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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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观望(5)

而他们并不希望死亡,是窒息的沉闷之气使他们接近死亡。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娇女与安江居住的门外,而疾病总是面对死亡,他们焦躁地忍受着疾病,这是一种除了活下去之外的惟一一种等待。我举起手来,我身上虚弱的力气使我摆脱不了紧张、怯懦、痛苦,但是我仍然要见到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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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与故穗坐在院子里,她们俩都同时斜靠在椅子上,我在那种时候看到了两个女人的影子以及她们从出生以后面对的一种最难以表述的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是谁在说话,有时候是娇女,有时候是故穗,她们俩的长发从椅子的后背垂下如瀑,几乎接触到温暖的春风。她们的声音已似乎投射到了远方,投射到了风中呜咽的一个又一个奔逃者的形象和狂奔的树枝,她们俩在追忆许多故事中的风光,包括美丽而易碎的瓷器淹没了呼吸的器官,沿途失修的窗户飘出浓厚的炊烟和薄雾;包括另一些代表古老的格局和令女人们不寒而栗的男人的身影,她们甚至讲到了跟男人交媾时的欢愉和双重抚摸中疑虑重重的背景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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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们终于看见了站在墙壁的藤蔓下的我看着两个虚幻的女人的形象,她们同时从竹椅上立起身来,叫出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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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穗站起来朝旁边的火炉看了看,刚才我没有嗅到满院子回荡的草药之气。由于药煨的时间太长,药罐已散出一些焦味,故穗往药罐加了一些水。娇女睁大双眼看着火焰,有几分神经质地说:“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了,我的母亲当初也是坐在故乡的院子里,我为她煨着草药,她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梳着那稀疏的长发,还总是说:‘这些草药使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次我离开了一会,她就将药罐和火炉抛进粪坑里了……”娇女突然用手按住胸口:“我又嗅到了那股粪便的味道,给我一只盆,我要呕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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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呕出了半盆浓浓的草药,她抱怨地指着盆里的呕吐物说:“这全是一堆粪便,你们将火炉和药罐抛进粪坑里去。”她的目光疯狂而凄厉地逼视着我和故穗的脸。故穗提着那只火炉走了。娇女这才好像丢开了一件十分荒唐的心事,重新坐在椅子上,夹杂着恐怖也夹杂着忧虑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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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重又出现在娇女身边。此刻娇女正闭眸小憩。医生观看着娇女的面庞,看着娇女飘着草药气味的苍白的嘴唇,那强烈地抗拒着疾病的痛苦和草药的嘴唇。他把娇女的右手轻轻地摊开,观看着手中的纹路和血质的颜色。他就像在一种四季飘溢的气息中洞察附在某病体之上的秘诀,而这是一种忌讳的秘诀。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那种有增无减的毒素正弥漫向娇女的全身。当医生留下几包西药准备离开时,我尾随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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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身上同样漫溢着一股浓烈的西药味道。我和她站在古铜色的大钟下面。他的视域随着钟摆向前急行。我们周围,是小镇惟一显得开阔的广场,左侧是一座有长长历史的电影院,右侧则是青砖垒成的城墙。医生显然在思忖怎样回答我提出的关于娇女疾患的问题,许久我才听到他缓慢的声音:“娇女的生死是她个人的事情,她很可能明天死去,也有可能不死,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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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双眼是那么冷酷。我刚想说话,却见镇里那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操起了那根粗大结实的绳子,老人攥紧了麻绳,钟声响彻云霄。我看着那架经历了生锈、积垢、时间和风雨的钟在老人的力量中冲出异常的速度,宣告白昼过去和黄昏来临。敲钟人望望前面参差不齐的房屋,他抛开麻绳,从一片渺无人烟的开始腐烂的草丛中走过去。拐过砖屋,进入了一种确实的暮色,然后消失了。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望着我说:“我已经在这座小镇做了十年医生,十年前我回到小镇时我医治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未婚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病得那么厉害。我眼睁睁地看她在一片灰暗的残屑中挣扎,每天望着她的身子躺在一种散发乙醚气味的黑暗中……我相信我无力医治她失控的血液和被毒素蚀空的内心,但我仍然寄希望于堆集如山的用于推迟死亡的药品和手术器具,尽管它们像神秘的匣子和陷阱。