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太阳该下山了。在这里看那座小镇真是十分美丽。我饿了。母亲。”
风流进我的衣袖,流到我的额前,一只鸟飞来了。
那只蓝鸟又飞走了。
第十一夜:加入黑暗的秘诀
西影坐在我们家的橄榄树下等待平子。我觉得对于西影这个人物叙述得太少,我无法将少年时期的西影反映在这篇小说中。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必要重复那么多历史,而没有必要重复的原因是我跟西影见面的机会太少,即使见面了我们也没有深入地谈些什么。现在,西影坐在母亲坐的竹椅上麻木地看着天空。
“你还没有看够这小镇的天空么?”我坐在西影的对面,看着西影悬挂在晚风中的头颅。
“我没有想过这问题。”
“你想永远留在这小镇。”
“我想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你的爷爷奶奶母亲父亲都消失在这座小镇,他们是使你生活在这座小镇的基础感情。但我不知道世界那么大你难道就不想出去,在另外的城市和小镇里写你的诗歌。”
“广远,我们家族遗留给我的那座小楼从本质上固定了我。它们比全世界的诱惑更加吸引着我。不对,不该这么讲,但我要怎样说清楚这件事,广远?”
“用不着说清楚它。”
“但我须找到一个理由让我活下去。”
“西影,你是不是拒绝着这座小镇。”
“我抗拒我的麻木和勇气。”
“你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弄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小镇活下去。”
“你想弄清楚这些道理?”
“广远,我将在这里写诗歌,养育儿子,相爱,并且做父亲。”
“……”
“但我相信我会很快死去。”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匹马么?”
“记得。”
“马的出现是一种失败的死的预兆。”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预兆,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很绝望。”
“西影,你得挺住,因为平子需要你。”
“我总希望那匹马继续出现,哪怕是一个瞬间。”
“它不会出现了。”
“是的,它不会出现了。”
“平子要回来了。”
“我想也是。”
就这样,平子确实回来了。悠悠的夜色在垂死的天空下虚幻着我们的目光。
我们看见的一切是我们没有看见的一切,洋溢着我们体内散发的属于夜空的情绪在更大程度上属于我们深藏的秘密。我有些烦乱,平子一下子就看见了我身上一根一根颤动不安的骨头。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
“你说我该去哪里?”
“去外面。”
“到什么地方?”
仿佛没有语言可以表达了。我站起来,这种时候我习惯站起来。我站起来时想到今天母亲脸上的倦容,这才发觉从晚饭后一直没看到母亲,我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创造了一个奇迹。因为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在饭后就躺在床上的习惯。她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我推开门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她床边,隔着漆黑慢慢渗入我眼睛的是母亲那深陷在漆黑中的眼睛。
“母亲,你不舒服?”
“广远,没什么,只不过有些累……”
“要我陪你么?”
“坐坐吧!”
“我把灯打开,行吗?”
“别开灯。就这样,我喜欢这样。”
“母亲,你声音沙哑,你哭了。”
我的手向着母亲的脸轻轻而去,那些冰冷的泪松散开来的泪闪着磷光弥漫着我的手,几乎是空空的,什么都是空空的,我抚摸到的泪水也是空空的,空空的……空空的。
“母亲……母亲……”
“广远,你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坐会儿吧!”
“平子回来了么?”
“她跟西影在橄榄树下。”
“她要嫁给西影,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嫁给他就好了。”
“她会嫁给他的。”
“广远,我想了好久,你还是走吧!”
“母亲。”
“我知道你会走的。”
“母亲。”
“我可能也快走了。”
“母亲。”
“广远,我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我的心脏一直都不完整。我有一种很踏实的想法,我也快走了。”
“母亲。”
“你相信吗?”
“母亲。”
第十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昨天晚上我一直陪母亲,她非常累。最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离开她来到橄榄树下,平子跟西影也走了,一个无限的静夜有簌簌声响起催眠着我的任何一根神经。当我终于睡去时就进入了一个空前未有的梦境:我们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父亲也来了,穿着很多的衣服,父亲走在那些人中。我见到父亲后他又跟我对话了:
“广远,你母亲要走了。”
“母亲要去哪里?”
“你不要问了!广远。”
“母亲是同你一起走么?”
“当然是我们俩一块走。”
“父亲……”
“你母亲进入梦境了。”
“你是说母亲在做梦?”
“你母亲做完梦就走了。”
“我去看看她吧!”
“太晚了,广远。”
“你看见一只黑鸟了么?”
“看见了,广远。”
“父亲,这只黑鸟刚刚从我耳边飞过去。”
“你看见黑鸟了?”
