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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车库门(2)

而老太太并不知道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变化,身边是否有人,对她丝毫没有影响。她依然在徒劳无功地寻找那些她丢失了的东西,并且不依不饶地咒骂。这种情况并不只发生在白天,还在向夜里延伸。前面说过,老太太的睡眠在减少,或者她根本就不再需要睡眠了。这使得老太太在夜里经常醒来,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过。

车库里的白炽灯泡刺眼地亮着。老太太在屋子里翻找一通,又跑到门口来骂上一通。她想起什么就骂什么。她的声音并不高,和白天是一样的。但在夏天的深夜,却显得特别响亮,很多人因此而被搅扰得无法入睡。

人们正常的行走路线,在老太太门前阻断了。很多人心生怨恨,但没人去找老太太的儿子秋生,或媳妇儿。不知大家是敢怒不敢言,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大家不多久就习惯了。他们从楼道里下来,会戴着口罩,有的还会戴着双层口罩。然后,他们往里绕上一个大大的U字形弯子,从对面楼房的人行道上出去。一到对面,那些人就会匆忙扯下脸上的口罩,长吁一口气。

另一些人为省事,不绕U字形的弯子,直接从花圃里横插过去。花圃里,便生生地被踩出一条道来。

曾经热闹过,让人休闲和娱乐过的车库门前,现在变得肮脏和奇臭无比。从前的娱乐者老太太,如今让所有的人厌烦和焦躁。她深夜里的骂声,像一股股顽固的暗流,干扰着这座楼房里的人。他们的睡眠变得脆弱而糟糕。有人敲窗户,有人跺地板,但没人能够阻止老太太。

当然,说没人能够阻止老太太有些过分,至少还有她儿子秋生。儿子呆在家里的时间很有限,他早上被人用车接走,晚上再被送回。就算是小区里的人,见到他的时候也不是太多。

儿子晚上回来得比较晚。才回,或是睡过一觉刚醒。这时听到母亲在楼下胡乱骂人,恰巧儿子的心情又还不错,他会站到五楼的阳台上去,和老太太温和地说上几句话。

儿子喊道,妈!

老太太答,哎——

很多人都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让老太太一下子就清醒了。无论老太太糊涂到何种程度,她都认识儿子,哪怕只是他的声音。

儿子说,妈,你进去睡呀。

老太太说,哦。

儿子说,那些东西你别找了,进去睡,睡一觉就都回来啦。

好,老太太说,进去睡。

说着,老太太就进了屋,关了灯,无声无息地睡下。

看来还是有人能管着老太太,大家希望儿子能每天和老太太说上几句话,管用。但儿子时常销声匿迹。或许他的心情也很差,总处在那种恶劣的情绪里,一回到家就疲惫不堪。至于媳妇儿,谁都知道指望不上。

这就出现了另一个人物,她的名字叫孙小美。孙小美是个年轻的疯子,或者说是个精神病人。随你怎么说吧,意思是一样的。她也住在五楼,和老太太的媳妇儿对面。

孙小美的父母收破烂,骑着自行车,车后一只筐,一杆秤,走街串巷收购人们不要的遗弃物。收破烂之前他们做过工人,下岗后才干上这一行。以她的身份不可能住在这个小区里,那是当然。五楼是她姑姑的家,姑姑把她从医院里接回来,她借住在姑姑家里,并常年吃药。

而孙小美精神失常这件事,发生在北京。简单点说,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先后两次被骗,所以就疯掉了。这不能怪她。如同一个人连续两次遭遇车祸,他幸免于难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就像孙小美,转瞬之间两次受骗,让她不疯掉实在是太难了。

先是感情受挫,孙小美被一个有妇之夫所抛弃。这场以恋爱为名的游戏进行了四年,孙小美始终蒙在鼓里,她还为这个男人怀上了孩子。为此,她不得不堕胎。并因此而被公司解雇,公司给出的理由不是因为她堕过胎,而是受金融危机影响正常裁员。

失业后,孙小美重新找工作时巧遇一星探。星探认为孙小美气质绝佳,应进入影视界,并许诺,将马上安排她接拍广告。这是又一个骗局,星探导演和制片人骗走了孙小美的钱,随后集体失踪。孙小美找不着那帮骗子,他们早已人去楼空。刚从电梯走出,几天几夜水米不进的孙小美突然眼前一黑,精神迅速崩溃。人的理性可以像冰块一样,猛一下就被融化。

孙小美目光坚定,她用手拂着每一个迎面撞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走着,嘴里说着别拍照,别拍,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台词。一大堆事,还要化妆,记者招待会也等着呢。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阵,孙小美扑倒在街面上,口吐白沫。

姑姑一个人住,她瘸着一条腿。屋子里长年累月地焚香,电视机则翻来覆去地播放着太极教学碟片。姑父十年前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十年后,姑姑也脑溢血,但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瘸腿而已。

