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纳将长长的黑发放进手中喊醒了我的回忆:“广远,你肯定想到了那只猫。”她那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撼动我,那使我与她无数次从护城河水上岸躺进那片麦田的时候;那使我们俩爬到小镇那片血红的山岗在那里望着荆棘丛生的遥远以及蔚蓝得让你紧紧闭合洁白牙齿间的欢呼,我都从来没有进入这样的温馨。
我走过去抱起辛纳将她玲珑的身体放在她翅膀凋零的颤抖声中。我对她说:“再继续下去,别放我走呵!辛纳,再继续下一次。你听见外面的雨声了么?仔细听听沿着小镇密密麻麻的雨水呵!或许明天早晨我就死了——别放开我,我真是太累太累你知道我的流浪么?那些云真太高太洁白了那些沙漠我在沙漠上遇到了一个女人。辛纳,再继续下去吧!望着那些倾斜的线条别睁开眼睛别睁开啊,辛纳——辛纳!真棒呵!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这个黑暗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广远,广远,我又看见了那只灰色的死猫。”平静展直双臂覆盖着我们的前额。
“我也看见了那只死猫。”
“还下雨吗?”
“还在下雨。”
“雨水太多了。”
“是啊!雨太大了。”
第四天:同母亲坐在橄榄树下
太阳出来后,我才从辛纳家里归回。母亲坐在橄榄树下织毛线,她看到我回来后马上将手里的毛线放下去,我走到母亲身边坐在竹椅上。一夜的雨水洗净了天空,空气鲜美得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呼吸。
“吃早点吗?”
“我不饿,母亲。”
“昨晚睡在哪里?”
“在朋友家。”
“你见到辛纳了吗?”
“见到了。”
“她嫁给了那个美术老师。”
“是啊!她嫁给了扬子。”
“你全都知道。”
“我全都知道。”
“你昨晚去辛纳家去了。”
“……”
“我看见你去的。”
“你看见了,母亲?”
“我跟着你出去就看见了。”
“为什么?母亲。”
“我不允许你被这小镇的女人吞噬。”
“她们不会吞噬我。”
“她们会杀了你,广远。”
“……”
“广远……”
“杀了我也没关系,母亲。”
我仰躺在竹椅上,消失了的白昼出现了许多的蜘蛛,让我用手整理蜘蛛在形成网后遁逃而去的影子,起初,我用幻想布置这张网,因为母亲的声音为我的这张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意,我仰躺在竹椅上闭上眼睛想像鸦雀无声的空寂:在一张银灰色网里,我先是将一个头放进去我用鼻子闻着里面有蜘蛛在很久以前经过迷漫留下来的蜘蛛气味,它们稳健而有节奏地抚摸到了我的第一根头发接着抚摸我的第二根头发在第十根头发里蜘蛛怜悯起我头发上的漆黑它摊平那团萧瑟已久的寒凉让我的身子垂直进去,我就站到了那张幕布一样的网中。这时节那种丰满的天空告诉我:住在里面走出来,你都需要天空的健康。我就住在了里面,晚上走出来,在一个散步的地方我看见了我的躯体。我仰躺在竹椅上想像我构思的网中一个缺陷:我既然能够从那张网里出出进进,那么,我的肉体休息的地方是哪里?
我睁开眼睛用手抛去了这张虚构的网。母亲仍然端坐在阳光下矜持而熟练地织着那些线。我知道母亲现在的心绪肯定不安、忧虑。我决定缓和一下气氛让我的母亲轻松一些,真正轻松起来,但我刚决定做这件事就感到是多么艰难,因为我一下子就看到母亲的脸上罩着一种我看不清楚的含混迟疑的光,这些光使我变得无处逃遁。但我决定,我再次决定要使母亲慢慢轻松起来。
“母亲……”
“你要说些什么,广远?”
“我想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父亲的墓地看看,我想,坟上肯定长了不少草。”
“你很爱你父亲,广远?”
