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李福正忽而想哭,忽而想笑。他也可能真的哭过或笑过了,只是那些哭声和笑声都被憋在心里,它们在他心里胡乱冲撞。想着经历过的事,李福正一阵阵恶心,他作呕,想吐。他看到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被传扬着的笑柄。他好像听到了嗡嗡嘤嘤的讥讽声,和窃笑。他不想在路上碰到哪怕一个熟人,可能他真的没有碰到。他的脑袋昏胀,手上像是握着两块烙铁,火辣辣的痛。同时,他的手指头和掌心里痒酥酥的。他这时候想到了蔡雪儿,蔡雪儿是他的奇耻大辱。交易落空了,他所承担的痛楚因此在一瞬间就被放大了。他想到了痛打。忍耐了这么久,他还没有打过她呢。他不会再忍了,他要揪住蔡雪儿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往死里打。这样兴许才能好受点,不然的话,他会崩溃的,他宁愿撞墙而死。
李福正独自喝了酒,他很少这么喝酒。在一家小酒馆里,他酒喝得多,菜吃得少。他那样子是成心要把自己灌醉。他可能还没醉。有时候你越想醉,越是醉不了。他没醉是因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耻辱。回到家里,已到了晚上。李福正径直走进卧房。他看到地上有一盆清水,蔡雪儿正准备擦洗身子。那是一只红色塑料盆,蔡雪儿总用它来洗浴。他一眼就瞥见了椅背上搭着的一块布带子。它半新半旧,上面有一些蓝色的碎花点。不知道蔡雪儿要拿它做什么用?它不是毛巾,也不可能用来缝制衣服。那它是什么呢?或者它就是缝制衣物或被服剩余的布料。谁知道呢?好像并没有见过这一类东西。而此时,它被闲置着。李福正沉思着,他抓起它来,把它扔进水盆。
手掌上火辣辣的痛和奇痒消失了。它们变得冷嗖嗖的,像是刚从冰窖里提上来。
李福正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他捆绑蔡雪儿,就在床上。他把她捆绑在床上。当第一次抽打落到蔡雪儿身上时,他热血奔涌,他的心里猛地踏实了。是啊,痛打、发泄,至少让他找到了一件可以做下去的事情。他的心里充盈着难以言表的酸楚和喜悦。
天快亮啦,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一整个夜晚,他对自己的妻子进行了多次殴打和奸污。这就是他做的事。现在他弯腰站着,他在端详蔡雪儿。而蔡雪儿却在冷却,灼痛感钻入到里面。她身上血痂的颜色发黑,变得乌紫。那上面的硬壳,鳞片在变厚,加重。像一只乌龟,或甲壳虫,蔡雪儿被裹在或是背负着一层厚厚的壳盖。
而在脖子以上的部位,她的脑袋并不曾受伤。可是,仍然浮肿着。肿胀,使她脑袋上的皮肤油光闪亮。像是害过长时间的肾病。从她口里呼出的气息,赤热,带有腥气。她的上嘴唇也在出血,可能是被她自己咬过,因此她的牙龈上沾有血丝。
蔡雪儿望着李福正,轻声说,你下手真重啊,你这样打我,你会打死我的。
真的!你这样打我,总有一次会把我打死。
李福正的腰弯得更低了,他像是俯着身子查看,或倾听。
你知道吗?李福正,你是个恶棍!你打我,强奸我,又打我,又强奸。你可真狠啊。是不是这么做你就成了男子汉?或是这么做你就不窝囊了?李福正,你是不是现在就不再窝囊了?
李福正不回答她,但他在听着。
你就不怕报应吗?不怕我复仇?你信不信?如果你不打死我,我也可以害死你。我可以给你下毒,像毒死一只老鼠那样毒死你,你不怕吗?
蔡雪儿意味深长地笑着,笑容,让她的脸更可怕。
李福正可能累坏了。他给蔡雪儿松开绑,然后洗了个澡,仰儿八叉地躺下。他很快就入睡了,睡得那么香。很久以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他打起了呼噜,喉结上下窜动。乡间的男人做够了农活,都会这样睡去。蔡雪儿看着他。一个农妇,看见自己的男人睡得这样香甜,是可能会生出一分柔情来的。而她却没有。只不过是想要看到自己的男人无忧无虑地睡觉,她不明白如此普通的幸福,为什么对她却是这样难?李福正在打鼾,鼾声均匀。她想道,我能不能去抚摸一下他呢?但是,身上的疼痛却又提醒她,在刚刚逝去的这个夜里,他对她所犯下的罪行。他打我,我恨他吗?蔡雪儿呜咽着,我当然恨他。我恨死他了。我再不会像这样恨一个男人。
蔡雪儿往自己身上涂满了药膏。她把能找到的眼药膏,皮炎膏,甚至冻疮膏全涂了上去。药膏涂完了,有些地方还没有涂到。她又走进厨房,把做菜用的食油倒在手上,往身上涂。她一边涂抹,一边哭泣。看着熟睡中的李福正,胸脯那里在轻微地一起一伏。蔡雪儿哭得更厉害了。当她被毒打的时候,她没有哭过,而现在她尽情地哭着。她太冤屈了,不过是要让李福正这样平常地活着,却要她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而且,她不知道所付出的这些代价是否已经完结?
