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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紫环旅馆(1)

读师范学校时,陆玉环在学校里参加“浪淘沙”文学社,喜欢唱唱跳跳和写诗。她热爱穿紫色衣服,夏天紫裙,其它季节则是紫色的外衣。一些女同学暗地里不服气,她们认为紫色的衣服欺负人。穿得好会显得气质高贵,不好呢,反而特别刺眼,看着难受。而陆玉环恰恰配着紫色好看,她那时被称作紫衣女郎,有一种款款的冷美人味道。

但是毕业后,陆玉环却过得很不如意。就连大学毕业都不一定能过得好,何况她读的师范学校只是一所中专。所以,她从事过好多种职业,就是没能教上书。她在东莞做过广告公司的文职人员,做过企业公关,也做过保险和销售,都不成功。她一直升不了职,薪水也上不去。还总在跳槽,也不是主动要跳,多半是被解聘。

这么着灰蒙蒙地过了几年,虽然总是失意,时常也会心生倦意,但陆玉环总还是怀着希望。因为她更愿意把结婚当成新起点,结婚对形同溺水的女人来说,有时就是一根很重要的稻草。

陆玉环有理由期待,她老公陈向东是以前的同学,后来又自己另读了别的大学,专业学的是土木工程。陈向东在哈尔滨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工程技术人员,结过婚后重又去了哈尔滨。他本来想要把陆玉环也带去,但陆玉环不同意。她需要婚姻,却不想成为“附庸”,不要被养着。再说你也没能力养着我,她说我得有我自己的事业。陆玉环把婚姻当成一个稳固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她还是要折腾。

婚礼在老家举行,小两口在一起甜蜜地呆过了二十天,这时间够久的啦。以至于分手时两人都泪水涟涟。两人一同来到火车站,一人往北,去哈尔滨。一人往南,到广州。

两地分居,又没有孩子,让人暂时感觉不到婚姻的存在。一般来说,婚姻总还是需要一个实体的框架,比如一处房产,家具和厨房用品。这些东西才具有实际的烟火气,若没有,婚姻便只剩下一张证书。而陆玉环和陈向东的联系,完全依赖于手机短信和网络聊天。打电话对他们来说显得太过奢侈。陆玉环一有空就会给老公回复或发短信,到了晚上,她就会挂在网上,粘着陈向东。

陆玉环有好长时间没找到工作,处在失业状态,她决定回家。在做出回家决定前,她和陈向东商量过。陈向东并没有再次邀请她去哈尔滨,他显得很悲观,支支吾吾的,多次欲言又止。陆玉环不知道他的悲观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她?她没有细问。

我还是回去吧,她说,你放心,我能养活我自己。

回家后的陆玉环情绪饱满,她想总会有办法。老家在一座地级中等城市,夹在省城武汉和下面的县城之间。陈向东的父母就在下面县里,是县城郊区的菜农。哪怕是已为人妻,陆玉环也还是更愿意住在娘家,这在她是很难改变的习惯。她父亲是退休教师,退休金还算有保证。但他是个老病号,高血压,还曾中过风。每天都得由老伴搀扶着在小区院子里走几圈。他给自己规定了严格的定额,三圈。那次中风让他害怕,他不想死。他认为运动和锻炼可以帮助他多活几年,这却害苦了陆玉环的母亲。他庞大的身躯几乎需要老伴承担大半的重量,她既像是扶着又像是背着,或更像是拖着他在走。那样子散步看上去十分艰难,每一次散步,娇小的母亲都会累得半死。和父亲不同,母亲是棉纺厂的工人,好多年前就失业了。

陆玉环娘家的情况就是这样,父亲用一份退休金养着两个老人,他还得没完没了地吃药。她不能在出嫁了之后还拖累父母。为此陆玉环一天也不敢闲着,她到处找工作。有了在南方打工的经历,她什么都愿意做。和那些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的区别在于,她没有任何幻想。这使她总还是能找到事做。问题是每件事她都做不长久,中途总会被人解雇。这么说吧,她基本上桩桩事都很失败。她在QQ上向陈向东抱怨,陈向东却沉默着,并不像以前那样宽慰她。陆玉环想,可能还是自己有毛病,她的确太不合适宜。类似的情况在东莞也经常发生,她总是遭到解雇并不是没有原因。是啊,难道她就不能从那些失败中反省一下?为什么总是要重复相同的错误?

