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不是魔鬼,如果是魔鬼,那么一切事情都会容易得多,他闯进来展开手臂抱住我,简,过去我曾发现了这样的真理:女性受到的骚扰是男人带来的,从荷马时代就已开始。男人与女人在一起,开始时狂喜,结局却是一连串的悲剧……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种悲剧一千年以后仍然存在着。他曾想用身体覆盖住她的身体,但重要的是她们会为此醒来,一旦这个女人深知覆盖她身体的这个男人还有另一部分灵魂在远方游荡,一首令人心碎的歌曲就会在房间里升起;一旦这个女人深知睡在她身边的人对她的梦是如此地惧怕,甚至想阻碍她飞起来,那么这个女人对他已经没有幻想可言,也不会把那盏悬挂在黑暗中的灯盏送给他;一旦这个女人感到他身上的平庸超过了她对他的爱,她就会跟上那只漂亮的木屐,花很长时间地逃跑。
简,夜色在篷帐中弥漫,他仍然抱着我的腰,简,我该怎样才能寻找到贯穿在多少世纪之中的那个迷失了方向的我自己。
第51封信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简,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关于摄影师罗林的梦。我和他置身在一处高高的空地上,而他似乎在看一棵石榴树的枯枝,一片树叶也没有,他好像从一个长时间的睡梦中醒来,他把手中的香烟灭掉,剩下的是他的言辞:苏修,如果来年春天时看到这棵石榴树……他忘了说下去,而我的思绪摇摇抖动灰色的上空,春天,我会背那些苦涩的诗:“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蒂……”我的目光还到了一片笔直的,没有冷风的高地上,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石榴树的花朵,没有温暖的时间……他教会我背诵下面的诗句:“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被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给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我最喜欢那几句:“我很害怕。他说,玛丽,玛丽,牢牢揪住。我们就往下冲。在山上,那里我觉得自由。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我和摄影师罗林在那里谈论优美的夏天,那些危险的阴影,罗林站在高高的空地上,突然那块空地在坍塌,我高声叫道:罗林!但我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简,我从梦中醒来,我知道自己刚做了一个噩梦,而且我并不喜欢这个梦。然而,一种不测的预感使我感到我应该尽快去见罗林。我保证不会成为摄影师罗林的妻子,不会成为他的情人,而成为他秘密中的一首吟唱的歌曲。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就不会远离他、拒绝他,而他却出现在我的梦中,出现在那块高地上,在那刻,似乎我就像他的迷宫,他的钥匙寄放在我迷宫中的一只古老的匣子里面。而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他似乎只出现在我梦中,他似乎已经厌倦我的在场,甚至厌倦了我们的交谈,在很大意义上,摄影师罗林是一个冒险家,而每一个冒险家的乐园通常是跟杰出的死亡方式和不朽的女人相联系——这一切是一场永不疲倦的战争。
有人告诉我摄影师去了碧塔海上的一座岛屿,哦,又是岛屿,我们总是与岛屿有关系。
简,我来到岛屿是为了使那个梦不再畏惧。是为了使那片高地不会坍塌。而此刻,摄影师罗林为我制造了陷阱之谜。
第52封信 在悬崖上
简,有人告诉我,摄影师到中甸草原上的一片悬崖顶上去了,只有在云南中甸的草原才能够看见草原的边缘是一片悬崖。简,在前面的某一封信里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去寻找过悬崖,如今,摄影师罗林又到悬崖顶上去了。哦,悬崖,就像沉到我梦中,我突然不顾一切地乘上一辆小马车,车上的红缨须随风舞动,就在这一刻,简,请你原谅我,摄影师所置身的那座悬崖才是我不顾一切寻找的世界;就在这一刻,简,请原谅我,我有一种惊人的激情想站在悬崖之上投入摄影师罗林的怀抱;就在这一刻,简,请你原谅我,小马车疯狂地旋转着,这是在我多次恳求之下车夫挥动着鞭子激起的浪花。简,亲爱的简,摄影师罗林在那座悬崖上,他是一位优秀的摄影师,他当然会这样做,去别人无法去的地方,在层层乌云下面寻找到时间的转折点,所以他去了那座悬崖。简,我坐在车夫旁边眺望着那座深红色的悬崖,它就像是一道神奇的舞台帷幕,而摄影师罗林就藏在帷幕之内。简,亲爱的简,在旅途中我自始至终没有机会与你会晤,然而我却碰到了罗林,他仿佛始终像一段隐义一样存在着,如今,我要一步一步攀上那座深红色的悬崖,只要我扑进他的怀抱,他就不会沉下去。
