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忧郁的大孩子,你并不在意这一切,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与你没有一点关系,幼生的飞蛾死了一群又飞来一群,我将死去的飞蛾的尸体放在灯光下面。简,我刚刚在灯光下面背叛过你,哦,别嫉妒也别产生像我身上拥有的那种热烈的忧郁,要知道背叛你之后,我的心脏跳动着,我不乐意用这种方式来背叛你,然而,我使用的方式它融合了我对你的爱,对我来说,这种方式太残酷,对你来说我已经蜕变,简,我们就是这样分开着直到迅速地找到对方,被彼此所占有。
第37封信 我来到丽江
简,我已到了一座古城。这个叫丽江的古城,仿佛已经触到了我生命之初最原始的部分,我站在发黄的岁月已经流逝过的地方,穿着长靴的漫游者们纷纷拥进这座古城。简,铜铃一刻也不停止地在旋转,错落有致的居民终年悬着灯笼和金黄的玉米棒,从玉龙雪山流下来的雪水晶莹地形成溪流从古城的每一道门槛下面流过。丽江,藏着幽灵的故乡,我看见我的影子进入丽江时禁不住叫出声来。简,几天前我曾经与你讨论过幽灵问题,而此刻,进入丽江城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是一个幽灵,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通过移动进入古城的寂静和肃穆之中去了。简,瞧瞧我的幽灵的姿势,我正朝着丽江古城的泛着黄色的细粉末般光滑的城门走去。
简,一九九八年六月,作为旅行者的我安然无恙地到达了丽江古城,我将对你说些什么?从我背叛你的那一时刻开始,我的旅程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滑动,除了危险之外我已经背叛过你。简,人生因为有了对你情感上的背叛才充满了锈迹般的回忆。简,我知道我们之间最难以承受的不是相互之间的铭心刻骨的背叛,而是相互之间产生的那种爱情,也许正因为有了这爱情,我们才会将彼此引入相互的背叛之中。
简,我来到丽江,等待着我的也许是又一种不可知的故事的谜语。简,在这样的时刻,我身着黑色披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黑奴。不错,我是大地的黑奴,我也是简的黑奴。我从岛屿来到丽江古城,来到雪山之下,街上摆满了用熟酸橙做成的风铃,两边是风吹过之后晃荡的风铃之翼,我戴着银耳环和银手镯,为了得到一个朦胧的吻,我变成了简的黑奴。
简,开始报之我回吻吧,这是我们之间小小的礼仪。在此,我想稍息,我想对你敞开我黑色披风及身体中的另一个秘密。当我松弛的嘴角有了微笑之后,简,亲爱的简,我会穿上黑绿色的格子裙,在丽江古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不谈恋爱的人会学会谈情说爱,不谈爱情的人将在说爱中交错盘绕。此刻棕褐色的深处是那座古城客栈。
第38封信 我住在古城客栈
简,我住进了古城客栈。这是散发着茶花树香的闺房,这是黑奴的囚室。住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四方形的木盆浸泡我的身体,这是古城人千年不变的沐浴习俗。木盆里除了有满满的热水之外,还在水面上飘着茶花花瓣。简,你也许还从未看见过我沐浴,与别的女人不相同的是我在沐浴时会遗忘一切东西。
我住在古城客栈,简,只有旅行才会形成一部精神梦游之书,只有旅行才会有助于我们炫耀睡眠和精神崩溃之外的明亮的时刻。从沐浴的过程我想到了你。简,长久,我想你时的另一种方式是时时刻刻把你置入别的场景,置入别的女人的怀抱,你在别的场景和别人那里更具有悲剧性,然而,感受到这种悲剧性的只有我。窗口的风铃确定你并没有来丽江,简,透过风铃我看到了你正在别的女人的房间里,你正在看着另一个女人的眼睛还有脖颈以及乳房,你被她迷惑住了。
日趋亲密的过程带来了我的预感,简,你不会到这座古城来了,你被那个女人所迷住并已忘记我的存在。简,我推开门,院子里陌生的人们正在享受着松弛之后的古城的秘密,遥远的乐声在风中荡漾。简,我并不是在无意之中伤害你,如果我不甘寂寞的话,我会自己出门去安排我的命运,我,我会不顾命运这种错误的安排,对着那个英俊的陌生男人忧伤地微微一笑,然后,我们就会找到一座梯子,不,应该说是一座楼梯。
古城客栈的每一座楼梯都似乎称得上是一座天梯,它把不可思议的故事中的一切迹象引入我们的身体,然后使它们连结在一起形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简,实际上,旅途中的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发生这样的事,他们幻想着,在幻想中充满着爱和欢乐。
然而我始终没有向那个陌生的英俊男人走去,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很容易。简,我们得承认我们仍然在等待着对方,虽然我曾背叛过你,然而,正是这种背叛使我熟悉或了解我的爱已经穿过了湖湾,已经看到了你穿着柔软的蓝色牛仔裤站在岸上。
第39封信 陌生人敲门
简,我痛苦地听到了敲门声。依然是一个陌生人。此刻,我面对窗,坐在一把摇椅上,摇椅在风中微微晃动。简,昨天晚上我曾给你打过电话,电话是68258847,这是你住宅的电话。很多人无法知道你的电话。然而你没有接。我又拨通了另一个更为隐秘的电话,号码是63969885。亲爱的简,与上次一样我拥有你的电话号码却无法听到你的声音。此刻,摇椅在风中微微晃动,简,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陌生人站在我身边,他的面部表情仿佛已被阴影罩住。简,亲爱的简,他敲门,他站在我面前,他轻声说:我打搅你了,不过我给你带来了简的消息。
简,摇椅在风中微微晃动,陌生人说出了你的名字,此刻我转过身来,因为刚才我一直背对着他。简,他难道真的能让我知道你的消息?