生命于我们是那么短暂,从不受我们支配,而我们活着时总竭力到达生命最远处……”“后来,你的未婚妻去哪里了?”我问,“她死的时候,身体内已经滴血不剩,因此她在最后时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对我说:‘帮助我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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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良最近总是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卧室中。一遍又一遍地吹奏那曲拂动着蒙蒙细雨的乐曲,仿佛随同娇女的疾患进入了一种最为苍白的光景,为此,我想跟他仔细谈谈娇女,谈谈故穗,谈谈这座小镇。这确实是一个有着细雨吹拂的春天的晚上,我记得我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窗外无声的春雨使英良的笛音飘得很远,一种怅然若失充斥着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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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一次见到娇女是在火车站,你告诉我她叫娇女。后来我见她每天随同母亲去那间绣花店。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音子。自从看见她以后,我就仿佛进入一种漫无止境的彷徨和等待之中。母亲看出我的渴望,她曾经对我说,那一天她从花店出来找到了那条小路,当时我手里握着笛子,望着空旷的路面,母亲的脚步是那样轻,她踏着一层层的树叶到我身边。母亲这样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儿子,你需要娇女,你像中了邪一样需要娇女。我当时紧紧握着笛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母亲继续说,儿子,听母亲的话,忘记这个女人,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镇静地说,娇女决不会随你的笛音去远方,娇女快死了。母亲看着我那张分崩离析的面孔说,我们镇里的那位老人,她什么都能看见,她能看出你的心事,我请那位老人预测你与娇女的前景,老婆婆闭着双眼说,让你的儿子远走高飞吧!这女子不能被他带走,不能伴他去走更远的路,这女子的体内已经积满了病菌,这女子会在一个春天的晚上死去。离开她吧!别惊扰她最后的梦境。母亲走后我看着这条灰色的小路,我凝视着越来越稀释的空气,看着母亲的声音被空气淹没,我就像在一段笛音的激扬中清洗这复杂而隐秘的意境和氛围。那管炙手可热的笛后来改变了焦躁的风格,变得平缓、安详,叙述着我眼里的那个娇女的全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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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英良的声音结束后突然问自己也问英良:“那么,娇女会死吧?她难道真要死?她那么年轻?”我想起了医生的未婚妻,我想起殷红的血流从娇女的器官中溅落、弥漫开时,娇女那双蒙受毁灭的眼睛看着窗孔,她会希望自己死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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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娇女是在一个被阴郁的冷气弥漫着的星期五。这一天娇女躺在床上,安江正给她换床单。我再一次嗅到了那天清晨的血腥味,我听到了安江的声音:“娇女昨晚又流血了,现在刚刚止住,她虚弱极了。”娇女听见我的脚步声她轻声唤我过去,我坐到她的身边。娇女此刻的面庞就像镶嵌在一个瓷器中央的苍白的画像,像一个虚幻的女人正与一片云雾遭遇。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的故乡遍布着丛生的青藤和花木,每年的大部分季节我都要与伙伴们坐在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的地方绣花、讲故事。那时候我听到不少故事。在青藤和花木的后面有一口井,关于这口井有许多传说,我们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故事,坐在井栏边缘想象那个跳井的女孩,想象她已变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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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又一次睡着了。她睡得是那么安静,直到冗长的中午的到来,她才睁开双眼对我说:“我已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扶我到院里走走吧。”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她说:“我好像听见了英良的笛声,他是不是又在那条有鸟粪的小路上吹笛?我曾经悄悄地坐在附近的小树林中听过英良的笛声,它就像从深山流出来的泉水一样……那天下午他的笛声使得归巢的鸟儿在树林间迷失了方向,我还记得鸟儿从树梢上擦身而过的声音,真好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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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的双眼霎时间明亮起来,那种明亮使我感到可怕。因为我听祖母说过人至将死,总会回光返照。我看着娇女的身影倚在椅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感伤使我感到一种难以明确、令人不安的可怕的东西正在袭来。就像我站在一片山坡地一个死角上,紧盯着沉寂中那个迅速倒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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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自杀的那夜,小镇上的人都在诱人的春夜中做梦,包括二胡手安江。他忽略了这个女人面对着鲜红色的雾幔选择的最后结局。