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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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信封里的教堂(7)

在高烧中——我似乎从地铁进入街心花园,浪涛声减弱了;从大海逃向边陲云南,这里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我在一片青葱翠绿之中逃遁到夕阳西沉之中,雨水、菠萝、香蕉,急驰的火车,我在呼吸,雨水轻拂着眼皮。

亲爱的简,我年轻时就想到了我衰老的时刻: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第44封信 简,我快要死了

简,高烧仍没有退下来。摄影师罗林推开了我的门,大约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我了,大约他预感到我快要死了。这是一个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刻,一个极其漫长的时刻,时间仿佛没有流动的迹象,时间仿佛也像我的身体一样布满了沼泽,布满了锈孔,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看到了我躺在一张异乡的床上,尽管是在旅途却没有船舶载动我的躯体,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简,我快要死了。

摄影师将手伸进我的胸窝,他仿佛触到了高热中的电流,他用最快的速度将我抱起来。这是一个酷热的下午,住在古城客栈里的游客已经在“玉龙第三国”寻找他们的爱情王国去了。简,难道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吗?“玉龙第三国”是纳西青年寻访的爱情帝国,在那里除了飞翔着蓝色的云雀之外,空气纯净透明,仙女们穿着长裙……简,有一天我们会结伴到圣洁的“玉龙第三国”去寻找新的爱情帝国,而此刻摄影师正托着我的身体,他在为我寻找一座医院。简,对于我来说,这是世上最灰色的一日,因为我感到我会死在医院里,被放进停尸房里去。简,我在高烧中抓住摄影师的手臂,我似乎在喃喃自语,请求他千万不要将我放进停尸房里去。摄影师抱着我的身体,仍然大步流星地走着,有时候他会垂下头来用面颊摩擦着我的面颊,他的脸比我要凉爽得多。我闭上双眼。简,每一个故事都需要立下规则,我与摄影师的故事浸润在路上,哦,他已经托着我的身体穿过了热闹的四方街,穿过了一级级台阶,我嗅到了浓烈的来苏味道,我拽住他的手臂告诉他:“请不要将我交给死神。”他摇摇头,低下头吻了吻我。简,即使一个世纪以后我仍然会记得这个吻,由于有了这个吻,在最关键的时刻我没有被壁炉里的灰烬所覆盖,由于有了这个吻,当我被送进急诊室面对着炫目的灯光时我有了一种力量来抗拒死神的敲门,所以,男人给予女人的吻不再仅属于一种罗曼蒂克的幻想传奇,它所带来的纯粹的体验可以创造一种奇迹,我那天没有被死神带走——更为主要的是依赖于这个吻,这个比爱情的传说更加有力的吻。

第45封信 我与一个说谎的男人在一起

简,我已经决定悄悄离开,离开丽江就意味着离开摄影师罗林。活着不意味着别的什么,甚至连忧伤也是应该的,我渴望到外面去,外面又有什么呢!倘若我沉浸在现实世界我就会把摄影师当做情人,但如果爱没有降临,爱仍然放在简的身上,那么如果与罗林永远在一起,那又意味着什么?所以,人拥有的都会在恰当的时候一点点消失,我困窘,我渴望,我害怕。简,我正在收拾东西,如果人类能够像忧伤那样弥漫下去,那么,我不知道每一世纪消失的是物质、废气还是忧郁的诗歌和感情。简,有一天傍晚是值得写下去的。多年以前,我和一个朋友去祖父遗留的旧房子里去。不,我们是去看望那座房子。他用左轮手枪朝着那座房子的窗户开了一枪,枪声熄灭之后有一群鸟从房屋的窗户拍翅飞出。他领我走了进去。他带着十三根蜡烛分别点燃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苏修,我从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你,那时候你身边走着许多你需要的人,直到昨天夜晚我才梦见你是那么忧郁,我抱着双膝不知道去哪里,我想到了祖父遗留的这座房子,我就将你带来了;这个季节,你可能需要住在这里。然后,我在那幢老房子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简,此刻,收拾完东西以后,我站在阳台上,我正在与一个说谎的男人在一起。刚与他认识我就感到他在说谎了,他掩饰着他已发生过的灾难,他已失败过的爱情。我与他在酒吧相遇,他告诉我他已经不再可能去爱女人。他在说谎,我看见了他的一双手,又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他的手线条分明,是一双让人看见后必须铭心刻骨的手,这样的手,你在芸芸众生中难以碰到。我注意到这手在随意地摆动,似乎在空气中被莫名的东西抑制着,沿着一股股倾斜的光线,那双手不断地发出抒情的节奏。一般来说,有这种手型的男人总是面临一种又一种危机,而且他们手上的危机犹如鲜红色的血液,诚心诚意地否定又否定一件事,或者接受一件事……这种危险培养了他们,要么成为艺术家,要么成为敌人。那么,他的谎言真实吗?难道他真的不会再爱上一个女人吗?