“是的。我也爱你,母亲。”
“你并不爱我,广远。”
“为什么这么说,母亲。”
“你如果爱我,你就不会去找那些女人。”
“母亲……这是另一回事。”
“广远,你不知道你的母亲多么孤寂吗?”
“母亲,我知道。但我也孤寂……”
“我是说……”
“你是说让我仅仅爱你一人,对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找那些女人?”
“母亲!”
“……”
“我找那些女人是因为我喜欢她们。就像你当初喜欢父亲一样……”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的父亲。”
“但你肯定喜欢过其他人……”
“广远……”
“母亲。你不用告诉我什么。”
我站起来。徒劳,太徒劳了。空气里的忧郁紧紧地毫不犹豫地就主宰了它们应该主宰的一切,包括这一次我与母亲的谈论也如此。我疲倦地站起来但我又不忍心马上离开坐在橄榄树下的母亲,我站起来在母亲身边走来走去,有一种什么东西让我不能离去也不能坐下来。我困了,彻底的困倦。
然后,我再次坐下来,看着母亲的手在那些彩色的毛线中荡来荡去。橄榄树如同梦魇一般摇下来一片片叶子,风不大,风衔着夏天的浓重而炎热濒临额际。
母亲坐在暗淡中坐在橄榄树的风中,如果我肯稍稍抚摸一下记忆我肯定会回忆起关于母亲的许多流动的衣服。然而,困倦,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让我如此困倦。
我又一次闭上双眼,从母亲身边逃走,在那些淡淡的微笑中困倦下去。
第五夜:沉湎的图景
天黑下来以后我就插上了门坐在窗前。下午开始我就深感无聊,我好像一直没有见到平子,我在她房间里坐了半小时,抽了五支烟,平子的房间全依靠蓝色围困那些忧郁。我极想见见平子,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实际上我回家这么几天很少跟平子在一起。平子房间里很潮湿,在湿润中坐着站起来都弥漫着平子的气息。半小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晚饭是我和母亲俩人吃。我问母亲是不是平子经常不在家里吃饭,母亲说更多时候在学校,星期六,星期天大都在家里。我这才想起平子的职业,平子从师范院校毕业后就在小镇的中学当音乐老师。
黑下来的天空我坐在窗前看着黑夜潜流在皮肤里,我没开灯,我需要在这个夏夜没有生机没有想像没有记忆的坐一会儿。母亲敲门问我这么早就睡了,我告诉母亲有些困所以就睡了。坐到十一点钟,我麻木起来后打开了台灯,这时我想躺在床上松弛我的神经,掀开被子时我又闻到了刚回到家的第一夜父亲身上的气味。我将手放在头上枕着我的头:我开始想念父亲。
这个晚上我很轻易地就想起了父亲的形象。他年轻时代可能英俊过,我是从他青年时代的照片上发现的。忘记的却什么都忘记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客厅里吵架,他们没有发现我回家,因为我一直站在客厅的门外听他们在吵些什么。
父亲:“你应该知道这些。”
母亲:“我知道得比你要多得多。”
父亲:“孩子们都大了。”
母亲:“我知道如何去爱他们。”
父亲:“你太简单,你太简单。”
母亲:“我最不该做的事情恰好我做了。”
父亲:“你不该做的事情是嫁给我。”
母亲:“我们这个家迟早要完。”
父亲:“你希望这个家完。”
母亲:“在我们都死后这个家才会兴旺起来。”
我记得母亲最后一句话让我听了很难受,我很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那以后家里不再发生什么!但有一种隐隐的我无法说清的东西告诉我的感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家里要发生什么。最后直到我长成青年离家出走的那一年也没发生什么。父亲母亲身上始终有光,慰藉我们每天醒来的时辰。
好啦!不想父亲了。我将被子拉到肩头来抗拒着父亲留下的气息。现在,我叙述着那件梦境,我记忆里承受的有关父亲的东西实在太少,但非常奇怪的是父亲总喜欢在梦境中与我谈心。这天晚上,我与父亲坐在一个很灰的台阶上,父亲穿一身碧绿的衣服连鞋子都是碧绿的颜色。我则穿一套棕色的衣服,我看了看父亲,父亲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又犯病了,广远。”
“父亲,你感到不舒服?”