实际上,半夜之后娇女的器官又在流血,她用被子掩住身体以免血腥味充斥卧室,然后她摸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锋利的水果刀。她当时的心情一定非常沉静,因为当她割破全身的几条重要的血管时,位置都很准确,而且是一刀即断。当安江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时,已是拂晓,他叫了一声娇女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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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在春天的早晨流空了最后一滴血,血液淹没了她苍白的躯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令人骇然震惊的死亡,鲜红色的血液凝固了娇女的手臂、长腿。球形的乳房上戳了个洞,血液倾巢而出。她脖颈上的几根细细的血管还似乎轻轻颤栗于晨风之中。因失血变得透明的皮肤此刻是那么安静,全然没有呻吟,痛苦,悲哀,迷惘,以及热情。当我用块雪白的丝绸盖她时,英良轻声说:“让我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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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良伸出颤栗的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和眼睑。他的手此刻似乎掌握着这个令他心碎的女人的死亡之谜,掌握着她短暂生命中那些春天芳香的山树篱中的恐怖和欢乐,也掌握着她光洁的前额淹没于一朵又一朵绣制的花朵中的喜悦。他睁大着双眼看着死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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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的葬礼是在上午举行的。参加葬礼的人群,聚满了那片开阔的广场。当敲钟人拉响麻绳宣布葬礼开始时,人们睁大双眼凝望着死者毁灭自己的那个世界。人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评价这个女人的死和她短暂的生命。我试图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医生,在安葬队伍的后面我看见他。他一身黑衣使他显得更加阴郁。他觉察到我的目光,来到我身边。我们都想开始说第一句话。安葬队伍经过那片樊篱时,我告诉医生娇女生前最喜欢来这里散步,她喜欢仰看樊篱中的花朵和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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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如果谁不从这里经过,如果谁不喜欢仰看这片樊篱,并且走进去,走到香气扑人的地方去看荆棘,那么,他们就是一个不死的人。然而,世上是没有不死的人存在的。”医生又说:“我也经常去里面,我曾经在里面恋爱、读书,在里面睡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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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那片墓地。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从未来过这里。春天的墓地长满了绿色的小草,苹果树、核桃树相继开花。棺柩落入坑里时,人们眼前一片模糊,所有为娇女祈祷的嘴唇都变得灰白。医生搀扶着我,他见我身体一直颤栗,轻声说:“别到前面去,你就站在这里,别到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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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年过去之后我和哥哥英良生活在一座四季大雾弥漫,但四季如春的城市里。我们经常坐在一起回忆着那座小镇。那座小镇上仍然生活着另一些我们熟悉和眷念的人们。我至今不明白的是,英良为什么在离开小镇时没有带走那个美丽的花店女主人故穗。我终于在一个安谧的日子向英良提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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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子,当娇女决心要嫁给安江时,我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碰到了故穗。当时她站在护城河边想跳河,我拉住了她。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一种不同于娇女的气息。在一种相同的寂寞中,我们相爱了。然而,在娇女自杀之后,在我将笛子放入娇女的棺柩之后,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重新嗅到了娇女身上的那股体息,它是这么强烈,以致阻止了我向另外的女人靠近。还记得我们悄悄离开小镇的那天早晨吗?在火车站,我看见了故穗,她站在一片草丛中,在火车启动时向我挥手……当时,我并没有告诉故穗我们离去的时间……这个敏感的女人。”“她像那些鲜花一样美丽。”“是的,这些妇女,她们的体息将伴随我在今后的时间中生活下去。”“包括娇女的体息吗?”英良凝望窗外驰过的列车:“我第一次用手接触娇女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然而,我的手是那么灼热,她的气息使我永远想起一种令我难忘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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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观望却没有结束,它抵达那座由红色樊篱围成的南方小镇,有一些活着的人生活在里面,有一些死去的人躺在墓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