简,我回过头去请他坐下,他被阴影罩住的脸呈现出来,他是你的挚友吗?我端详着他,他忽然间变成了我需要了解的陌生人,我需要了解他是从哪里来的。我仿佛看到突兀在眼前的海岸,简,我屏住呼吸,仿佛骑着一辆自行车,两边晃动的链齿上缠满了一团海藻,简,亲爱的简,帮帮我吧,让这个陌生男人能给我带来你确切的消息。
简,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幼年时生活在遥远的南部高原,那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采集蝴蝶标本的机会。那时我大概是七岁,我的旁边住着一位研究蝴蝶的妇女,她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决定带我去一片山坡上采集蝴蝶标本,当时我坐在山坡上看着那群飞越在上空的有彩色翅膀的蝴蝶,我想,从那一时刻我就一直没有放弃等待,坐在山坡上时的我年仅七岁,然而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宁静,那一天我最为重要的是学会了等待。此刻,我隐居在一处房子里面,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地面对过空白,因为等待你成了我全部的生活。就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我跟在那位研究蝴蝶的妇女身后,她那时的年龄跟我现在的年龄一样充满了不可知的抗拒力量,那种力量带着惊人的勇气使她独自生活在那座小镇——为了捕捉到世界上最为复杂的蝴蝶。而为了爱情,为了简,我栖居在丽江,一个陌生人真的会给我带来你的消息吗?
第40封信 陌生人带来了你的故事
简,他说,你一直生活在一座迷宫似的大房子里,四周上升的烛光的火焰从门庭通向你的书屋、卧室以及密室;他说,他看见过你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模样,你并不衰老,然而,坐在椅子上打盹却可以消磨岁月在轮转之中的某种暗淡的光阴;他说,其实你是一个极为严肃的男人,他几乎从来不把女人带到你的密室之中去,但你好像有过一场短暂的婚姻,跟你成婚的那个女人与你在相互的盟约中失去了婚姻的意义;他说,你追求爱情,并试着把女人带到卧室之中去,性燃烧着你的身体,然而性却并没有约束住你的幻想,你送走了女人,将她们送到迷宫之外以后你突然醒悟:爱情并没有体现在性的空气中,那么爱情也就背离了性,而性的短暂快感就必然失去了长久的意义;他说,你除具有幻想的才能之外,你的另一种天赋就是挑剔一切事物,你会在人和事物之中寻找到锈迹和寒雾笼罩的黑暗;他说,你除了生活在迷宫之内,一生中有大部分时间走在路上,这是一条与自我搏斗的道路,有时候你会喝得酩酊大醉,你会绝望地不说一句话;他说,你喜欢很多女人,但并不沉溺于女色,你的角色永远在变,但真正的你却是一个古典的、带着许多古老的非凡的工具,在盘根错节的矛盾中鼓起勇气战胜别人的人;他说,你有时候会步履迟缓,你不知道你到底在寻找什么,你的最大敌人就是你无法掩饰住自己的那种怯懦,有时候,你的怯懦无处不在,它使你丧失了很多机会;他说,你已经预感到有一个女人叫苏修,她的真正出现是在一个冬天的黄昏,她穿着驼毛外衣与你擦肩而过,她的呼吸被你感知到,你还看见过她的耳朵,事实上,你最早是从爱上了她的耳朵以后才爱上了她的诗意的、有些绝望的眼睛;他说,如果你到来,一定是在一个阴影之后,因为只有阴影才能在移动之后使斜阳照进来,在一根根红木之中,你向前俯身,你会看到一顶被红木撑起来的帐篷;他说,如今,听到你的脚步声是那么艰难,但你已经听到我在叙述:简,为时间,为爱情,为一间酷热的房间,为冰冷的马车和篷帐,为花纹,为诗意,为你而献上这部情书;他说,你最喜欢我坐在摇椅上的模样,我那优雅的姿态透过几十层透明的玻璃屏风诱惑了你。
第41封信 在四方街再次与摄影师相遇
简,此刻在四方街我再次与摄影师罗林相遇。四方街是丽江古城的另一条充满灵魂的街道,如果你到了丽江没有到四方街的话,那么事实上你就没有触摸到丽江古城的灵魂。我每天晚上都要进入四方街,除了想寻找到一条街道的灵魂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想考察我自己的灵魂到了这条街上后会不会失去意义。
简,请低下头来吻吻我的嘴唇,然而,那个吻了一下我耳垂的人不是你,而是摄影师罗林。简,毋庸置疑,你已经嫉妒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要是不嫉妒,你就不是我所爱的那个简,因为只有神才不会嫉妒,而你是人。我喜欢看到你嫉妒的模样,并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这种快乐别的女人也经历过,如果不相信,你问问你身边的女人。
四方街上的黄昏仿佛升起了许多条经幡,我甚至听到了它们在风中舞动的声音。在这声音下面,每个人的灵魂都会被自己亲眼看见。亲爱的简,摄影师罗林仿佛想守候我的灵魂,他站在我身边,连空隙也不留下,使别的男人无法走到我身边来,这样的男人也许比“一个幽灵还要可怕”,简,我已采取措施不让他将我的灵魂带走。