“前面的景色是什么?广远。”
“是小镇的早晨。”
“再前面是什么啊!好像是你的母亲。”
“母亲没在前面。最前面就是一片大雾。”
“大雾的颜色呢!我老了,什么都看不清。”
“大雾的颜色是白色的……”
“你说大雾的颜色是白色的么?”
“一点也没错,纯粹白色的雾挡在前面。”
“广远,那你都想干些什么啊!”
“我什么都不想干了!父亲!”
“在那么多人里面,你什么也不想干了。”
“父亲,我们回家去吧!母亲在家等急了。”
“广远,我们刚刚出来啊!坐一会儿吧!”
“再坐下去就有人上来了。”
“你害怕那些人上台阶么?”
“你冷吗?父亲。”
“真有些冷啊!我不该穿绿衣服来。”
“那回去吧!”
“等会儿吧!等那些人上来我们就下去。”
我们就抱着手臂坐到天黑下去。没有谁上这个台阶来,直到午夜也没有人来临。父亲就睡去了。我摇了摇父亲怎么也无法摇醒他。
天亮了。母亲在门外敲门,告诉我起床吃早点。
第六天:星期六的时间
任何激情都隐去了它们的危险,吃饭,睡觉再起来迎接从小镇传来的鼓噪声以及那些膝盖上缠满的衰老之病。我很多时间都在看我写出来的字,一排排汉语伸进我的手臂在汉语里水落石出的寓言告诫我再睡下去吧!于是,我就继续睡觉,嚼着那些饭粒中的恶心,同时也嚼着穿过无数烟尘时我的疲倦,厌倦。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我连出门的欲望都没有连上那条去护城河游泳的激情都没有。我最富有的是看着我的影子走来走去。这当中母亲常常奇怪地边织毛线边用目光洗涤我的影子,只要我发现母亲的目光在洗涤我的影子我就背转身去,将脊背留给母亲。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母亲也心满意足地织着毛线,她的快感所有夏天的快感或许就是看着她的儿子围着母亲的影子散步。我突然悟到了这一点,就像一位阅世颇深的人一样证明了一点点东西,就在那时我痛苦得不知所措。
“广远,你最近没写书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一股股浊音中回旋了无数次突然清脆起来让你在静静的橄榄树下散步时看见了一条狭长的黑暗浑圆地强大起来。
我盼望有人从那边棕色的大门里走进来。盼望无论是谁,只要他来到我的身边站在我影子的前面破坏母亲给我留下的空间感。谁都没有来,在这个世界,谁?无论他们是谁都在恻隐之心中度过一天一夜。无论他们是谁都有力量和漫长的日子挥霍快乐的权力。所以,期待别人来到我的身边——简直是妄想。
我又坐到了母亲的对面看我的母亲在橄榄树下突然微笑起来。
“广远,气候好一点你就写书吧!哪儿也不要去!别再去找那些女人。”母亲说话的动态一直那么饱满,我将头仰在竹椅上,看着天。
平子的脚步声来临时我仍然在看着那团云彩。母亲去做午饭了,平子便坐在母亲坐过的竹椅上。
我们坐着彼此都没有话语。平子看着垂下来的橄榄枝休息着她的眼睛,一股股热气在空中任意穿巡,我麻木、迟钝、没有锐气、疲倦,这种时刻是渴望噩梦结果的时刻,我突然期待一种不祥的东西到来,简单而没有秩序的来,到我的手心来出落它的残酷,补偿这些连死亡也不会恐怖的脸颊上奇怪的冷漠。
冷漠。消失了,包括什么:是不是还有那些喷泉般忧郁的血液,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厌倦了,哥哥。”
平子睁开双眼聚集着全部的我接触不到的寒冷温情的血缘——看透了我的骨头。
“我不知道这样下去……”
“你终有一天又会走的。”
“我不想走。”
“哥哥,看见辛纳了。”
“看见了。”
“还喜欢她。”
“喜欢。”
“去找她吧!”