吻你。

第46封信 我在路上

简,此刻,我已在路上。尤瑟娜尔说过:“世间万物,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们自己,都在摆脱我们。”此刻,发生在记忆中和路上的事件使我极其疲劳,喧嚣的火车站和铁轨上隆隆的火车声——那些奔驰而过的时间令我疲劳。我已来到一座城镇酒吧。酒吧里的另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陌生而隐秘,他们在尽可能地沉思、品尝、说话、回忆,在等待之中度过某一些时光。在落地玻璃窗外,一条十分陌生的河岸上闪着柔和之光,几个人在岸上拎着旅行包踅来踅去,想起一些令我难忘的噱头和情景交融的时刻,那些活生生的语言曾经使我也嬉笑过……河岸上有一个人拎着一只精美的黑皮箱,他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后来他掐灭了烟头,径直奔往火车站。

简,你在哪里驻足?

越来越尖厉,越来越刺耳的来自火车铁轨上的声音席卷着这家酒吧,使我回忆起梦中的一个镜头。简,我曾经看见过一匹水晶似的马,在马的另一边却是绿茵茵的草地,我在草地的中间等待过一个陌生男人,在旁边花园的房子里那个男人似乎正在与一位皮肤白净的女子交媾。那匹马,扬起水晶似的蹄子突然奔驰而去,它越过了草坪,越过了旁边的花园。我回忆着这个梦境的前后,将一个梦重新回忆到第三遍时,梦境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整个手臂重新处于垂直的状态,我睁开双眼,似乎在我体内有河水流动,我仿佛觉得,河水在朝着我的巢穴流过来,因此,我看到了世间的许多事物之后(它们包括:圆顶、斜塔、阳具、风中的一场骤雨……),简,此刻,有一双眼睛正在对面凝视着我,这就是我在火车站碰到的一个男人。他寻找了我许久,从火车站出来之后我为了摆脱他,隐蔽在这个小小酒吧!然而,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为什么会知道我坐在这间酒吧的角落,他的脸上有一种微笑和激情,这双眼睛将我带进无比温存的另一个天地中。他终于走上前来,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依然抬起头看着窗外,我望着窗外延伸在这条河岸上的铁轨、道岔以及铁轨之间多少有些锈斑的石头。

第47封信 在诱惑的极端里

简,那双眼睛一直面对着我。

他说:“你知道我干吗要找到你,在火车站的走道里,当我看见你时,你的神情恍恍惚惚,你站在走道里似乎精疲力竭地长久地听着火车轰鸣之后峡谷河水的喧闹声;你的双肩麻木而充满希望和期待,你是一个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后来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我看到你的双眼时,你好像盯着车窗外厚厚的一堆生锈的东西发呆,又仿佛望着一种喷火口的强烈的火焰;那时,窗外积满了越来越大的雨珠,你用手不时地擦玻璃,好看清窗外的景物,但是水珠弯弯曲曲地慢慢地斜着往下流淌,你的面影就像一种透明的雕塑,又似一种无垠的冰川,我看到你的目光沿着雨水和玻璃外的景物在疯狂地回忆。”

我低语道:那不止是疯狂的逃遁,那一天,似乎全世界都在下雨,拼命地下雨,肆虐的雨丝掩盖着我逃跑的一条条路线,在看不见的高山上,雨点在回忆,飘落在一枝枝树枝上,我希望逃过这些危险而又牢固的山脉。但是,我眼前展现着张张复杂的经网和路线图,我只有继续飞,继续顺着雨丝和候鸟的翅膀向南飞去。

他轻声说:“我的家就在不远处,去我那里吧!你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继续上路。”

多诱惑人的声音,我真的想站在浴室里,我想听到细密的雨丝般的水淋湿我的身体,一盏温馨的灯光如同夜晚的梦的光焰小心而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皮肤……那永远像春天般美妙的浴室,携带我进入深沉的梦乡。于是,我就这样跟随他来到了他的家。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为优雅的房屋,它矗立在一片花园深处,如同鸟雀栖息的神圣的果园。我随同他通往一级级迷宫似的楼梯,古色古香的地毯、壁挂和家具跃入眼帘。墙壁上挂着一架十六世纪的古钟,它的声音就像催眠的音乐,他给我取来了一块雪白的浴巾,问我是先休息一会还是先去沐浴,我接过那块散发着清香的浴巾,告诉他我先去浴室。

第48封信 真正的陌生人在此处

简,浴室在房屋的中央,占地面积有二十个平方米。这是间用翡翠色的大理石修建的房屋,一面类似舞蹈演员的练功室般宽大的镜子占据了四面墙壁,我缓慢地脱着衣服,犹如在绿色的麦田上慢慢移动。我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身影,毫无目标地抚摸着镜子中的形象,她似乎是我,又仿佛是另一个人,就像一种虚构的形象,仿佛是一种水不竭尽的记忆中的事物。与此同时,我站在浴缸里,我的身体,使我自己想起曾经代表一种象征另一种物。比如,鸟,受到挫伤的鸟或者是水中失败的马。浴室中的水类似一种泉水,在很长时间里,我仰起头吮啜,呼吸,后来发出一种微弱的吮吸声。

