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出了个神汉,名气越来越大。有人找他看病,有人找他许愿,还有人不过是找他诉说。
三年前吴大贵就聋掉了,他成为聋子已有三年。但外人并不知晓,外人以为吴大贵还是吴大贵。让吴大贵聋掉,是因为一件事。一桩车祸。他孙子吴开发被一辆车撞死了。
下午五点多钟,快六点了,吴大贵骑着自行车去接孙子。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外地打工,吴开发是吴大贵一手带大的。老伴走后,爷孙俩就相依为命。吴大贵这天来得稍晚了一点,没见着爷爷,吴开发背着书包自己往家里走,他已走到印刷厂转弯处。吴大贵也看见孙子了,这时一辆大货车急驰而来。那地方是环城路的岔路口,往来车辆混乱。货车司机属疲劳驾驶,他已经开了一天一夜,盼着早点卸下车里的货好回去睡觉。到了环城路上,距离货场不足五六百米。货车司机有些放松,眼睛再一次迷离。
根据司机后来交代,他发现吴开发时猛地惊醒了,他还狠狠地踩下了刹车。吴大贵听到的,正是刹车所发出的巨大啸声,轮胎擦着地面冒出火花,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气味。因为车速和重物惯性,踩了急刹车的货车还是往前滑行了十多米。吴开发因此当场死亡。
死者的父母回家,料理吴开发后事,理赔。在所有场合里,吴大贵都像是一个木偶。
这件事,吴大贵唯一的记忆是货车最后的声音。那样锐利粗粝的声音,一直响在他耳朵里。像滚滚的沙子,像刺刀。那声音喧嚣着,从不停歇。白天是那样,夜里也是那样。即使他睡着了,耳朵里也在轰鸣。刚开始脑子里还有影像,货车像醉汉一样扭动,吴开发被放大了的惊恐的脸。那些影像不停地闪回。后来影像不见了,就剩下声音。
声音还可以变幻,变成哭泣,或尖叫。不是正常的哭泣,也不是正常的尖叫。非人的感觉,有点像是兽类,也可能是鬼魂。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吴大贵经常会捂着耳朵。许多来历不明的声音,在他耳朵里经久不息。这使他确信自己患上了耳疾。耳鸣、幻听,而且十分严重。它还引发了偏头痛,吴大贵的半个脑子里像是被什么锯子给锯着。甚至,它真的还引起了器质性病变。吴大贵先是左耳后是右耳,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化脓症状。不知是何原因?也许他老在用手指抠掏耳朵,试图把里面的声音给掏出去,是否正是这些动作造成了感染呢?
吴大贵对此并不了解,他不去医院就诊。突然降临的耳疾,也没有让他觉得焦虑。相反,吴大贵很平静。他一直认为,吴开发之死他是有罪的。如果他早一点去,正点到达学校门口,吴开发就不会死。所以,轰鸣不止的耳疾,对吴大贵无异是一种逃避。
大约过了半年,吴大贵双耳彻底失聪,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车祸发生在九月中旬,教师节后一星期。次年三月,在温暖的春天,吴大贵成了聋子。这一变故从外表上丝毫也看不出来,没有人知道吴大贵失去了听觉。
对吴大贵而言,聋掉让他获得了一种平静。他的耳朵里不再流出脓水,或许感染已自动痊愈。那些困扰过他的各种声音全都消失了,就像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
吴大贵是一名花工,雇请他的单位在府河河堤的外侧建了所小院,粗坯房。他就住在那儿,每天培植栽种一些盆栽花卉和植物。院子里全是盆盆罐罐,有从土窑里烧制而成的陶盆瓷罐,也有塑胶制品。颜色大体分两类,赭黄色或乳白色。院子里总有些摔碎了的花盆,形似碎瓦片。一小堆一小堆的新土或旧土。旧土是先前种花时,剩余下来的边角余料。新土则正准备着装进花盆里去,被反复地翻搅过,里面拌上有机肥。
自来水龙头,接上长长的红色塑料软管。短把锹,铲子。那些工具的木柄上,常常沾有湿润或干涸的泥土。
在这个僻静的院子里,吴大贵有条不紊地劳作着。他种的花被用来装饰单位领导的办公室,会议室,单位食堂和办公楼走廊。遇到劳动节和国庆节,吴大贵的花还会一卡车一卡车地拖到街上去,以单位的名义装点景观大道。
县城里种花的人很多,别的单位里有,人们在家里私底下也有。但吴大贵的花有些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也没人能说清楚,就是感觉不同。好像他种出来的花有着不同的气韵,比如,有点像是寺庙里的花草,隐约间似含着些梵音。这当然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出自一位喜欢读书的老者之口。更多的人体会不到这么细致,他们只是从花的外形和色泽上,来简单地喜欢它。
因为喜欢,总有些小车开进这所小院,拖走一盆盆较为名贵些的花。来拿花的多半是单位领导,或领导打过招呼的人。
以前住在这里的还有老伴。吴大贵在城里苦干两年,算是立住了脚跟之后,老伴才从乡下迁来。随老伴一起来的,还有孙子吴开发。儿子儿媳妇在外面打工,结婚生下孩子,就扔在老家了。老伴一把屎一把尿,把吴开发拉扯到三岁时进了城。孙子的名字是儿子取的,他认为开发才有出路。什么时候城里的开发弄到老家去,他们也可以发达。因为开发可以高价转让出土地,这是儿子的梦想。
