的门还步向几间空空的门步向院子里的橄榄树。通过这样的关系我的灵魂逐渐平安起来,就在这时,下半夜到来,平子回来了,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面前。
“哥哥,我知道你不会睡。”
“辛纳刚走。”
“是你让她走的。”
“你怎么知道。”
“哥哥,除了辛纳之外,你还遇见过其他女人么?”
“我遇见过一个女人,是我刚刚从家里走出去后在大沙漠碰到的。后来,她怀孕了,等我第二年在外省碰到她时,她生下了那孩子。”
“你不想跟她生活在一起?”
“平子,每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都喜欢跟她们生活在一起,然而,最后我又走了。”
“这是一种宿命。”
“那个女人喜欢马,我也喜欢。她现在带着我们的儿子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没嫁人。”
“她不会嫁人。”
“你回家后,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喜欢这座小镇,充满我一切记忆的小镇。”
“是这座古镇帮助你暂时忘记外面的一切,我们的母亲每天坐在橄榄树下祈祷,她的声音无形无影,多年来我总是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
“无论我们的父辈如何,我都爱他们。”
“是啊,哥哥!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祈祷。”
“你现在祈祷什么呢?平子。”
“你现在祈祷什么呢?哥哥。”
第十四天:遗传的生命
天又下着雨,我从护城河水中游泳归回,健康的疾病使我蓦地想到了辛纳,我不知其然,由于震颤过去的平静使我来到她的家门口时,嘴里依然蹒跚出一串串微妙的叹息。当我步入她的院子时,辛纳正买花回来,她手里拿着那束洁白的玫瑰花。现在,她手里的白玫瑰对我是一个谜。就是说,辛纳为什么一年复一年地去买白玫瑰?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就把它送回它应该去的地方了。我甚至觉得刚才的想法是多么荒谬。“为什么”这样的问题本来就毫无道理,有时候这种道理简单明了,但它不能用语言简单化。这就是天空下面有众多人类生活的理由。
我笑了。
我本来想跟辛纳说点什么。但我相信我面对辛纳时会百无聊赖地转过身走出去。于是,趁辛纳没有发现我时我又走了。手指发着高烧,酷热的腐败气味随着风灌进脊背,胃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声响?是非常恼人的咝咝声,或许是一种跟踪命运流浪的武器,使我恢复平衡,上升又下降又上升。我猜想我现在的面容正在飘浮,总之,我飘浮在望而生厌的前面,在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还不知道怎样办。
这一天我不想回到家里去,不想坐在橄榄树下继续看见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我想摆脱那种斑斑痕迹的故事。
我走到四方街,卖花的老媪们都已消失,她们早就卖完了花,但在另外一个地方站着另一个老媪,她也在卖花。我掏出几个崭新的银色钱币放在老媪的手心,我挑选了几朵白色的玫瑰花。
就在这一刹那我意识到这束花是为辛纳而买的,通过一条小巷时我将花交给一个小男孩,他认识辛纳,我请他将这束花亲自送到辛纳手中。这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便翩翩而去,他清澈的双眼几乎没有出现一丝疑问,我被这种情趣感动不息。
到了西影的小楼,我就眺望窗外,后来,我睡了。我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进入睡眠,当西影见到我时,他便命令我马上睡觉。而我总算做到了,我躺在西影的小楼,在湿漉漉的小雨声中安然而睡。我什么人也没有梦到,没有梦到父亲,母亲,这对于我是很少达到的睡眠,因为,我的梦总是迷惑睡眠,每一个睡眠都隐现出一个一个的梦,一场一场的对话。而今天的睡眠缺少任何梦的消息。我从中午睡到了夜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马的奔跑声,我掀开被子,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西影,那匹马又回来了。”
“广远,你快躺下,那匹马听说早迁徙出了这座小镇,它从那天夜晚消失之后就走远了。”
“是谁告诉你那匹马走远了。”
“我在梦中看见过那匹马,它在一条河边饮水……”
“那是护城河……”
“不对,那条河的两边是辽阔的原野。”
“西影,你果真看到了那匹马?”
“是的,昨天晚上我看到了那匹马。”
“除了马还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么,你相信你看到的是一匹马?”
