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惟一的目的是看清在婚宴的那天上午江林到底在哪里?她应该十分清楚这个穿白色丝绸衬衫的男人已被安置在那座散发着典型草药气息的住宅里面。母亲不住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提醒她说:你不能往里面去,新郎就在里面。苏修挣脱母亲的手来到后院,这时,从她脚边斜穿过去一只老鼠,巨大的欢宴声随风而来,苏修惟一的目的是要看一眼即将做新郎的江林,这个愿望从吹拂着灰尘和转瞬即逝的目光中到来,她摆脱了母亲和燕子的目光,她像寒冷中突然奔逃的一只燕子沿着模糊的空间和沉寂发白的景物飞翔,她的翅膀不住地撞击着粉红色喜宴中的花朵。她来到了新郎的后院,她看到新郎正站在窗前在可怕的幽闭的寂静中望着窗外那圈废弃的铁灰色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块金属、一块石板、一段生锈的烟囱管道。新郎的胸前用别针插着一朵小小的红色绢花,新郎后来一直在跟苏修私奔的日子里不住地重复着这句显然不是他能够总结、概括的精彩之句:但这些婚姻关系不是缔结的而是商定的。她不断地摇头,否定这句话,他的目光微微地起伏波动:你不相信,苏修?在他们说话的地方大都是一些空寂无人的场面,比如,在一片冬日阳光照耀的草地,他们到达草地上,绿色的草地明净地代替了他们密密麻麻的心事和旅途的疲困,江林忍受着苏修的叙述,他知道她必须完成叙述的全部,苏修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她看见江林婚宴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
苏修说:问题不在婚姻里面。那些问题是你必须接受的。江林说:你是说我必须接受惩罚和罪孽。苏修说:不过归根结底,问题还依然存在。
他们坐在那块草地上,苏修又说,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想让自己听到这句话:当然尽管问题还存在,可是我们已经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我们之间已经结下了某种纽带。苏修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种种奇异的感觉,她对江林说: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嫉妒。我并没有嫉妒。江林正躺在草地上,他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只虫在爬行,那只虫的身体蠕动着,一种无处不在的阴影中的色调笼罩着江林的身体。苏修趴在江林身边说:那只虫爬得真慢。好像变天了。接下来是骤雨,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仍然趴在草地上。或者也许不是这样:而是相互在雨中逃遁,那天晚上他们竭力想逃到避雨的地方去,逃到草地的外面去,他们想不能被这场没完没了的骤雨淹死,他们非常明白这场骤雨至少要下几个小时,起码也要到半夜才能停止。他们在雨中感到了奔逃的快感——逃离一场骤雨的轻盈。这种奔逃方式启发着苏修后来的生活,她渐渐明白过来,要想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必须抬起头来,第二只脚迅疾跟上,潜入到一个姿势又一个姿势之中,最好是像一只有强烈的警觉的狗那样面对一个篱笆和台阶,快速地奔跑,跑到一片有车辙轨迹中的地方去——这就叫奔逃,急急忙忙地投入用生命活力加固的那个地方去——那地方叫道路。
他们来到一条路上,在道路的远方是一座著名的小镇,小小的旅店消隐在杨树之中的尽头,宛如用密码书写的有节奏的声音来自路上的黄昏,风在江林宽阔的面颊上留下痕迹。路上的人们撑着雨伞,只有他们两人在雨中行走,就像携带着一种雨季中从来有的不可避免的瑕疵。苏修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迷惘,前面的旅店在召唤着她,等着她——仿佛是展现在记忆幻影中的一部分。江林说你饿不饿,苏修?她凝视着路旁的那家小吃店,门口的石板上有一位撑着雨伞卖小报的老人,老人的嘴唇紧闭着,就像保守着一个被字迹涂黑的秘密。苏修已经好久没有读到小报了,她有每天读报的习惯,当她面对一张崭新的报纸时,她感到她的手在仔细地抚摸着一行行铅字,在报纸中堆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标题,它们被揭穿、被充满怀疑主义的双眼揉皱。江林带着她来到那家小店,苏修掏出两角人民币跟老人买了一张小报,老人在雨中对苏修笑了笑,眼光却显得毫无生气。江林站在小店的门口看着这一幕,看着一个全身被骤雨淋湿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苏修坐在小店时才看清这是一张两个月前的旧报纸,她阅读过这张报纸的全部内容。于是她将报纸置于一旁,看着窗外的那老人仍然撑着一把旧雨伞,站在雨中。江林说,这是一座生活在十六世纪的小镇,这里的人们过着极为悠闲的生活,所有的信息到达这里都很缓慢。苏修没有说话,她看见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正在自己的衣袋里掏硬币,他将掏出的硬币放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了数,然后递给卖报老人,总共递了三次。