但是,老伴去世了。对老伴的死,吴大贵从不抱怨,她死于疾病。谁不生病啊?怪只怪她病没得好。问题是吴开发死得太冤。吴大贵必须要按时去接孙子,这是他对自己下的死规定。他做到了,可那天他正要出门时,却来了一辆小车,他往小车的后备箱里搬了五盆花,因此耽误了那么一会时间。
吴大贵一直在想,只要时间上稍许错过,吴开发就不会死。
现在,吴大贵不知不觉间聋掉了。它是一种降临,吴大贵竟然以沉默的欣喜来迎接这一降临。他不愿让人知道。干活时,他也老把收音机开着。他种花,收音机里播放着单田芳评书,楚戏,相声或新闻,间或也有广告和天气预报。吴大贵干活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或者,他偶尔会停下来,凝视着收音机。他的目光因为空洞而坚定。
没有人知道吴大贵听不见。他现在即使出门,也要带着收音机。这一举动和散步的老干部非常相似,那些老干部时刻牵挂着国际国内新闻。因为害怕漏掉某一件大事,所以总是边散步边把收音机举在肩头。吴大贵在外面总能遇见这样的老干部。自从他聋掉以后,人们发现他也拿着这玩艺儿,并时而举到肩头,以便更靠近耳朵。
晚上睡觉时,吴大贵也会把电视机开着。人们从他屋子旁边经过,能听到最流行的电视剧台词。
如此说来,吴大贵是在以声音来掩饰他的失聪。或者说,他在尽力制造声音,并用这些声音来围困自己,以此来否认他已聋掉了的事实。
可是,与那些假象不同的是,吴大贵突然从哪一天起不说话了。具体是哪一天?也没人记得。总之,吴大贵和谁也不说话。当然喽,吴大贵这种人本来就沉默寡言,但闭上口一言不发,还是让人觉得奇怪或暗含玄机。
有些人主动和吴大贵搭讪。若是你在前面,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或一拍。如果在后面,吴大贵则根本没反应。
对吴大贵的这种状况,没人觉得滑稽。有意思,相反,人们从吴大贵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庄严的味道。说他庄严,实际上是民间的传说或猜想。它往往附着在某种高人身上。比如通神者,得道之人,风水先生,知晓各种秘方的老年中医,或主持殡葬仪式的人。这样的人,被敬畏,他们外表的愚钝,恰恰在证明他们内心的智慧。
吴大贵被归为这一类人。按理说,他也有资格。从吴开发遭遇不测,人们就认为他是一个落难之人,人们见证了他的苦难和悲痛。而他隐忍着的外表,更是有目共睹。为孙子处理后事时,每时每刻他都呆若木鸡。不停地有人拨拉着他,让他去吃一口饭,或是喝口水。而每次他都会很听话,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奇迹,往往会在落难者身上显灵。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定律。乡下有很多这一类的佐证,它们以故事的形式在县城里流传。比如太平寨的白毛大仙,能为人预测命运,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她算命卜卦。传说她曾得过一场被认为无法痊愈的大病,高烧七七四十九天,随后又发寒七七四十九天。忽热忽冷,夹着她煎熬。烧的时候,身上热得一块一块地往下脱皮。冷的时候,捂在七床被子里,还缩得像婴儿。家人已为她备下棺木,但白毛大仙捡回一条命。她头发全白,不是在夜间,而是在太阳光里。村里人亲眼见到她的头发根根转白,就像是阳光在漂染它们。
从此,白毛大仙成了远近闻名的算命者。
还有另一个例子,响堂湾的巫婆刘桂兰能随意进出阴阳两界。猛一晕厥,她口吐白沫,就能进入阴间。过段时间,再一激楞,又能回来。刘桂兰之所以能得道成巫,也是源于刘家的一桩惊天大事。全家人因为误食毒蘑菇而中毒身亡,亡者有她母亲,她老公和两个孩子,一共四人。而从山上采回蘑菇,并精心做成蘑菇菜汤的刘桂兰却得以逃生。原因是她还在厨房里忙着做别的菜,外面的人已纷纷倒地。
没能救回家人,刘桂兰喝农药自杀。她倒是在极度的昏迷中被救活了,却落下了类似癫痫一样的症状。这种症状经常发作,刘桂兰细加揣摩,居然打通了一条秘密通道。
成为巫婆的刘桂兰,她最初的意愿肯定是想要见到亲人。
这些故事在县城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它不是宗教,却有类似宗教的情绪。人们以此来推测,吴大贵有可能真的成了一名智者。
在现场的人,谁都无法复述吴开发被撞死的惨状。处理事故的交警认为,那是全县交通事故史上最悲惨,或者说最无耻的一例。而作为受害者的祖父,吴大贵眼睁睁地看到了孙子被撞碎的那一幕。这样深刻的伤害和刺激,吴大贵要么不能复原,若能复原,他一定可以悟道。
作为一名花工,吴大贵的确和从前大不一样。他不再不起眼,相反却很特别。吴大贵成了一个不说话的人。这条消息迅速在县城里不胫而走。人们越来越想听到吴大贵说话,却谁也听不到。他们相互打听,问吴大贵说话了吗?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摇头,没有!