比如陆玉环回来不到半年就干过三份工作。她先是去了宝宝幼儿园。现在有很多幼儿园,只要能办下许可证,一套房子和一块牌子就能办起来。陆玉环是师范毕业生,一聘就聘上了。宝宝幼儿园的园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据说和教育局的某一位科长有很深的关系。陆玉环上班才一个多月,园长布置了一个任务,园里的所有孩子都要做“校服”。那种校服一看就是质次价高,它是每一个幼儿园创收的共同手段。陆玉环的班上共有三十五个学生,园长在会上说,做校服采取“自愿”原则。家长愿意就做,不愿意的可以不做。过了几天,财务上和班主任结账,其他班所有的孩子都自愿交款,唯独陆玉环的班上只有五个“自愿”。园长找她谈话,说怎么这么少?陆玉环说,别的家长不同意啊。那你可以做工作嘛。做什么工作?你在会上不是说不愿意的可以不做吗?我就是这么跟家长们说的。园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你真这么说?第二天,另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替换了陆玉环,她班上剩下的三十名孩子也全都“自愿”了。

接下来陆玉环去了一家超市,她负责食品专柜。在这儿陆玉环干得如鱼得水,她喜欢在各种商品间走来走去。那些花哨的包装和好闻的气味,刺激着她的感官,让她欣喜。

一天晚上,超市下班了,工作人员都在陆续退场。超市的大门已经关闭,他们将从另一侧的专用门道里退出。陆玉环也准备走了,她换好了衣服。这时突然进来了几个人,径直来到陆玉环的食品专柜。他们拿下货架上的部分食品,迅速而熟练地更换着包装袋。这没有费多少工夫,他们可能经常这么干,干活时全都沉默寡言。陆玉环看了看新换上的包装袋,上面的出厂日期都被提前在前两天,或者就在昨天。而那些被换下的袋子,则已经或临近过期。陆玉环对此很惊讶,她一夜没睡好觉,天一亮就去找超市经理。经理耐心地听陆玉环讲了这件事,他认真地端详着这个女人,她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红。经理说他会彻查此事,请你放心。但是事情的结果却是几天后陆玉环得到通知,她不用再来上班了。

还需要再说下去吗?有关陆玉环那些失败的就业经历。似乎都是这一类的事。她还曾在一家品牌服装专卖店干过,因为不满老板娘的价格欺诈,而再一次被扫地出门。在老家和在东莞没什么差别,她干不下去。陆玉环打算去哈尔滨,她跟陈向东说,我不能在家里啃老人。陈向东拖延了好长时间,没作正面回答。他要么过得很不好,要么就是在那边重新有了女人,陆玉环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向东这才告诉她,原来他的老板遇到了很大麻烦,资金链条“断裂”,让他们公司像一艘大船一样搁浅了,甚或将要触礁。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陈向东说,他自己已有两个多月没拿到工资。

来自哈尔滨的这些不好的消息,让陆玉环想明白了陈向东这段时间为何会如此反常?他们的交流很不顺畅,哪怕远隔千里,也时时能感觉到陈向东已经蔫了,他变得没精打采。哦,原来症结在这儿。看来这个家庭确实出现问题了,陆玉环毅然决定去哈尔滨,困难时,她要陪伴陈向东,去给他打气。陈向东苦笑着应允了。这么多日子没见面,他也着实很想念妻子,就算是苦也苦在一起吧。

