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一幢旧式庭院中,在小镇的西边,你可能很少去那里。但是,你看见过那里傍晚时分的落日,我的父亲从年轻时代就居住在那里,至今仍然住在里面。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的第二天,我父亲的双眼就被一场意外的事故弄瞎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就彻底失去了光明。父亲对母亲说:‘你走吧!’我曾经在一些沉闷的午夜听见父亲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父亲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缄默之中度过,母亲习惯了父亲的声音,久而久之,父亲大概是被自己的声音弄得疲倦了,他变得沉默了。我的母亲坐在父亲身边,从我开始有了记忆的时候,母亲就用一种叙述的声音跟我的父亲说话,在母亲的声音里我知道了没有蜘蛛网飘拂的许多故事,母亲将一些死亡和灾难叙述得那样美,我在揣摸着母亲的声音时总是忍不住从窗洞里窥视母亲的神态,年轻丰腴的母亲那上翘的嘴唇的曲线被一层雾覆盖,此时此刻我发现母亲是那么空虚。终于有一天她的嘴唇在叙述中突然陷入了睡意和忧愁之中,母亲离开了父亲独自出门走了。过了很多年以后母亲才回来,她将我的衣物抱到寄宿学校说:‘儿子,你就在外面读书吧,没有事情尽量少回家来。’母亲的目光想在舒缓的时间中为我荡涤尽我跟盲人父亲生活的一切记忆。我满足了母亲的这个要求,在绵延的生命中我久久地凝视着黑暗。音子,如今,我的母亲已经是一位两鬓斑白的妇女,她伴随我的父亲度着剩下的时光。我告诉你这一切,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什么事我们都无力阻住,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伸出柔软而冰冷的双手窒息我们的呼吸器官。今后无论你到哪里去,都需要用勇气和耐心面对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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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倘若有一天我嫁给你呢?”面对风物那双无比空洞的双眼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风物拉着我的手进入一条巷道,他轻声说:“那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他衰竭地拉着我的双手穿过小巷。我知道他刚才叙述父亲的故事时情绪被弄得很疲倦,我抽出双手说:“我想回去了,风物。”他说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我武断地模仿他刚才的声音:“那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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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手虚怯地从他手中抽出。一位驼背的老妇从我们身旁经过,我注视着她的身影沿着一道道褐色和黄色交映的墙壁下面缓慢地移动。另一个人擦身而过,我嗅见了他身上那种带有深色污渍的气味。但是很快,一阵春天的风吹来了,我转过身离开了那双正在犹豫之中的眼睛,现在我可以逃避、忍耐,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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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早的时候,一本父亲遗留在世间的爱不释手的书曾经深深地使我难以忘怀,在《约翰福音》里我读过这样的声音:“片刻之后,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时隔不久,我们还会相逢。”在《马太福音》里我仍然听到这样的话:“你们是多么幸运!目能视,耳能听。我敢肯定,你们比许多先知和圣贤幸运,他们想听你们所听,见你们所见,但均未如愿。”在《马太福音》里的另一节中我闭上双眼重温道:“身负重担、疲惫不堪的人,快来跟随我吧。我会使你得到休息。”我记得,我是在眺望那位小镇上的高龄者的葬仪中重温《马太福音》中的这段话的:“但是,所有坚持到底的人都得到拯救。当你在这个城市中受到迫害,就逃到另一个城市去。我向你们保证,在你们还没有走遍所有的以色列城镇之前,人子就会降临。”而此刻,我的双眼是这么清澈,我还看到无数年前我阅读中的前景:“……当嫩枝吐绿、新叶初发时,你们就会知道夏天即将来临。同样道理,你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你会知道这个时刻即将来临,应作好迎接的准备。”我突然想起母亲的墓地,毗邻处即是父亲的旧墓,死亡在较长的时间里不断变化,不停地在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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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独自住在父亲遗留的这个古色古香的庭院里。娇女婚嫁的鞭炮,黄昏时还簌簌颤栗于春天温暖的空气中,簌簌颤栗的同时也在纷纷扬扬绽放的树梢上凝重消失。晚上娇女又奇怪地进入我的梦中。她的毛孔张开在一片红棕色的鹅毛中,她的四肢安然地撞击着那些墙壁,她的皮肤散发出血液的腥味。我在梦境中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流血,血液纤细如丝,从嘴唇、鼻孔、器官中辐射而出。我似乎还听见她那哀伤的呻吟,她的躯体似乎在等待着一种可怕的宣布,她那乳白色的双腿虚弱地挣扎着,想摆脱自己喷溅的血液,她似乎害怕自己被自己的血液淹死……84