当人们接受了这一现实之后,经过反复观察,大多数人都相信吴大贵有了某种神奇的变化。前面说过,沉默着的吴大贵看上去很庄严。即使在他干活时,他的样子也有肃穆的味道。这不单单是苦难的烙印,更像是风暴过后的沉静。吴大贵一定会经常想到孙子的体温,吴开发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夜里,孙子的腿动不动就横到他肚子上去。怕弄醒他,吴大贵从不敢动弹。到了早上,要喊孙子上学,吴大贵也从不出声叫他。他总是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孙子的鼻头。夹不了多大一会儿,吴开发就会因透不过气而睁开眼来。
吴开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爷爷的脸。
正在干活的吴大贵因此而走神,短锹或铲子屡屡敲上他的手指。人们从院子外能清晰地看到被敲伤的指头,那上面冒出的血,像红色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悬挂着。
吴大贵并不包扎伤处,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噙着。只是噙着,待拿出手指,那上面的血丝和伤痕都已不见。无一丝痕迹。很多人以赏花为名,悄悄地看到了这种场景。他们亲眼看到了手指被敲伤,可是从他嘴里拿出的手指却完好如初。而收音机里还在唱着楚戏,戏文的唱腔,让这座花工的院子更显静谧。阳光,盆里的植物,和戏文。
谁是第一个来找吴大贵倾诉的人?已不可考。
总会有一个带头的人,或许是那个女人冯秀枝?就算她不是第一个,那也没关系,她来过。而且,她后来到处传扬吴大贵的好话。她说,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苦处,来说给吴先生听听,对你就会有帮助。注意,冯秀枝已经开始改口称吴大贵为吴先生。
但是,在她这儿,冯秀枝说的,依然还只是让吴先生听听。
冯秀枝的苦处,差不多尽人皆知。她老公是建筑包工头,有钱是有钱,却养着三处外室。这事谁都知道,冯秀枝那个恨啊,她连死的心都有。可是自打她和吴大贵诉说过这事,冯秀枝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见人就咒骂,骂自己的老公死半头身子活半头。她好像一下子想通了,该花钱就花钱,努力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给自己买一些时鲜衣服,买化妆品。老公再怎么不是东西,至少他有钱啊。
人们认为冯秀枝早就应该这样。以前也有人劝过她,却都无效。很多人都将这件事归功于吴大贵,好像是他劝醒了冯秀枝。冯秀枝坦率地说,吴先生并没有开导她,他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只是听着而已。
后来,很多人都来找吴大贵诉说心事。他们所说的事情五花八门。有情感方面的纠葛、失恋、引诱或背叛。阴谋,算计与被算计。一些难以确认的猜忌,对某个人的仇怨。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愧疚和悔恨。所有那些被羞羞答答,被遮掩着,或是被直截了当说出的话语,即使是倾诉者本人也会感到惊讶。他们惊讶人的内心怎么会隐藏着这么多东西?在诉说过程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还会冷笑、叩齿、顿足。
其实,吴大贵并没有听,他也听不见。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那么多人来找他?吴大贵干着自己的活,不问,不答。有时会喝一通茶,或是到厕所里去方便一下。
他从不搭理那些人,这被看作是一种智慧和通透。越不搭理,越愿意喋喋不休地讲给他听。因为听不见,还因为不愿意被识破他已经聋掉了,吴大贵紧盯着对方又无所依傍的目光,却因此而被当成了慈悲。这真是没道理可讲。他们信他,信吴大贵。陌生人对自己的隐私会讲得更为大胆和细致。
这毫无办法,讲过之后,他们会好受得多。
吴大贵从不拒绝别人,这是他性情所致,也是他不说话的好处。谁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尽管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却可以盯着别人,看尽人家的表情。不时地,那些表情也许真能让他流露出悲悯。
吴大贵的名头渐响,他这儿成了可以倒苦水的地方,能得着安慰的地方。一些人回过头再找他,给他捎带来礼品,像什么一条烟啊,两瓶酒啊,或者干脆就是一只红包。
另一些人刚来,也会带上这些东西。至于红包里面的钱,数额不等,有五块的,也有一百的。吴大贵推辞过,但每回都被强行留下。
也有人空手而来,带上钱物还没有成为惯例,带与不带全凭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