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容忍她的此类行为,把它归结为一种怪癖。不管怎么说,她没必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所以我也不往神秘呀巫婆呀这方面去想,她喜欢这么鼓捣,不过是她自己的爱好而已。我掏出烟来吸,我不需要害怕。她偏着头看我。又一次接吻。她的嘴唇凉凉的,和上次的干草气息略有区别,是比较明显的苦艾味道。哎呀,肖雅丽突然叫道,我终于弄到了老李的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那有用吗?
我得给他打电话。说着,她的脸红红的。这种时候,一个电话就是关心,是问候。可是她没能打通,被叫好像一直关机。肖雅丽叹息一声,这个老李!
这期间,老李去了上海。有关小苏子的秘密传言在我们四周传得沸沸扬扬。先是说小苏子卖淫,后来逐步升级。说她多次得过性病,性病虽不打紧,但损害了她的健康。所以她从此专找外国人卖,打算在短期内暴富,暴富之后马上收手。她的嫖客中有美国人,欧洲人,尤其是还有非洲人。
有人插话说,非洲人多么危险啊,他们一般来自艾滋病的国度。
可惜被你言中了,小苏子果然栽在一个非洲人的手上。她感染了艾滋病,已经被上海方面隔离了。听说是在某一个郊区。为什么老李匆匆忙忙地去了上海?如果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会一声不吭地悄悄离开吗?
有人看见他出门时还哭过,他背着包,灰溜溜地尽拣有树荫的地方走。
这些说法,是一些零散的,闪闪烁烁的碎片。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拼贴成了上面的故事。先不论真伪,故事本身已很完整。我不知道这些碎片(实际上是言语的碎片)来自何处?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小苏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女孩,她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命啊。有些老太太开始抹泪,她们拉着一个人就哭,天杀的黑人,她们说。
撇开小苏子,另一些人更多地说到了老李。他们说老李傲慢,自以为有钱而目中无人。他凭什么说小苏子在合资公司?是白领?而且,他还那么闲散,叼着烟卷,捧着茶杯到处转来转去。他们声讨老李,好像小苏子成了这样,全是老李的错。但声讨一阵子人们又原谅他了。毕竟大家都是善良之人,而老李的现状又不能不叫人同情。肖雅丽就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人家在受难,我们能说啥?这句话获得了广泛的赞同。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老李在上海,因此确切的消息并不多。三三两两关注这件事的人,在不断地分化组合。我发现这些人中,一个基本的指向是肖雅丽。肖雅丽出现在不同的场合里,她总是中心。有时她会不经意地透出一些模糊的细节来。比如,她和老李通过电话。老李的手机很难打,信号也不好。但她还是通上了一次。据她看,老李的情绪不够稳定。他好像准备带小苏子去国外,又好像他就要放弃,打算一个人先回来。这些遥远模糊的信息,让人心痛不已。纵然老李曾经有过千般不是,也在一瞬间化解了。在场的人,唏嘘和叹息声响成一片。
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肖雅丽说,就是为小苏子祷告了。
我目睹着类似的场面不断上演。而在我们独处的时候,肖雅丽更是风情万种。看上去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10岁,或者更多。这真的无法解释。我问她,你上次欲言又止,说小苏子更大的事还在后面,大概指的就是这些吧?
也是,也不是。
我考虑了很久,说这事可以从两方面来看:1,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编造了;2,老李的离开,让你有机会把编造的东西拿出来。总之,这都是假的,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假的又如何?假的也可能变成真的。有时候,真的还像是假的呢。比如许大武的死,你认为有道理吗?你会相信一个胆小瘦弱的同伴,能弄死大块头的他吗?况且,像老李小苏子这种人,本身就很可疑,你能担保一定不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这个女人唇红齿白,妩媚迷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闲言碎语,肯定就是这样出笼的。她本人倒不一定有什么恶意,无非是把潜藏在心里的愿望(或猜疑)当成了事实。这类事实一被公布,自会有人增补许多细枝末节。
但是,肖雅丽的辉煌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老李从上海回来,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小苏子和她的美国丈夫。原来老李去上海是参加小苏子的婚礼。这是一桩跨国婚姻,小苏子在电话里跟她父亲开玩笑,说是她嫁给了一个黑人。这可能是后来那些流言仅有的线索和影子。和传说中的悲惨境遇完全不同,老李意气风发地回来了。所有被人说来说去的一切,都是没影的事。他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做派,甚至更为活跃。曾有过的议论和猜测早已烟消云散,没有人再提这些。
是大家都健忘呢?还是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老李一家人的回家,使得真相大白。即便如此,如果细细追究的话,也不一定就能追到肖雅丽的身上。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肖雅丽不过是比别人稍微热心一些。而这,是她一贯的作风,谁不知道肖雅丽啊?而且,她也不是坏心嘛。处于那种情况下,她的表现仍然让人赞许。比如说她至少还记得要给老李打电话。倘若老李家真的出事了,他在遥远的上海能听到家乡的声音,那该是怎样的温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小苏子的堕落,只是一厢情愿的假设,她风光无限地回来了。而我妻子的病情,意料之中的癌症,居然变成了良性肿瘤,她正在康复中。眼下,这地方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天下太平。肖雅丽很少出门,她深居简出。我决定去她那里。她变老了,皮肤粗糙,眼袋松弛。看见我,她显得很愤慨,你说,小苏子为什么就能有这么好的结局?还有你妻子,她那种病是良性肿瘤的概率极低,为什么恰恰是?