谁的手在抚摸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灰蒙蒙的黎明邂逅了一只同样受到挫伤的小鸟,我紧紧偎依,我们的身体彼此依靠着,我的乳房潮湿,发亮……就在那时,另一个身影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我终于睁开了双眼,我愤怒、沉闷的声音随同血液沸腾地奔向一面镜子:我看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像亚当一样站在我身后,我朝相反方向奔去,每到一处都碰到一面镜子,像碰到一堵墙,一个不能逾越的障碍,我转过身想从他身边穿越而去,但他的怀抱同样是一面横隔的镜子,我走了进去,是的,“世间万物,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们自己,都在摆脱我们。”

简,我挣脱他来到风中,风吹走了我的草帽——风吹走了我头上浅黄色的草帽。

但我必须离开这个陌生人,简,因为这个陌生男人并不是你,“没有爱,留下不走是不可能的”。

简,亲爱的简。

第49封信 中甸草原上的教堂

简,看见那只鹰时我想到了你。从我认识我父亲的那年开始,我似乎就在慢慢地了解男人,我目睹过父亲在我幼年时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男人不属于房屋不属于一个女人的怀抱,而且我明白了我的简也在房屋之外。来到中甸草原上,我除了看见一只鹰外,一无所见。这是灰蒙蒙的白昼,我跟随着一匹马,一匹在草原上生活的马,这是南部边疆的荒原。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荒原,那么她身上就没有那种寂静的东西存在。现在,荒原中的灰黑色尘土扑面而来,我戴着一顶白色的无边圆帽,只要移动脚步,我的脚铃便会响起来。我跟着那匹马的影子,红色的宽皮带束紧了我纤细的腰。我那双温和的双眼此刻变得疯狂甚至是忧郁起来了。

茨中教堂坐落在藏民生活的茨中村的山坡上,由法国传教士在二十世纪初期修建。这座教堂如今已经经历了差不多是一个世纪的洗礼。时间在风中吹拂着教堂的外侧。我不是人类学家,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我缓缓地向着这座教堂走近,我不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法国传教士为什么会奇迹般地使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在草原上矗立起来。简,时间并没有肢解什么!在这座建筑的灵魂之外,我的手已经伸出去,因而,并没有肢解什么,因为时间就在那位历尽艰辛的法国传教士的想象中停留了下来。我则是二十世纪末期的一位游者。简,从风中我步入教堂,那位远道而来的传教士当年曾经在这里隐居,他经历过中甸大草原上冰封的日子,他眺望过中甸草原上鲜花盛开的地方,那么,他的灵魂呢,他攀越了遥远的阿尔卑斯山,穿过了汹涌的塞纳河,他在薄暮之中主持一场又一场仪式,而当时的世界使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作品中已经展现“香格里拉”的梦境。简,亲爱的简,茨中教堂沉浸在岁月的宁静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风声,除了一个游者不小心从衣裙中散发出来的之声。简,突然响起一阵教堂的钟声,有几只绿色的云雀穿过了幽暗的走廊,在钟声之上拍动着翅膀。

简,那个传教士的梦想揭开了我所看到的那个不可否定的秘密。我在眺望中看到中甸草原上的茨中教堂完全是偶然,哦,偶然是我生活中的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惊讶地环顾着,一个世纪即将过去了,那座教堂将进入另一个世纪,钟声每天都回荡在草原上,时间在未来永远成为谜语。

第50封信 摄影师罗林掀开了我的篷帐

简,在中甸的某一隅我寻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一顶篷帐。那是在草滩靠近碧塔海的一片山谷上,我终于住进了篷帐。这几乎是我旅行中的内容之一,因为我曾在信中告诉过你:“为时间,为爱情,为一酷热的房间,为冰冷的马车和篷帐,为花纹,为诗意,为你而献上这部情书……”酷热的房间我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冰冷的马车我也经历过了,而此刻寻找到一顶篷帐的那种喜悦已经来临,从黄昏降临以后我一直守住这顶篷帐——仿佛我的灵魂已经在草原上驻足下来,并已寻找到了一处幸福的境界用来等待你。

突然黑夜中的篷帐被一双手掀开了,草原上笔直的潮湿的风吹了进来,我看到了一双眼睛,它过去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现在却是如此地熟悉。简,一个在旅程中认识的男人总是想方设法跟随着我,妨碍我的自由,剥夺我享受一顶孤零零的篷帐的权利,这个男人除了是摄影师罗林之外不可能是别人。我已睡着了,现在却不得不从睡眠中醒来面对他。简,我照样穿着那件粉红色睡衣,即使是住在一顶篷帐里面,我仍然需要睡衣,简,让我来面对这突然闯进我篷帐的“魔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