江林将旧报纸推向一边说:报上每天都有交换或出借的房屋,还有法律的消息以及干尸和骨骼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苏修听到江林的后一句话时很快没有了胃口,她感到微微的恶心,她侧过脸去看着冬日的这场骤雨,店主人端来一盆火炉让他们烘烤着淋湿的衣服,苏修用手接触着温暖的火焰,江林伸出手想触摸她的指尖,她将手轻轻地收回,一种平静、瑟缩和伤心的抗议,她说:你知道我昨天夜里梦见了什么?她突然否定自己想把那场梦告诉江林的意愿。她想:我还是头一次梦到自己的嫁妆乱七八糟地陈列在结婚礼物之中,正当我看见一张花纹锦缎的床安置在卧室中时,突然有人敲门,我听着敲门声暗自猜想,这是谁来打扰我的梦,干涉我的生活?这是谁在我的梦境中提醒我有人敲门。苏修重新将手伸出来,她感到巨大的恶心,此时此刻她的面容上挂着拒绝的、坚定不移的东西。她扬起头对江林说:实际上你有时候展现在我面前时像一只狼、一头野兽。
四
他们的分歧从此时此刻便开始了,就像一种千篇一律的波涛汹涌后的沉寂。当他们那天夜里返回旅店的路上,他们行走在一条有着浓密的杨树叶覆盖的小径上,因而使他们的黑影也变得一片浓密,他们宛如被紧紧裹在黑色的披风之中,忧愁而寒冷的夜晚平静地展开,那天夜里他们各自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冷淡态度,它从身体的分裂中上升。然而天快亮时,他们同样在重复着以往的方式,就像重复着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游戏,同样的厌恶,同样的亲切。江林说:我们该出发了,苏修。她正在窗前用两手围着那根紫黑色的丝绸围巾,这是江林送她的礼物,江林总是喜欢丝绸的东西,就像喜欢在秋天中怀着忧虑混乱的心绪时听着一个人对自己诉说,但诉说者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像一匹无限地飘曳的丝绸,一匹十分漫长的丝绸。“我们到哪里去?”苏修回过头来,紫黑色的丝绸围巾犹如秋天空中紫翅椋鸟的飞翔,她的双眼漆黑,这是失眠的缘故,她最近总是失眠得十分厉害。他正在收拾东西,完毕之后他在自己的衣袋里寻找烟盒,当他点燃一支烟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苏修伫立在窗口,他的烟缕缭绕着房屋,使他看不清楚窗口的那个女人,他只是感觉到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一位少女,她在缓慢之中开始成熟,她就像一只从窗口飞进来的紫色的鸟。
奇站起来对她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到我朋友家去住,就在附近不远,明天早上我就回来。奇的声音来自现实环境中的个体,因而使苏修感到一种记忆及时间的转换。她看着奇准备离开的身影,奇正在穿一件外衣,苏修心里想:我的记忆丧失了,我不再回忆。奇对苏修说了一句告别的话便走了。
每靠近一座陌生的房屋便会使苏修全身沐浴在一种言语、空气、墙壁和脚步的氛围中,她准备睡了,一切都静了下来,过去,昨天以及未来的东西都不再打扰她。窗帘已经放下来,黑夜悬在窗中央,桌上的台灯使奇的卧室进入安谧之中。
有人敲门,苏修以为是奇回来取东西,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女人,她是奇的姐姐,她是江林的妻子雯。
雯用一双潮湿而疲倦的双眼看着苏修,然而她显然已经认不出这是那个在河堤上与她相遇的少女。十多年过去了,何况在江林与雯的婚宴后不久苏修就离开了鸣镇。在三月底的那个春天的上午江林带着苏修出发去腾冲。从那以后苏修就永远离开了鸣镇,从那以后少女苏修消失于一个春天,除了她的母亲知道苏修的下落之外就是江林,其余的人都以为少女苏修跟着一位带镜子的魔鬼走了。(这来自鸣镇世世代代留传的故事,一位带镜子的魔鬼总是出现在一些漂亮处女的身后,当他用镜子照一照处女的后影,处女就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走。)当江林与苏修见面时,苏修总要问鸣镇的人们是不是已经遗忘她,关于她的消失有些什么说法等等。江林在阳光变得越来越弱的时候看着苏修提着一把锃亮的铜茶壶往杯子里沏茶,他看着苏修纤细的手指细心地抚着茶壶的边缘,一缕十分明亮的光线在幽暗中闪烁在苏修的手背上,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碰到你的好朋友燕子,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终于有一天燕子在一条狭窄的街道挡住我,小声地问道:你将苏修藏到哪里去了。我说:你想想看,苏修会到哪里去?燕子说:我在问你呢?我说:你真的想知道吗?燕子说:你如果不想告诉我就算了。说完燕子便走了。我很纳闷,燕子怎么会知道我将你带出鸣镇的。苏修听完将那把铜茶壶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说:她当然会知道。燕子当然会知道。
