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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神汉(2)

花工的院子坐落在府河堤坝外侧,属南城郊区。背倚着堤坝,另一侧靠近菜地,和菜农们的房屋。出院子大门,往右拐,能直接拐入沿河大道。转角处,有家小卖部,卖些烟酒杂货。店主人肖婆五十来岁,相貌却不显老。肖婆是寡妇,面目和善,爱笑,有事没事喜欢和人搭腔说话。也愿意帮人,谁家的孩子放学回来进不了屋,都会来她这儿。肖婆弄张桌子出来,给人家写作业。肖婆口碑好,开个小店子,养活她自己。

吴大贵老伴活着时,一有空就来和肖婆聊天,衣着打扮也有意无意地学着肖婆。回到家里从来都说肖婆的好,可是临到要过世,老伴却专门跟吴大贵交代,我死了,你要续弦的话,娶谁也不能娶肖婆。

这话说得,嘿,让吴大贵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先不说他哪攀得上肖婆?二个说就算攀得上,老伴不一直觉得她好吗?怎么就不能娶了呢?老伴已不在,该说的话可能还没说出来。但是从那以后,吴大贵进进出出,都会多留意一眼肖婆。留意得多了,倒还真的有些动心。城里的女人和乡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吴大贵也不是觉得老伴不好,他还不至于会去那么比。但肖婆确实有不同的味道,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比如她把自己收拾得那个干净,说话的声调和眼风,老搅得吴大贵心慌意乱。

有些事就是奇怪,如果老伴临死前不作那种交代,吴大贵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肖婆身上去。明显不般配嘛,再说人家守寡这么多年,要嫁还不早嫁了?可是老伴说的话,没起上正作用,偏起上反作用啦。吴大贵心里老惦记着肖婆,夜里还会围绕肖婆做些龌龊的梦。

那段日子,吴大贵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次数特别多。最多时一天能去上好几次,明明几种东西可以一次性都买上,吴大贵故意分几次去买。他每次都只买一种东西,还要多磨蹭上一会。

时间一长,吴大贵觉得肖婆一定知道了他的心事。能看出来,肖婆对他没以前有礼貌,总是爱理不理。时不时地,还会别过脸去。这弄得吴大贵好没意思。他想请个媒人,去肖婆那探探口风,却终究没敢。没敢的原因不是老伴的叮嘱,老实说老伴的话他早忘到脑后去了。而是他怕肖婆一口回绝,彻底给断了退路。

虽然往后延宕着,吴大贵还是想,想这辈子能娶了肖婆。

吴大贵的单相思害了一年多,或许还不到一年就终止了。也不是终止,众所周知,他陷入了更大的不幸。吴开发被撞死,和随之而来的双耳失聪,让吴大贵心如止水。

对孙子的死,吴大贵认为他负有责任,这些话却无处可说。如果还再想着别的女人,岂不是更大的罪孽?再从小卖部前走过,吴大贵一眼也不瞅肖婆。

有意思的是,那么多人来找吴大贵。可见口口相传的传闻,有多么大的力量,好多事都是口口相传弄起来的。肖婆看到了吴大贵身上的变化,她压根瞧不起的花工,却闹出了这么多事。每天都会有陌生人来,有的还会到小卖部来打听吴先生的住处。肖婆对此充满了好奇,一些人还会在小卖部顺便买些物品,但他们通常会嫌弃肖婆的商品太过廉价。好像他们不在乎钱,肖婆于是专为这类人进了些高档烟酒。

一来二往,肖婆从这些事里面发现了商机。吴大贵这个憨头包,他哪知道?肖婆想要和他合作。那么多人来找吴大贵说自己的事,吴大贵居然一点也不懂利用,这也太荒唐了吧?肖婆想,必须要夸大吴大贵的能力,说他能帮人祛病消灾。有病祛病,有灾消灾。无病无灾的,则可以祈福。这么一弄,所有的人都能圈进去。怕什么?巫婆大仙不都是这么吹出去的吗?只要能把吴大贵吹出去,尽可能地吹得神乎其神,就好办了。祛病消灾,必然要烧纸钱,焚香,烧画过符的黄表纸。然后再让吴大贵指定买这些东西的去处,他无疑会指定肖婆的小卖部。嗨,真要合作成了,钱还不滚滚而来?

肖婆都算计好了,她得着空隙去找了趟吴大贵。肖婆收拾得更整洁了,认真地洗过脸,涂上些油脂。对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她有把握。他不是还想过打我的主意吗?我这就送上门去。肖婆还带了些样品,是她从别处算命先生那儿弄来的。香烛啊,纸钱啊,黄表符啊。

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刚走,他只有一条腿,刚在吴大贵这儿哭过一场。接着肖婆就进来了。吴大贵苦笑着,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现在肖婆也来了。见着这个女人,他心里还是有些慌乱。

肖婆眼风飘动,妩媚地看着吴大贵。她开始缓慢地说着她的计划,她甚至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告。比如她说到了钱的重要,钱的魔力,而你现在正有着大好的赚钱机会。她确实说得很慢,也说得很细,详细介绍了每一个步骤。要消灾祛病,就得烧纸烧符。只要你让他们去小卖部就行,别的你不用管,也不要说价钱,让他们看着给。当然啦,你就放心吧,钱我不会独吞,我会和你分成的。我们谁跟谁,肖婆又飘了个眼风,大头肯定是你的。

肖婆之所以说得慢,是她担心吴大贵的脑子不够使。但她想不到吴大贵耳朵不行。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却发现吴大贵痴痴呆呆,毫无反应。因为肖婆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她在和他协商,所以需要答复。而吴大贵完全不着边际的样子,好像根本弄不清她的意思。

哼,肖婆恼火极了,你不要跟我也装神弄鬼好不好?