凌晨,一种残酷的情景在我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使我在敲开二胡手安江家的大门时我的双唇碰到了一种十分尖锐的颤栗。安江默默地将我引到娇女的卧室。她平静地躺在床上,面颊上似乎笼罩着一轮残月。我嗅到了梦境中那股血腥味,它冲着我的鼻孔而来,并让我看到了床单上凝固着的大片大片的血痕。娇女是在昨晚贺喜的人们散去之后开始感到身体不适的。安江告诉我,娇女守候着夜的最后钟声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朝外喷溅着血液,她惊恐地呼唤着新郎安江,身体也渐渐地由温暖变得冰冷,“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整个夜晚她都这样呼唤着新郎手中的那只杯子。新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坏了,他对蜷缩在血液中的娇女说,你坚持一会我去找医生。娇女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娇女血液如注,沉重的阴云覆盖着她苍白如雪的面颊,嘴唇在眩晕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梦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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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寻医去了。我坐在娇女身边。她的双唇嚅动着,似乎一直处于干渴之中。我喂了她一些水后她富于忍耐的面孔产生了春天早晨的效果。流血奇怪而突然地止住了。但弥漫于卧室的血腥越来越强烈地扑来,使她的嘴重新嚅动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艰难地扶着她的手臂站起来,一步步挪向小院。她的呼吸开始顺畅起来,早晨的风轻轻拂动着她的丝绸长裙,发出一阵阵令我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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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来一把竹椅让她坐下,只见她单薄的肩膀在丝绸的褶皱下痉挛着抖动着。我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娇女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默默仰望远处。这个动作一直伴随着娇女。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这样缄默地眺望着远方。我意识到娇女一定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一定感到母亲正在死命地拽紧她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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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医生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眼神闪烁着诡秘和肃穆。他嘱咐我将娇女扶到卧室去,“帮她脱掉所有衣服。”医生果断而坚决地说:“我要检查她的全身。”娇女抬头看了看医生,从竹椅上站起来,“你是医生吗?”她的问话结结巴巴,她盯着他,双唇微启,把手插进自己长长的乱发。我扶她进了卧室,她将长发用带子束起来。立时一个光洁、宽敞的前额显出来,不过仍然显得负担沉重,好像她在用前额抵御着全部的恐怖。但恐怖仅仅是一种加重前额负担的冲击物,一种物质中高高在上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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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医生的吩咐帮她脱衣。她绝望地看了我一眼,试图唤醒自己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存在的东西,它们似乎应该是阳光中皮肤的层次,窗台上插花瓶中惟一的一朵玫瑰,其次是自己的每一块血脉下面潜游的难以忍受的永恒的变奏。此刻,她站在卧室中,似乎站在斜坡的边缘,站在那排樊篱中潮湿的粘土中。没有什么更多的衣服可以脱下,她仅仅穿着那套迎亲时穿的绿色长裙,她正在使自己的裸体更加完整,她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因此她迅速地让我帮她脱去那件柔软得像一团羽毛的丝绸长裙,也因此她并没有感到自己在完全裸露。她的胸罩也是绣了花的,黑色的小小的胸罩,这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戴在女人的乳房上最精致的东西。乳房敞开了,那条黑色的胸罩被她轻轻解下,这时我扶她躺在床上。她躺下了,屏住呼吸慢慢地闭上双眼,似乎躺在浅紫色的花瓣中。