住了几个月精神病院,孙小美仍未康复。父母负担不起治疗费用,要她出院。姑姑便把她接过来住。她从不把孙小美当疯子,她告诉孙小美,姑父以前特别迷太极。但姑父太忙了,老闲不下来。姑父说等闲了后,一定要好好学太极,他买了好多太极碟片。可是还没能闲下来,姑父就得脑溢血了。

姑姑说这些话时眼泪汪汪,但孙小美一句也不听。她忙她自己的事,矫揉造作地走着台步,要不然就对着墙壁念台词。她随便拿着一本什么书,或报纸,都会字正腔圆地念下去。那些文字从孙小美嘴里念出来,往往会显得滑稽和离谱。因为她有时念的是新闻,有时又会是一段凶杀案,还有版面缝隙里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性病啊,招领啊。无论什么字,她都会情绪饱满地念诵。

你呀,姑姑摇着头说,就知道念字。

嘘!孙小美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别吵,我正背台词呢,马上就要拍戏了。马上,导演就要来接我。

姑姑心疼孙小美,说既是这么喜欢念字,就给你买几本书吧。

两人牵着手去书店买书。表面看是孙小美牵着瘸腿姑姑,实际上是姑姑牵着孙小美。姑姑给她买了好几本童话,《乌鸦与狐狸》、《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一类吧。姑姑想,孙小美念这种书比较合适。

回来时,正碰见老太太在门口泼夜壶。哗,粪便流出一地。远处的几个人假装没看见这边的情景,却以手掩鼻。

孙小美失神地看着老太太,看了好一会。姑姑说,别看了,走吧,人老了真可怕。

孙小美还站在那儿看,老太太也回看着她,一时间都有些呆,她手上的夜壶淌着残液。

对着家里的墙壁念了一会《乌鸦与狐狸》,孙小美停住了。她愣怔着,忽然就卷了书,捏在手上,蹬蹬蹬下楼去了。

有关孙小美和老太太如何弄到一起去?她们两人间是由谁先说出第一句话?那句话是不是疯话?大概并没人知道。而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这两个人已形影不离。孙小美在清洗车库门前的脏物。她一边清洗,一边用朗诵的腔调说,脏哦,啊!真是太脏啦。

孙小美用一盆一盆清水冲洗路面,老太太垂手立在旁边,不言不语。

这桩事开始变得奇异和非同寻常。什么时候,谁见过老太太不言不语呢?自从她在夏天里来到这个小区,那张嘴可从来也没闲着。但是,站在孙小美身边,她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忙乎。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早上孙小美很早就下来了。她帮老太太倒夜壶,倒进下水道里,再用水涮,用毛刷子刷。孙小美说,要倒进下水道,倒进下水道,全冲掉。那口吻仍是舞台上的念白。老太太一路跟着孙小美,跟到路边,看孙小美掀开下水道的一只盖子,倒完后又盖上。再跟着她回到车库里。孙小美说,记住了?

老太太点头说,记住了。

倒完夜壶,孙小美给老太太梳头。嗨,这个稀奇。之前的闲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一个疯姑娘,在给一个糊涂了的老太太梳头。不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梳过头了?那发丝花白而又稀疏,零乱纠结。孙小美居然梳理得顺畅了,她取下嘴里咬着的橡皮圈,把老太太的头发缠上。花白的头发,长长,孙小美审视着说,长长。老太太坐着不动,很享受的样子,就像是在冬天的太阳里,被人轻轻地挠着痒痒。

人们又可以走在车库门前的路上了,因为已被孙小美清洗过,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大家的生活重又恢复原样,怎么走着简便怎么走。

但是,很少再有人聚在门口逗老太太玩。老太太不像以前那样骂骂咧咧,也没说她丢失了东西。而且老太太变得洁净了,头发纹丝不乱,穿着整齐。这就没机会了,要知道,你打算取笑和逗弄的,大都是不正常的人。对正常的人,你无处下手。

绝大多数时候,孙小美都陪着老太太。她们在一起交谈,从较远处看,有点像是窃窃私语。

很多人都想了解她们的谈话内容,又不好意思公然偷听。只好假装路过,频繁地从她们身边走来走去。孙小美和老太太并不总在车库里,那里面闷热,媳妇儿只在里面装有电扇。有时她们会到花坛旁边的树荫里乘凉。和孙小美在一起,老太太显得乖巧。她不太说话,说话多的是孙小美。

逐渐地,大家也都听出了一些眉目。所谓孙小美说话,更像是她在演戏。演话剧,演电视剧,或是演电影。她们是一个演员和一个观众。

至于那些台词,可以是孙小美即兴说出的话。比如帮她倒夜壶,和给她梳头所说的词儿。也可以照着书本念。孙小美手不离书,她没事就给老太太念童话。当然,她念的童话没有母亲念给孩子的那种味道,那种甜蜜和懒洋洋的味道一点也没有,她念的还是戏文。