吴大贵从肖婆身上嗅到了一股香艳的气味,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和他说一件事,可他听不见。他想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见着她,或许他的心还没死吧?和其它场合的冷漠不同,此时吴大贵焦急地转着脑袋,恨不得要把耳朵塞进肖婆的嘴里去。

肖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疑窦丛生,怎么,你不会是听不见吧?

还是没反应,肖婆知道吴大贵认识些简单的文字。她拿出铅笔,在纸上写道,你聋了吗?

吴大贵接过纸去,他显然认识上面的字,他的脸变紫了。

肖婆用铅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吴大贵没理她。

肖婆又写道,是你就点点头,不是就摇头。

吴大贵还是不理她,他神情悲怆。

哈哈,肖婆笑了起来,太好玩了啊,所有的人竟然会要一个聋子来听他们诉说。聋子!吴大贵的名声是因为这个啊,谁能相信?可是肖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太合理了。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和痛楚讲给一个聋子听,这多保险啊。而说话的人,却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聋子。他因为听不见而显示出的面部特征,以及漠然的姿态,被当成了得道智者的忠厚、鲁钝、和莫测高深。在这种人身边,你会安心。

肖婆打量着吴大贵,对,太像了。你呆傻的样子和那些神汉没区别,得抓住机会啊。太平寨的白毛大仙,和响堂湾的巫婆刘桂兰,人家早成富翁了,富翁你明白吗?你们这一行也可以发财的,就看你怎么弄?还有,看你的名头响不响?

知道了吴大贵的底细,肖婆更有信心。所有的事都由她来操作,她请人油印了一大把小纸条,纸条上劣质的油墨污渍斑斑。上面印着些古怪的图案,谁也看不清,却与神佛有关。中间用楷书写上六个字:消灾祛病祈福你和以前一样,还是听人家说吧。肖婆既用文字表达,又拿手比划,告诉吴大贵,等人说完,你递给他一张纸条,再往小卖部的方向一指就完事啦。

吴大贵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要做的事很简单,递纸条,指小卖部。他以为肖婆只是要多卖些纸钱而已。

眼下,他们悄然结成了同盟。肖婆开始有意识地到处传播消息,说吴先生真的神啦,他能看出人的灾祸和病痛,还能帮人救病除灾。为配合这些消息,肖婆还捏造了一些极端的事例。比如谁瘫痪了多少年,烧过吴先生画符的纸,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这样的事例在各种骗局中都出现过,却并不影响它屡试不爽的效果。对某些事,人们总是侥幸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肖婆发布的消息,像谣言一样迅速弥漫、风传。

吴大贵成了神人,许多人纷至沓来。他还是不说话,每个人都给一张小纸条,再指一指小卖部的方向。刚开始有些人还找不着地方,又回过头来。吴大贵便会走出院子,直指肖婆的屋子。这么着指了几回,后来就都知道了。拿了纸条,径直就来小卖部。

所买的东西都差不多。而说到价钱,肖婆总是那句老话,这事讲究个心诚则灵嘛,你给多少就是多少。

话虽这么说,给得多的,肖婆就满是笑脸。而给得少,肖婆立马就拉下脸来。谁也不是傻子,想必钱给得多心也就更诚吧?每每收钱时,肖婆都会心中窃喜,钱来得可真容易啊。她按捺着心跳,故作镇静地和人说,吴先生的符灵着呢。说得久了,肖婆自己竟也会相信,所以说得越发诚恳。

仔细想想,世上有太多不幸,也有太多疑难杂症。那些人摸爬滚打,对各种神迹既不敢信,也不敢漏掉。

吴大贵的生意越发红火。一些人给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妙手回春。一看就明白,送旗的人把他当医生了。或许,他还真把人的病给看好了?这种事可能恰好撞上了,别人吃过另外的药,或是本来就该好啦。而没有治好病的人,人家也不会再来找他。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又异常精明地往前过着,花工吴大贵变成了一个类似坐诊的人。肖婆的小卖部,则成了他的药房。院子里的花事荒废了,盆盆罐罐里的花草有的已枯死。以前种花没用完的土,被遗弃,被践踏,渐已干硬得像岩石。

有时人太多,还得排队,于是肖婆又建起了预约业务。她拿出一本账册,按顺序记下人名,登记过后,你可以再去办别的事嘛。这有点像是医院了,公平合理。而预约费,肖婆收得并不多,她说,就像挂号一样。