然而这位眼前的妇女并不知道苏修,雯已经是一位快进入中年的妇女。安·比尔斯在自编的《魔鬼辞典》中这样概括女人的意义:一种经常生活在男人附近的动物,它具有一种易于被驯化的基本特点。很多老派的动物学家称赞说:这种发育不全的动物在从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获得了一种驯顺的品质。但是后世的动物学家对那种隐居生活一无所知,他们否认女人的这种驯良的美德并声称:像在开天辟地时那样,女人现在又怒吼了。在所有的牺牲品之中,这一类是分布最广的,她遍至印度的道德海滩。女人动物轻盈而优雅,美国女人尤其如此,她不管拿到什么都会滥读一气,还能教会她不说话。雯径直进入客厅,她把苏修当作是弟弟奇的朋友,因而显得比较随便。她蹬去高跟鞋穿上拖鞋,端起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她说:我打搅你睡觉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半夜归来。我不知道。事情整个的弄糟了,被我弄糟了。苏修冷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她说话,她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地注视着她,她那长长的脖颈从前一定像玉石一样光洁美丽,她似乎可以嗅见无数年前在河堤上从她那柔软光滑的颈子散溢出的香气。多年前雯还是一位恋爱之中的少女,正在准备着嫁妆的,幻想着婚姻生活的年轻的少女。雯说:我是乘火车而来的,你不知道那个小站,哦,当初我为什么固执地选择那个小镇,你没有去过那座小镇,它像谜一样拴住我,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太晚了。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是的,你可能是奇的新朋友,他没有告诉你我的一切。我的生活最早是出现了那个男人,然后又出现了一座小镇,地图上最小的一座小镇,像一只蚂蚁蠕动着决定了我的婚姻,决定了我跟那个人一块走。他的家每天晾晒着草药,你看见过刚从山上挖回来的一篮篮草药吗?我一生嗅到的最浓郁的香气就是从他家的诊所中飘来的,这决定了那桩木已成舟、无法改变的婚姻。紧接着是他不断地离开又返回小镇,他每次离开小镇时我就坐在诊所里面送走一个又一个病人,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雯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最近他的父亲去世,他的老父亲在离开人世时叫唤着他的名字,而我找到他时,他跟一位叫燕子的女人在一起。
苏修的心脏迅速地跳动着,她说:你说什么,你是说燕子。雯说:叫燕子的人很多,我指的是鸣镇的那位燕子,燕子在鸣镇开了一家药店。江林经常到她的店里去。
苏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奇的房间。雯的最后一句话使她感到了耻辱,雯说:掩埋老父亲不久江林与燕子都失踪了。燕子的药店锁着一把黑色的锁,我过去从来不问江林去哪里?这一次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认为事情已经很糟、很糟了。雯的神经质反映到嘴唇干硬的线条上,一个正在丧失美貌和青春的妇女的面庞,她没有力量阻止衰老的降临。江林跟苏修说过他不喜欢这种衰老,他从来就不喜欢反映到一根掌纹上的衰老。江林喜欢穿丝绸衣服,他喜欢皮肤、声音、脚步都像丝绸一样细腻的女人。雯为苏修提供的消息却让苏修感到突然的可怕,这个消息挑衅着她,压制着她的回忆。
苏修记得是这样离开的,雯讲到最后时已经很累,她在台灯的光亮下慢慢地闭上双眼,她似乎不愿意跟苏修继续口述她自己的一桩桩心事。苏修看着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在客厅里轻轻地飘浮,苏修悄然打开了门离开了奇的住宅。
一路上她经过了拂晓时的广场,这座城市的广场就像一大片向后飞逝的山岗,苏修的记忆力和对现实的感觉全都在随着那片向后飞逝的群山在变化,苏修想:江林现在正带着燕子在私奔,是啊,他们在私奔,带着我昔日的女朋友燕子在私奔。燕子迷惑了江林,燕子有着轻盈的身体和乌黑的秀发,燕子的嘴唇总是红红的,燕子就像我十多年前一样迷惑住了江林。苏修在广场上伫立了一会儿,她觉得整个广场就像一大片向后飞逝的群山,现在,江林正带着燕子在私奔,苏修想到了腾冲的温泉水池,她从前曾让自己少女的身体暴露在温泉的水池中,江林看着她,看着他为她买的那件水红色的游泳衣。现在,他们却相隔一大片向后飞逝的山岗,这一切苏修似乎曾经意识到了,当她决定这趟旅行时,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江林,起码有一个季节了,过去江林不是这样的,过去江林总是给苏修带来意外的幸福和喜悦。现在,江林正带着那个女子私奔,江林喜欢私奔,第一,私奔的快乐就是建立一种新的意义,它是反抗一种不能令人满意婚姻的赔偿,私奔者通常是带着对未来的展望——通常是一种令人生畏的东西。未来对于私奔者来说往往是一个不许进入的禁区,然而,私奔者总是亲自到场,证明私奔者是一些幸福的人;第二,私奔者制造着事件,这是一种偏离常规的,无法解释的行动或事件,私奔者沉湎于一个跟他制造事件的男人或女人的怀抱,这是一种音乐的怀抱,让私奔者蛰伏在自己的小窗里,与世隔绝地度过一段时光。第三,私奔者们总是带着最好的诱饵出发,这诱饵是美色,是肉欲,是闪烁的星空,是沉醉的深渊等等。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