“母亲不高兴我去找辛纳。”
“母亲害怕辛纳夺走了你。”
“……”
“哥哥,去找她吧!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晚饭后,欣赏着小镇上走来走去的人群到了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这些我已经陌生的人认识我的人都从我肩旁滚滚而去,他们的面庞上有灰色、粉色、黄色、褐色、绿色的灰,他们溜达在每一个长一点、宽一点、窄一点的大街、小巷、胡同里。我有一个愿望:这是我突然上升的愿望——我要在这些人群中散步。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听见他们的语言在每一片瓦片上飞在每一片落满尘土的人声中飞。一种快感裹挟着他们飞的速度压迫我的两肩,我很希望碰到一个我稍稍熟悉的人同他们一块儿走下去,缓慢地走,消极地走,无聊地走,落后地走,除了走仍是走。在这种向往中,我看到前面有一匹马正缓缓地扬着蹄,它的橐橐声在人群中充满了频促的旋律,但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一匹马——一匹黑色的马,几乎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前面的马他们身后的马他们中间的马他们外边的马。我注意到马出现是一件偶然的事,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它,很可能它确实是偶然出现的一匹马。然后,我跟着这匹马,我跟着这匹从小巷出来的黑色的马来到了小镇的田野上,马走到一片草洼里躺下去,横卧在一片草上的这匹马睁着双眼孤单地望着远方。我坐在马的周围看着马。马长鸣了一声接着又长鸣了三声,天就渐渐被黑色弥漫了。
我躺下去在马的周围没有看见任何人。
第七夜:关于一匹马想到的事情
当她躺在一片金黄色沙漠中揉着我的头发时,从她波涛一样的声音中我听清楚了她告诉我在世界上她最喜欢马。我听清楚以后她就站起来离开了我穿上她那身黄色的长裙,她腰间的黄色带子随风起舞。她又继续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马。我说你喜欢马是因为你是人不能像马那样长鸣不能像马那样奔驰不能像马那样分裂自己。她打断我的声音告诉我:我喜欢马是因为马能够一匹一匹的来一匹一匹的去。她的黄色带子仍在随风起舞,我躺在沙漠上看着那根腰带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她转回来又告诉我: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马喜欢马一匹一匹的来又一匹一匹的去好多好多的马他们在草地上在尘土里走来走去跑来跑去有十匹马就能够建立一个小小的家园有一百匹马就能够让马奔驰起来你想像这些一匹一匹的马走路的情景奔跑起来的情景你闭上双眼就会看到一匹一匹的马来了来到你的眼前。
她吻我。问我看见马了没有。
我告诉她我没有看见马。
我吻她,我告诉她其实我爱马我爱的始终是一匹失败的马。
她跪在沙漠上的影子激动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怀抱欲望的女人。
当我们再次从紧紧拥抱中松开双手时,她告诉我:我们如此疯狂地从一个世界漂泊到另一个世界是因为我们“始终是一匹失败的马”。
那是我流浪途中碰到的一个喜欢一匹马一匹马的女人。
我从小镇田野上的草地上站起来时发现那匹黑马已经没有了。星星已经将冷冷的光垂直在每一片树叶中,成群的黑暗的寂静携带我的脚趾行走起来。进入小镇的街道,看见了西影的小楼,他的小楼在夜中显得深不可测,我又站在他的门口举起了手敲门。西影将我看了几分钟,他房间里的烟雾混合着酒精在萦绕回荡。他用一个淡绿色的酒杯盛满了白色的酒让我一口喝下去。我喝完了那杯浓度不轻的白酒。
“有一匹马一匹奔跑的黑马刚刚从我楼下跑过去。”
“一匹奔跑的马?”
“我很奇怪这匹马为什么独自奔跑。”
“一匹失败的马。”
“广远,我想让平子成为我的妻子。”
“你们在相爱?”
“我一直喜欢她。”
“我不知道。”
“她已经有身孕。”
“……”
“刚才,就在那匹马经过我的窗下时我明白过来了:我要死在这里。”
“那匹失败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