一个月挣了多少钱,吴大贵并不知道。肖婆有个数目,她还从没挣过这么多钱呢。她用报纸包了些钱送给吴大贵,告诉他,这是分给他的钱。她老早就说过,我不会没良心,还是你得大头。

那不是大头,肖婆瞒着他呢。

可是,吴大贵已经觉得够多了。面对这些钱,他都有些羞愧。他推让了一下,肖婆说,你不要推,她还摸了摸吴大贵的手。

被肖婆摸过手,吴大贵心里长时间地动荡着。没准儿,还真能把这女人弄到手呢?挣钱,娶女人,也挺好啊。

吴大贵的想法,肖婆也想过。吴大贵不再是以前的花工了,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挣下很大一笔钱。她在考虑,嫁给他,看来也还是可以接受。

肖婆把她的意见传达给吴大贵,她在纸上写道,你要愿意,我们两家合一家。

吴大贵好一阵颤栗,他连连点头。

花工的院子和小卖部相距不远。小卖部又正在拐角的路口上,往来的人全在肖婆的视野里。去了多少人,出来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她这买符买纸,都一目了然。错不到哪去,基本上算是一条龙吧。可是这天下午不对劲,连续几个人从吴大贵那儿出来,他们没到肖婆的小卖部来,直接走掉了。

肖婆注意到这个情况,一定出问题了。那几个人神情有异,他们面红耳赤,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其中一个人还眼含着热泪,那种泪一看就不是得着安慰后的喜泪。肯定是哪儿出了岔子,他们走到小卖部门口也不停下,头一埋就过去了。肖婆决定去打探一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来到院子里,还有两个人等着约见,在院子里随意地溜达着。

肖婆进了屋,吴大贵的屋子里还是那么简朴。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媳妇坐在吴大贵对面,她刚才在说着什么,现在已住口。看见他们,肖婆很别扭。尤其是吴大贵的样子,更让她惊诧。吴大贵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都肿了,他嘴巴咧着,手足无措。完全是一副市井的蠢相。

这可太离谱了,他怎么能这样流露感情呢?一个高人,一个智者,一个可以通神的人,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巫婆神汉,或一个医生,也不可以随便动感情啊!肖婆困惑不解,难道吴大贵知道小媳妇说了些什么?她的苦难让他感同身受?他不是听不见吗?

小媳妇坐在那里,有些无聊和难堪。这可能不是她想要的,与传说中的场景也有很大差异。突然闯进来的肖婆,像是让小媳妇得到了解脱。肖婆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抽身而去的企图。

肖婆说,吴先生今天身体欠佳,要不你下次再来吧。

小媳妇去了,现在只剩下吴大贵和肖婆两个人。吴大贵嘴巴嚅动着,天啦,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听见了,我什么都能听见,吴大贵说,我耳朵好啦。吴大贵哭了,他为自己由聋子重又变回好人而哭着。

原来,自从有了和肖婆合为一家的希望,吴大贵的状况就在一天天变好。往好的方面变和最初往坏的方面变一样,在好长时间里,他的耳朵里都在响着轰轰隆隆的噪音。噪音吵得他烦躁不堪,几乎要炸开他的脑袋。一直到今天下午,噪音猛一下从他耳朵里,从他脑袋里消失了。就像从来也不曾有过,他又能听到声音了。

都是你啊,你让我有指望了,吴大贵说,我耳朵才会好。

吴大贵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鼻涕也顺着嘴巴往下淌。

看他这副德性,肖婆觉得恶心,直想吐。但她得忍着,她说,一听见别人说话,你就沉不住气了,是吧?

沉不住气。听见他们说那些事,我比他们还伤心。我还害怕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又帮不了他们,听着堵心。我不知道怎么办?直听得我难受。

你一难受,手脚没处搁,让他们也都一个个慌张了。看看,这就是吴大贵。吴大贵变回了花工?他就是个花工。一旦能听见,他的头上就不再有光环。愚蠢、胆怯、肮脏,这些他身上固有的品性便暴露无遗。

肖婆心里当下凉了半截。他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也渐渐有了起色,老天不应该这样捉弄他们。那么,他耳朵为什么会好了呢?就因为我答应要跟他合为一家?这也太可笑了。

我能吃得苦,吴大贵说,只要你不嫌弃,跟你合为一家,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吴大贵像个小丑,肖婆想,你这样子我怎么会跟你合家?但是!但是肖婆还在追究这件事,她还在往深处想。肖婆脑子活嘛。她不甘心。如果吴大贵重新又聋了呢?反正又没人知道,让吴大贵再聋一次,同样不会有人知道。聋而且哑,一次性完成多好啊。吴大贵一共有两种模样,一种是聋了的模样,另一种是不聋。要做选择的话,他理应选择聋。

如果吴大贵脑子笨,肖婆可以替他选择。一想到这个,肖婆就有些胆颤心惊。她想到了酒,鲜艳的红酒,里面可以暗藏很多东西。比如让人致聋的毒药,一喝就聋,有吗?但肖婆还是勉强挤出了微笑,她说,你聋了又变好这事先不要告诉别人,谁也别说。喜事啊,晚上我亲手做饭,请你喝酒。对了,你等着,我得出去买点好酒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