“我相信。”
“西影,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裸着手臂站在西影的楼上,靠着一道窗口。嘴里抽着西影的烟,我想到那个遥远的女人她手里的孩子向往什么?接着我的眼底升起一片一片挺拔茁壮的麦苗,我默默倾听着麦田里面红色的呼吸以及蓝色的呻吟……那些时间膨胀起来,迅速变大:我看到我们小镇的每条小巷像木刻一样试图啼啸又啭鸣在死亡的忧郁中……死亡,这个字眼使我不寒而栗,偶尔从这个事实中排列成一种象形的祷文,我想看清这种祷文,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西影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西影的几行诗:
我的眼前的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
某一种家的联系就是死亡
有一种天空的欲望就是死亡
只有一种形象永远上升
那是帮助你祈祷的双手
第十五夜:走出家园的祈祷
我绕过小镇的路去那条我从前去过的路口在那黄灰飞腾的地方等车。虽然黎明高踞着,但薄暮的夜仍未散尽最后的黑暗,我将去哪里?就在昨天黄昏我还在我的院子里喝酒,来了许多我的朋友,辛纳,扬子,西影,还有许多我在这篇小说中没有讲述的名字。我喝醉了酒,我对着橄榄树举杯在橄榄树下砸碎了杯子,辛纳不顾扬子的在场她走到我身边抢走了我的第二个杯子,我看见她将我满满一杯酒畅饮而下,犹如畅饮太阳升起时血腥的树叶;平子一直抱着手臂坐在橄榄树下欣赏着这些碎片的声音欣赏着我孤单的背影;西影看着这个情景,看着这个没有结果的情景,幽静得像一只冷冷的狼。
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的人都走了。辛纳是最后一个离开橄榄树的人,她走到我身边,我眼里的辛纳仿佛我祷文中的一首祷词,她带着那种滚滚而来的呼吸。
“广远,我知道你要走了。那个小男孩将那束白玫瑰交给我时,我就知道你要走了。”
我已经被打入冷宫,我的呼吸在一群一群的黑暗中陷入深渊。
我想起西影的诗:
我们眼前的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
某一种家的联系就是死亡
有一种天空的欲望就是死亡
只有一种形象永远上升
那是帮助你祈祷的双手
它们在你的右臂上悬挂着黑暗
它们在你的左臂上制造着道路
这是惟一的你看见的祈祷
帮助你越过死亡,到达死亡的早晨
下半夜我在飘荡着父亲与母亲气息的房间出出进进,然后,我重新来到橄榄树下。这时,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我叫平子跟西影一块回去。辛纳看了看我然后也走了,这一切都是必然的结果。潮湿的雨季,归回家园的短暂时光,发生了什么?我有时不得不想想这些事情,就像人面对一面镜子,起初是看着镜子,慢慢的就看着镜子里的人。我认为这是我的意义,想想我的事情就是我某种生活的意义。无法回避,我们家里挟裹着母亲,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早就该知道这座小镇,协调着飞鸟和死鱼的小镇,每天供应新鲜花朵的小镇,悸跳着老人们的心脏以及年轻一代情欲的小镇……我应该知道这一切。应该想到有这样一个杳无一人的夜晚我坐在这棵橄榄树下。没有月亮,雨后的半夜,我独自一人渴望着一种真正的宁静到来。
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当我从那间充满父亲气味的房间走出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母亲的门。那道门敞开着,神奇的黑暗慢慢地航行着……祈祷是什么?我用硕大的天空仰望我的祈祷。
不知道,我该走了:母亲,父亲。不知道:平子、西影,不知道:辛纳。我该走了。
我将去哪里?首先,我将去看看那个居住在这个地球上的遥远的女人——她怀抱的儿子。除此之外,我将去哪里?
我远远看见前面的路口站着一匹马。当我走到路口时,漫长的日子又降临,透明的白雾禁止着前面的一切。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看见那匹马到看不见那匹马都是一种错误。
那座小镇已经消失在大雾中。
真的吗?我想这是真的,那座小镇已经消失在大雾之中。就是说母亲们,父亲们,平子,辛纳,西影他们都已消失。我估计这是真的。
消失之后,我看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