她的腿修长地伸入花蕊绽开的地平线,而她的头抵达着花枝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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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和安江一块走进屋来,医生穿上了白色的外衣,戴上了白色的帽子,他在房间里喷洒过一股令嗓子冷凉的药水后便来到娇女身边,“帮助我将灯打开。”他吩咐道。全部的灯光一一敞亮之后,他便用一种玲珑的器具在娇女的身上来回撞击,我听到娇女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器具发出的冷光在移动,在碰压,在冷光中识辨着娇女的顽疾。后来,他伸出双手在娇女的躯体上抚摩着,双手朝着不同的位置移动,娇女的呻吟声停止了,她的躯体在医生的抚摸下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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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娇女似乎睡着了。医生将安江叫到院子里。我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医生的嘴唇在动,但听不到声音。两个男人的眼睛带着谜一样的色彩,安江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他避开医生的眼神,看得出来他要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医生准备离开了,安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医生,能不能用草药……”医生点点头说:“试一试吧!我们全面地试一试。”医生朝着门外走去,我克制着自己的焦虑来到院子里,安江将双手插进衣袋里在院里走了两圈后对我说:“音子,你不要离开娇女,我去找中医要几服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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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一觉醒来,重新嗅到了院子里飘着的草药气味。她翻了翻身,匀细呼吸着。也许是虚弱,也许是医生帮她注射了镇静剂,娇女又进入了睡眠。看来一切都显得平静。安江坐在火炉边,也那么正常。我却感到一种可怕的压抑,我看到了一种操纵着一切、安排着一切的可怕征兆。娇女此刻睡着了,然而我不敢想象她醒来以后会怎么样。在睡眠中她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一只药罐坐在炉火中,提炼着一碗苦涩的药液。娇女在这个热情洋溢的春天,在这个新婚的季节,身体却负担了沉重的阴晦。它像一张无情的巨网撒在尘埃之中,将把一个妇女的血液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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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是我的学校生活紧张的最后时刻,我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每天去嗅扑面而来的草药味。为了专注于读书,老师要求我们搬到学校去住。这样我和我的校友们过着一种阅读加背诵的生活,我还要抽时间画画。我的画技在风物的帮助下很有进展,风物甚至说:“音子,你是一个很有绘画天才的女子。”他又说下去:“离开小镇吧,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你是说小镇并不属于我,那它属于什么人呢?”“它属于婚姻、生育、维系旧时代的记忆,它属于那些瞑目之后埋在山坡上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和那些死者……”“你是说我死后不能埋在山坡上……”“音子,你还不会死,你的生命太漫长了,我已感觉到你将在今后的某一个早晨离开这里,离开小镇。”“那就是说你某一天娶的女子并不是我。”随着我和风物之间的沉默,我又走出学校。我惦念这些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的事物,包括那片红色的樊篱,包括走进樊篱中的娇女,包括那条撒满鸟粪的路上英良的笛声,还有美丽的故穗那双忧怨无边的双眼。我的眷念这么多,就像证实我永远不能离开阳光和空气以及那些窒息我、流动着的哀歌一样。它们主宰着我的双眼,正像一个人说的那样:一只脚踏入旁征博引之中,一只脚踏入妖术之中,或者更确切地、不加隐喻地说,踏入富于同情的妖术之中,具体地说,这种妖术就是设想自己的思想渗入到某个人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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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条道路我似乎走了许久,这段沿着河堤通向地平线的道路——它可以通向一个乡村温泉,也可以通向那片盛产菠萝蜜的好地方,还可以通向墓地。多少年来,护城河的堤岸蒙受着树叶的喧嚣和撒谎的事件,它的故事占领了僵死的真理和倾覆的变化,它就像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躺在夕阳之下,怀揣着迷茫而无限的欲望。它总是观望着,而它知道通往前面的、通往永恒的魔法的惟一途径便是通往一个最悲哀的深处。我抬起头来,想象使自己消融在春天河流的流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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