简,我渴望你到来,你应该抛弃那种循环往复的生活到我身边来,你应该看到摄影师罗林每时每刻都在企图制造神秘的色彩。简,我的叙述之声你有没有听到,简,我甚至看不到你的一点行踪,你有没有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简,“寻找一个我不知道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人,这是一种像诗歌一样令人心碎的主意”。这说明,对我来说,你的生命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简,突然黑夜降临,四方街上的灯笼升起来后,除了摄影师罗林之外,没有别的男人企图把我带走。对我来说,他的一次又一次降临意味着我与他终有一天会告别。
第42封信 简,我失踪了
简,我已经有好几天没给你写信了,简,我失踪了。我问自己失踪是怎么一回事,哦,请放开我吧,请帮助我挣脱我身体中的影子,请放开我吧,天已经黑了。
就在那一时刻,简,我失踪了。我的绝望犹如夜幕降临,我已不再需要构筑自己隐蔽的巢穴,错落的灯火中我将从自己面前失踪。简,失踪后的我去了哪里呢?
我消失在古乐队的音符之中,古乐队的首领宣科是一个智慧而又幽默的人,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坐在台下,渐渐地从纳西古乐的灵魂中潜逃出来了。
我下决心潜逃出去,这是谁导演的戏剧,哦,这当然是我自己导演的戏剧,而且没有人坐在台下看戏,所以这是一场独角戏——我面对自己的影子而失踪。
潜逃到了蓝天白云下面,我没有信笺也没有携带一支鹅毛笔再给你写情节,监视我自己的是自己的影子,这使我获得无限的乐趣。简,我终于感到累了,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也就是说我终于找到了不写信的理由,也就是寻找到了那种不伤害自己的理由。
我寻找旅馆——一座让自己的身影停歇并消失的旅馆,在那一刻,对于你来说,我确实消失了,我似乎消失在那座旅馆后面的一片罂粟花丛中,我看见一个人站在罂粟花丛中呼吸香气,他的神态太神经质,让我感到畏惧,于是,我又从那家旅馆溜走了,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创造一座真正消失的迷宫,它应该让自我的影子猝然死去,哦,一个人猝然死去,那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那个人想消失的话。简,我是遥远时代的那个女人,在没有迷宫的情况下被一支空中停留的长箫带走了。绝望突然那么坚硬,又那么柔软,黑夜让我忘记了你,而你,亲爱的简,那一刻也许正让一个女人窝在你的胸前,而我呢?被一支空中所停留的长箫带到了远方,带到了我消失的地方。简,有好几天,我似乎已经变成了垂垂老者,搁笔不写这些情书,也找不到可以去爱你的任何理由,就是那样,直到我突然醒悟,被一阵大风吹醒,并且感受到了自己身体中那种性的气息,这使我隐现出身形,到你身边。
第43封信 简,我在发烧
简,我在发着40℃高烧……
你和他都在春天看着我逃遁。在开始消散的浓雾中,在这团火焰中,我的脸色、我的惊讶、我的疑惑不解越来越激烈。我忧郁地变化着,我来到一扇黑色的小门前便停住了步子,从焕然一新的竞技场上传来了我欣喜的声音,你和他都在摧毁着同一个世界。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
凄然地轻诉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地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的手指翻拂着你和他的所有信件,晨风正吹拂着无边无际的旷野;尔后夜幕降临。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我们都在“头顶的山上”,到处都是坚硬而修长的大理石壁,你们知道我故乡生产的大理石吗?如果用它修造皇宫,将会使其帝国的风貌不朽、伟大,每一块大理石都是青灰色的,坐落在南方的这片埋葬着大理石山脉的地方,从实质上讲是不可穷尽的言语,那冰冷、迷惘的言语。
哪里有语言通向你们,在馈赠和负载中哪里均被跃过、隐蔽过、附属于景象?这时我加入你和他的漫步,更轻微的漫步:“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在高烧中似乎我所依靠的是一个神的足迹,它在松软的沙滩上,那高大的囚徒,耽于茫无边际的海洋,这个聪颖而多疑的决断,这个恐怖的同盟者,呼喊着它的行踪,你和他都在放纵自己,将一双手伸在冬天的火炉上,我喜欢吃的土豆被显露出来:“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火旁,凄然地轻诉那爱情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