过了几天,蔡雪儿慢慢地开始复原,涂过药膏或食油的身体表皮,就像是长满了疮疤,看上去那些东西是那样的肮脏。她小心地穿上衣服,遮盖上它们。她的头部虽然还有些浮肿,却没有任何曾遭到过毒打的痕迹。这是一件丑事,蔡雪儿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天,蔡雪儿要去镇里赶一趟集。为什么要去镇上呢?她自己并不清楚。可是她要上街。
蔡雪儿在路上碰到了一些村里的人,她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要在平时,蔡雪儿是个话比较多的女人,喜欢跟人东长西短地随意聊聊。现在她却有意地躲着他们。她因此看上去有些古怪。到了街上,蔡雪儿首先去了卖农药的商店,她在那些剧毒农药的柜台前转悠着。柜台后面的一位大嫂面目和善,她对着蔡雪儿微笑,细心地向她介绍这些新药品的药性和用法。蔡雪儿很有耐心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并时不时地露出梦呓般的笑容。大嫂终于介绍完了,她问蔡雪儿,你想好了吗?打算买哪一种呢?蔡雪儿一怔,像是突然间醒过来了,她想了想,说还是不买吧。
走出店门,蔡雪儿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这家商店名叫“庄稼医院”。蔡雪儿并没有在大街上逛,她进入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里住着一位瞎子男人。瞎子给人算命,顺便还捎带着卖鼠药。镇里派出所明文规定不准销售鼠药,可是乡下谁都知道算命的瞎子偷着在卖。蔡雪儿走进了瞎子的住处,为什么瞎子住的地方一定要这样阴暗呢?蔡雪儿闻到了一股柴油或酱油混杂在一起的奇异味道。蔡雪儿问道,你这儿有老鼠药卖吗?
瞎子躲躲闪闪地试探着,当他确认蔡雪儿不是“暗访”时,才放下心来。他告诉蔡雪儿,近段时间风声比较紧,派出所查得很厉害。然后,他亮出那些破报纸包裹着的粉末。他说,这就是著名的“三步倒”。“三步倒”听说过吗?它的毒性那可是最强的。蔡雪儿听着瞎子慢条斯理地说话,瞎子说你要多少?但蔡雪儿最后还是没有买,她一声不响地退了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想流泪。
我是怎么了?蔡雪儿想,我怎么就什么也没买呢?
现在蔡雪儿漫无目的地逛着,她到了一处地摊。地摊上摆满了一些女人用的发卡,橡皮圈和饰带。摊主是一个说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他瞟着蔡雪儿,一看就是个擅长恭维女性的男人。他说,你这发型,你这肤色和容貌,若是配上这种发卡,那可真是太漂亮啦!说着,他张开手掌,上面托着一只玻璃发卡。那发卡有着俗气而亮丽的色泽,是一只蝴蝶造型。蔡雪儿看着它,心有所动。她真的是一直都想着能有这样一只发卡,把头发拢在一起,别上它一定不错。摊主看出了她的意思,说要不你戴上试试。蔡雪儿戴上了。她对着一面镜子左右顾盼。从镜子里,蔡雪儿看到了那只玻璃发卡。她的脸孔苍白而肿胀,但她的头发还是黑油油的。她喜欢那只发卡,从一见到它就喜欢上了,这样好的头发配得上它。她还看到自己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的眼睛骗不了她,那是一种由衷的喜爱。摊主还在游说,他说这种发卡若是在商场里要卖五十块钱,而他只卖三十。它戴在蔡雪儿的头上真是太好看了,他还没见过谁戴着能有这么好看。蔡雪儿相信,即使是三十块钱,摊主也还是赚了她的钱,但是她乐意让摊主赚她一点。她买下了。那只蝴蝶在她的口袋里动弹,似乎是想要飞翔。蔡雪儿按了按口袋,隔着一层衣服就能摸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