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风声也没有,一只鸟也看不到,这仿佛是神的居住之地,又仿佛是人类天堂的某个空间,但这并不是全部,有摄影师罗林在悬崖顶上,鹰就会飞过去,当我磕磕绊绊地来到顶上,我看到了一个背影,他穿着黑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这就是摄影师罗林,除了他,没人会站在这里感受这里的沉寂,那天堂般的沉寂,除了他,没有人会敢于面对这样的苍穹,那寂寞的苍穹。他站在悬崖边上,我脱去鞋子,这样我就不会发出声音,我来到他身后,猛然将他拦腰抱住。
简,他身上散发出深红色悬崖的味道,这是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我俯在他胸前,我们长久地缄默着,我的出现使他很感动,我没有告诉他那个梦,我认为那片高地绝对不会坍塌。
第53封信 当我年岁渐老
简,由于我们在悬崖上呆的时间太长,山下的小马车已经走了。这意味着我们将步行穿过这片草原回到旅馆去,这意味着走在这片草原上的我们将互相依偎着才能穿过暮色苍茫的原野。我有一种置身于未来的感觉。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当我年岁渐老时我会想起这样的时刻。简,当我年岁渐老时,我会在哪里呢?那时候我不能企望再进入这片草原和这座悬崖了,我也不会再有力气去寻找站在崖顶上的一个男人,衰老占据着我的生命,占据着我手中的那根拐杖。哦,简,那根拐杖也许是由你亲自送给我的礼物,在暮色吹动我的裙裾,而我的身体仍企望作一次旅行时,我也许会在那根拐杖的帮助下前来寻找一座地图上看不到的深红色的悬崖,而走在我身边的这位摄影师同样也会拥有一副拐杖。我曾经面对过我祖母同样的情景。多年以前,我的祖母已经变得很老了,她总是握住那根拐杖,她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云朵的拜谒。简,亲爱的简,有一天我进入了一个老人的生活,然而我仍然会诡秘地一笑,我会抓住那副拐杖。
简,我和摄影师罗林走完那片草原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但我们仍然没有忘记接吻,在接吻以后我们就分开了。
当我松开他的手时,我知道我又将回到你身边,我发了疯似地爱着一个陌生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不存在的陌生人,简,那个陌生人就是你。
当我年岁渐老时,我会回忆起这种情欲,从一座深红色悬崖回到旅馆的那天晚上,我对你一直产生着一种情欲,我期待你进入我的卧室,进入我的体内,就像那座深红色的悬崖一样覆盖我那一夜的身体。
简,黑夜中我伫立窗口……
第54封信 简,我与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在一起
简,一个正在恋爱中的女人站在我身边。她在旅途中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爱上了她。摄影师罗林又到那座红色悬崖上拍摄一只鹰的照片去了,尽管我恳求过他不要到那座危险的悬崖上去了,但他还是趁我走神的时刻消失了。简,那个恋爱中的女人正站在旅馆门口,她的姿势,她那幸福的姿势与我恍惚的姿势形成强烈的对比,她走上来安慰我,在她看来,我肯定是失恋了,她说,缘分是难以预料的,只有缘分降临时才知道,她给我讲述她对男人的那种经验:尽管她生活中到处是男人的身影,但她承认她仍然不了解男人,男人是她永不了解的异类,对于她来说,直到死她都不了解男人,所以,在旅程中她才会跟着这个陌生男人走。他可以把她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因为她被他迷住了。那天夜里,他们从东边走到西边,她穿着白色的高跟鞋,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脚痛,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消失,而时间确实在他们脚下消失了。后来他带着她来到旅馆中的房间,那天晚上他们又坐下来喝咖啡,……她恋爱了。到目前为止她在这场恋爱中体验得最多的就是幸福,至于以后的事情却无法预见,因为人永远在渺小中选择,也在渺小中消失。
简,这个幸福的女人要去扮演恋爱中的角色了,而我又是什么角色呢?
茨维塔耶娃孜孜不倦地在致里尔克的信中写道:“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呢?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我允许我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
第55封信 我的身体将经受时间的考验
简,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