肖雅丽像是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一忽儿走几步,一忽儿又坐下。拿起电话,拨几个数字,却突然压上。我的印象是,她既无所事事,又焦虑不安。她提到的人并不限于小苏子和我妻子,她还说到了其他几个。看来她这里另外储存了一部分,但这些人同样毫发无损。
目前的现状,对肖雅丽的打击是沉重的。不过在几天前,我看到的她还是一个漂亮女人。而现在,她无可挽回地衰老了,而且丑陋。我从她过去光滑的脸上,看到了密布的褐色斑点。满屋子都是散放着的瓶瓶罐罐。她时不时地拿起一个,在鼻子下头嗅一嗅,又放回原处,或者挪动一个位置,然后再挪回去。她的动作杂乱无章,没有明确的指向。但是能看出来,她可能在试验新的药剂配方。空气里药的气味更重了。她要沉思良久,才能做出一个动作,或者往哪个方向走一步。她沉醉在里面,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看向我。
她说,你带了什么消息来?
我说,一个人也没死。
她的头垂下去,那你来干什么?
肖雅丽的模样让我伤感,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还不至于如此颓废。想想她过去的热心快肠,再看她现在的落魄相,我有一种揪心的痛楚。她太消沉了。我要以我的方式来安慰她。我说,你也不必太伤心,我相信不会所有的人都那么幸福,好运当头。不幸的事情总会发生的,只是不知道它会落在谁的头上?即使现在没有,过一段时间也会有的。
什么意思?肖雅丽冷笑着,你以为我一直在诅咒别人?
不是。我就是想,因为有了不幸,你才能替人分享他们的苦难,并且去安抚对方。你始终在做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可是,一旦没有不幸,你也就无从做起了。这才是你的悲哀。
肖雅丽蜷进我怀里,她的肢体不是太柔软。我在身体的动荡中,寻找那只灯泡。那是一只25支光的灯泡,吊在这间屋子的中央。我们第一次接吻就是在它下面,它晃得我眼睛昏花。然而这一次,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
很多人都以为肖雅丽病了,她出门的次数相当少。偶尔出来,也不大说话,对人很冷淡。有那么几回,她还蒙着面纱,可能是怕人认出了她,或是不想让人见她的脸。
从我们住的小区出来,有一个菜市场,边上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河滩,里面有很多私人办的小型预制构件厂和沙厂。生意比较萧条的时候,一些人喜欢到这里来走一走。有人看到,肖雅丽现在一出门就往河里来。让人不解的是,河里的生意正好,来往车辆扬起一团团粉尘。但她还是要来,她侧着身子,或是跳跃着,在车辆的缝隙间闪来闪去。
这是傍晚,我找到了肖雅丽。当时她正坐在一个沙堆上,这里能看见河水,被分割成操场一样的预制构件厂都在她的身后。她痴迷地望着前面。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蹲在河边玩水。他翘着屁股,把一些水泥蛋子和小石子扔进水里。这男孩我认识,肖雅丽也认识。他才四五岁,有一个怪异的发型,前大半个脑袋都剃光了,只在后脑勺上留一小块毛发,再从余下的毛发中间揪一条小辫。他是菜场边上那个理发女人的儿子。他玩得很起劲,看样子不像是第一次这么玩。肖雅丽说话了,她的声音幽幽的。她说,要是这孩子一头栽进水里,会怎么样呢?
她向我转过身来,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你知道,这很容易发生。他蹲在地上,两只小腿又酸又麻。眼睛长时间地盯着河面,让他发晕。他的身体晃动一下,失去平衡,他掉下去了。在水里,他张着嘴,喝下第一口水,水呛住了他。他被冲开一段距离,水草缠着他。那些水,通过他的各种器官灌进去,他顷刻间就被灌满了。或者说他的众多器官都被那些水堵塞了。
肖雅丽的脸在发红,她喘着气,某种我熟悉的光亮从她的皮肤里层往外渗出。之后,一直到理发女人关门的时候,男孩还没回去。她会疯了一样来这里找她的儿子。她哭着,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凄惨的哭声,把许多已经睡下的人都吸引到河边来。他们默默地伫立一边,叹着气。有人打了110,在等着警察的到来。
小男孩被一个老头牵着离开了,他走得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我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果男孩不离开,没准儿早晚会被肖雅丽推下去的,这念头从我心里一闪而过。老头面相陌生,刚从乡下来,但依稀能看出,像是理发女人的父亲。
肖雅丽没注意到这些,她看着我,而不再看男孩。理发女人哭得嗓音嘶哑了,哭得晕死过去了,必须掐她的人中,她才能醒过来。醒来后她又哭。
我打断她,接着往下说,这时候你来了。你拉着理发女人的手,和她一样哭。你也哭得晕死过去了,也得掐你的人中,你才能醒来。醒来后你哭得越发伤心。看上去,就像这里有了两个绝望的母亲。该死的河水,竟然一次吞噬了两个儿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