弄清了原委,这让大家兴奋不已,疯子她就是疯子啊。

但另一个事实却是,老太太完全变样了,曾经满是粪便,脏污不堪的路面变得干净,她不再骂街。虽说大家闲着时少了些乐趣,却也在夜半时分清静了许多,不再被搅扰到睡眠。听说孙小美还帮老太太洗澡。她把车库里的灯啪的关掉,人们只能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

有人专门找到姑姑,很愧疚地对她说道,尽管小美是个病人,但还是要感谢她。

姑姑对此不以为然。你们说要感谢小美,我倒觉得要感谢老太太。老太太比药物更有效。自从小美开始照顾老太太,她的病就在一天一天见好呢。你们说怪不怪?照这么着下去,小美的病一定能好。

见证了孙小美和老太太的友谊,这个夏天很快过去,转眼到了秋天。花圃里站立着的那些落叶乔木,它们的树叶不久将会飘落。老太太没能留下,她离开这个小区,去了另一个女儿家。

根据姑姑的观察,老太太离开后,病情大有起色的孙小美,又迅速转向恶化。孙小美对着墙壁念台词的声音更大,也更夸张。而静下来时,她会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姑姑说,小美在想老太太呢。当孙小美稍许清醒一些,姑姑便有意识地和她谈一谈老太太的事情。

这种时候,孙小美总是要清晰地叹上一口气,她说,唉,老太太也真是可怜。

姑姑很惊讶,惊讶孙小美居然也会叹气。她真的丢过那些东西吗?姑姑问道,像其他人一样,姑姑也听过很多有关老太太失窃的传言。

丢东西?和钱?没有!孙小美神秘地摇着头,那些东西都被她藏起来了。

说完,孙小美又去对着墙壁。她现在已经能抛开书本,背下好多篇童话。孙小美在背书,她把书当成将要拍戏的台词,那些书是姑姑买下的童话。姑姑苦笑着,她以为小美刚刚说的,也是一句疯话。

没有任何老太太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媳妇儿请了一帮保洁公司的人来打扫车库卫生。人们这才知道,老太太已在她女儿家故去了。

媳妇儿脸上的表情很喜庆,看得出来她对老太太终于死去感到庆幸。她并没有掩饰内心的喜悦,而是挥着手,指点保洁公司的人,把车库里的东西全都扔出去。

都是垃圾,扔吧,媳妇儿卷着袖子说,收破烂的人很快就会来捡走。

床被扔出来了,原来那床是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床下面的暗盒里装满了陈年积下的杂物。几床破烂的棉絮,换下来没被洗过的床单被罩,残破的鞋子,铁丝,橡胶圈,牙膏皮,几枚铁钉,干缩的果核,药盒,旧棉衣棉裤,烂布片儿。咣咣砰砰声中,全被砸在外面了。

都是些啥呀?媳妇儿紧皱着眉。

还有那张小矮桌,帆布箱子,和半高立柜,也一并扔掉,里面的东西全都不要。

清理完毕,在车库里消毒。要多洒上一些消毒液,媳妇儿说,你们至少要洒上两遍才能清洗。她还对消毒液是否真品表示质疑。得到保洁公司的口头保证她才放下心来。没办法,她说,实在是太脏了啊。

果然,孙小美的父母颠儿颠儿地赶过来了。收破烂的人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嗅觉能力,总能嗅出哪儿在扔东西。孙小美的父亲拎着一杆小秤,巴巴地对媳妇儿说,东西太多了,要不要分类称一下?称一下我该付多少钱付多少钱。

称什么称?媳妇儿鄙夷地说,不称,统统的赶紧给我拿走好了。看着它们我就眼睛难受。

那是那是,我们赶紧拿走。孙小美的父母带着板车,他们把破烂堆得小山似的,颤颤地推出小区。

那扇锯有门洞的金属门也被拆掉,媳妇儿重新装上了电子遥控车库门。以后开着车,再要进进出出可就方便了。媳妇儿对此很惬意,在车里轻按一下遥控器,车库门就能缓缓地升起或降落,还能咔嗒一声自动锁上。

而孙小美的父母那天一回到家里就关上了门,他们关门闭户清理老太太的杂物。

前后一共关了三天时间,人们才看见他们开门出来。这事有些奇怪,人们据此推测,他们是否得到了老太太藏匿在杂物里的东西或金钱。理由是,孙小美的父母三天之后开门出来,他们先后到废品公司去卖掉了可以卖的东西,比如金属,塑料或废纸之类。然后,他们焚烧了不能被卖的物品,比如棉絮和破衣烂衫。

烧掉亡人的遗物,是这儿的风俗。但是可疑的地方在于,人们看到所有那些被烧掉的棉絮和破衣烂衫,无一例外地被刀子割开过。它们全成了破布条,和丝丝缕缕的碎絮。一眼看去,里面什么东西都不可能被隐瞒。那么,孙小美父母私自割开它们时曾得到过什么?却谁也不知道,也没人证实。

要到很久以后,人们才能从孙小美的脖子上看见一件挂饰。一只小巧的铜挂锁,旧物件,上面有铜锈。那时候孙小美的病似乎已经好了,她也不住在姑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