“是的,我看见它了。”
“我要走了,儿子。”
“我们的话还没有结束呢。”
“你的母亲在外边等我。”
父亲就在人群中消失了。我们家的橄榄树上悬挂起一块白色的布,那只鸟又飞回来了。那只黑鸟飞在那棵橄榄树上不停地叫着什么。它身上的羽毛纷纷扬扬,每一片羽毛突然化为黑色的树叶在空中飞来飞去,渐渐的我家的院子上空全是一片片黑色的树叶,我伸出手想抓住一片树叶……等到我翻过身来的时候才发现太阳正在我的窗户上面升起。
“哥哥,快起来。”平子在外面敲门,平子从来不会这样敲门。这声音从门外传来像一股股凛冽的寒风表达着一种恐怖的东西。
我打开门平子跑进来抱住我的两肩,从她的呼吸声中我看到了一个情景。
“哥哥,母亲死了。”
母亲的身体已经清冷下去。她平静地躺在那张床上,面庞上仍然藏着那么多隐秘的心愿,我将手放在母亲的额头上,她的安宁使我的手禁不住飞翔起来,离开这片凄凉安宁的树叶离开这片缺少鸟鸣的世界,我的手飞了起来:我真正离开了这种潮湿枯萎的情景,穿过整片整片的墙壁,瞧着一群一群人的头发上阴沉的晦暗朝着那朵黄色的花蕾走去。我陷进那块石头中,避开了窗户上巨大的黑窟窿……朝着那个荒唐的屋顶走去……黑色的鸟一只接着一只卷在屋顶上空的阳光中,在黑鸟的翅膀下一群一群的人来了。我咬着冷冷的牙迎接着一片一片的布挂在屋檐挂在橄榄树上,这些白色的一片一片的布挂起了阳光悬挂起太阳的嗡鸣声以及纷扰的人群声音。母亲的死是一个奇怪的谜,她属于自然死亡,离遥远的疾病以及遥远的聒噪和痛苦的灾难都很远。是沉寂的墙壁挡住了一切。
母亲属于自然死亡,她想走了所以就走了。就是说母亲知道自己去的那个地方,它盘旋着风轻轻地吹拂着母亲的鼻息:我去了。母亲说,然后,她就走了。
当然,医生断定是死于心脏病。这是一个很熟悉母亲的大夫,他说母亲的心率太快,母亲实际上经常去医院看病。有可能是那天夜晚母亲很激动很平静,更有可能是母亲做了一个速度很快而情景又恐怖紧张的梦——梦将母亲带走了。
我相信母亲的死与她那天去父亲的墓地有关。我们家族的许多宿命充分显示出来:母亲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只有他们离开人世这个家才会兴旺起来。这是一句多年的话,但代表了母亲的宿命。
在这场丧事中,突然来了那么多人。使我奇怪的是有些人竟是从外地奔丧而来的,他们几乎都是男人跟母亲年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举着丧旗,头上扎着白色的带子,走在仪葬队伍的最前面。我相信这是母亲一生的情人们。
母亲的躯体从此栖居在父亲的身旁。几天前母亲曾经带领我来踏墓扫墓祭墓,时间太快了。我看着那群乌鸦从远方飞来,它们在母亲的新墓上铺盖着一层层黑色的羽毛。母亲的情人们是最后离开墓地的,同我们一样,他们离开时都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那一群一群的黑鸟。我想起西影早年的一首诗:
这座时间和岁月的花园上空
忧伤富裕,凋零一只鸟一只黑鸟
为了不离开家所驻足的地方
再往前就是共同的命运
穿上黑得入迷的衣服去祈祷
学会在不期而遇的时间中祈祷
为了认准那确实是一场幕落
第十三夜:我们的祈祷
又一场暴雨将我的心态染得像雨中的橄榄树那样安详,披着水的姿容的橄榄树怀抱着水淋淋的树叶,目睹了刚刚逝水如叶的生与死,还目睹了一种兴衰与家史的情趣、苦难。这是一棵古典、自然、安置了我幻想、父辈们幻想的树。我至今都不明白,我们家的任何人坐在这棵树下时,倾听这融合着黑暗与透明的白昼到来时,他们细诉的是什么?等待的是什么?他们观赏的又是什么?我现在坐下来,座位的另一边已没有母亲的影子。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曾经用短暂而丰饶的一生坐在这棵树下,在父亲在世之前,她曾经与父亲对坐。而父亲归入天堂之后,是母亲用大部分的时间围膝而坐。这样一棵简单、苍凉、植物中的一棵树它吸收自己又发展了自己。我坐下来后不久,一双温暖的手轻轻从背后绕过来抱住我的头,我闻到了她身上清爽的气息,这种气息现在濒临是多么重要,它几乎图解了我的悲哀,真正渗透骨头的悲哀。她抱着我的头久久地用脸颊贴紧我右边的脸,那气息便扑面而来,我在这微小的气息中闭上双眼。进入麻木而柔软的精神中,依赖着她身上清爽的气息。
“广远,你说句什么话吧!”
我睁开了双眼,阳光照在我疲乏不堪的脸上,追逐着阳光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出现的那匹马,闪过眼前使我更好的集中思维回想那匹马,我意识到我的缄默毫无理性。摆脱一切,然而,我需要摆脱的东西是什么?那匹马越来越束缚我,束缚着我此时此刻的目光。究竟什么才是跳动的时间,火焰的时间,人的时间,我害怕我枯槁下去,就此萎缩成为一片废墟、一具尸体……“广远,你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