陆玉环来到火车站,她要买去哈尔滨的车票。

这是晚上,刚好有一辆过路车在此停靠。行色匆匆的旅客从站口出来,陆玉环看到,在她四周,不停地有人拉扯旅客,那些拉客的人是从哪儿出来的?好像突然间就一起出现了。有女人,年龄和她差不多大,或者略大,或者大上许多。陆玉环比较关注她们,她们从怀里抽出小块硬纸板,上面用毛笔或圆珠笔写上旅馆两个字。住旅馆吗?或是问休息吗?有钟点房,有热水。没人搭理她们,有人目不斜视前行,也有人拂袖而去。并不是都有纸板,也并不都是女人。还有男人,甚至是老头,有纸板和没纸板的手法都一样。他们那样子就像是在和某一个特定的旅客接头,或是对暗号。比如他们走近她,或是在和她擦肩而过时,低声问道,住宿吗?陆玉环观察了他们好半天,似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成效。旅客们对这些人怀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戒备,他们都不屑于和这一类人搭讪。

陆玉环回想自己以前的旅行,好像也是这样,每个火车站都如此。人们要住旅馆,也大都会去外面寻找。他们通常会对火车站里提供的便利理都不理,并有可能视为无理纠缠和恶意陷阱。如此说来,他们在害怕什么?陆玉环对此陷入了沉思,灵感也正是这时候浮现在脑海里。她想她为什么不能也办一家旅馆呢?一家家庭旅馆。这一想法让她激动不已,她要和他们办得不同,办出差异。这里面隐藏着商机,一般来说旅客都需要休息。唯一要做的是让他们放弃戒备,放心入住。陆玉环很快改变了主意,她不再想去哈尔滨。

在火车站对面,有一条宽敞的马路。而从繁华路段的一些入口进去,则是些曲里拐弯的小巷子。它们相互勾连着,走在巷子里,总像是在绕着一个又一个之字。都是些旧房子,或是经过了改装,各种各样的装修。没有规划,随处都有违章建筑。有些地方有路灯,有些地方没有,走在里面时明时暗。它是一个等待拆除的区域,四周全是宽阔明亮的马路。那些马路是城市形象,像包饺子馅一样包着这些小巷子。私人旅馆多半都在这里,它们挤着挨着,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有的旅馆门前还有台阶。

那天晚上,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陆玉环给陈向东打了电话。她说她要创业,她终于想通了,要在车站附近开一家小旅馆。陈向东坚决反对,那种旅馆,他很激愤地说,都不是做正当生意的。谁都知道,那种地方就是暗娼窝点,或是倒腾贩卖假车票的据点,很可能里边还窝藏着危险的诈骗或逃窜犯。小旅馆的水可浑着呢。陆玉环说,都那样想,他们的生意才会萧条啊。我呢,我不那样弄,我要做一家正派而又清洁的旅馆。你想想看,那还不一枝独秀吗?等着吧,我的生意不火爆那才叫怪!陆玉环全身都在发烧,她几乎是在对着手机叫喊。逻辑上是这样啊,别的旅馆不敢去,那还不都来我这儿?她声音很大,就像是在和谁争辩,许多行人都在广场上驻足观望这个不管不顾的女人。

陆玉环坚信,正派清洁而又低廉的小旅馆,人们是需要的。她敢想敢干,只要她头脑一发热,陈向东也拦不住。

她借了些钱,主要是从娘家借,还动用了陈向东和她两人以前的全部积蓄。也算陆玉环运气好,恰巧巷子里的“碧玉”旅馆要转手。老板是个充满匪气又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在和陆玉环商谈转让条件和金额时,不时地耸动着鼻头,露骨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一边嗅一边说,你不用招人手啊,自己就可以做的。陆玉环没听清楚他话里的意思,说这么小的店,哪用招人啊?

这原是幢私人住宅,大概也属违章建筑。它挤在其它房屋的缝隙里,楼体外形因此也不规则,有些随弯就弯的意思吧?高三层,每层有三间房。做“碧玉”时,老板在每间房里都用胶合板隔开,一间房做成两间房,这样每层就有了六间房。陆玉环觉得空间太小,把那些胶合板全都拆掉了。拆了胶合板,她算了一下,总共也还有九间房。如果住满了,按每间房五十块钱算,能收到四百五呢。陆玉环不想这么多,一天能收两百她就知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