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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玻璃发卡(1)

村长垮掉了,就地免职。据顾厂长说没让他坐牢,就算便宜他了。这个人在村子里太无法无天,简直就是村霸。无论什么事,他说一不二,没人敢反抗他。如果要数一数他的罪状,那可不是一会两会就能说完。顾厂长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李福正,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是吧?比方说他贪污公款,到处吃吃喝喝,还像以前的地主一样糟蹋妇女。说到这里,顾厂长有意识地顿了顿,他看到李福正的脸变得刷白。顾厂长对此很满意,他喜滋滋地吸了口烟,喷出一大口烟子。村里这几家村办企业,像砖瓦厂啦,河沙厂啦,预制板厂啦,都像是他自个家里的,是他私人的钱袋子。他想什么时候伸手捞一把,就什么时候捞一把。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要让他这么弄下去,几个厂子早晚得败在他手里。现在好啦,村长垮了,村子里又有指望啦。

以上谈话,是白天里的事,发生在砖瓦厂办公室里。顾厂长倒背着手,一边吸烟一边通报了村长垮台的消息。到了这天夜里,李福正在自家床上,通宵达旦地暴打蔡雪儿。蔡雪儿手脚被捆,裸着身子,横躺着。屋顶上亮着的灯光一个劲儿地晃动。李福正把一条蓝碎花布带子浸泡在水里。他审视着床上的女人,冷笑。他简单搓洗了一下手,从水中捞起布带子,拧麻花似的,把它拧干。布带子长约三尺,李福正抡了几圈,还算满意。

像顾厂长一样吸完一支烟,李福正开始抽打蔡雪儿。他闷声不响地打,一下接着一下。被布带子打过的地方,在蔡雪儿白嫩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道紫色的淤斑。她的腹部,胸部,手臂和脖子那里,紫色的斑痕纵横交错。李福正暂时还没有打到她的脸上去,他还给她留着脸面。捆蔡雪儿时,本来准备用抹布或丝袜堵上她的嘴巴,以免她叫喊。后来一想,要叫喊就让她叫喊吧,村里人也应该知道她男人在收拾她呢。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蔡雪儿并不叫喊。屋子里现在是这样一幅场景:李福正闷声不响地打着床上的女人,而床上的女人圆睁双眼,也闷声不响地承受着。看上去这不像是一场正在进行着的殴打,倒像是两个人在做一件很枯燥的游戏。

拧干了的布带子还是湿的,它被拧着,像一股绳,抽打在蔡雪儿的身上。她发现,疼痛是一个过程。当它刚接触到皮肤时,有一些微凉,随之,痛感烙在那儿,并向别处扩散。抽打的声音不像木棍击打身体时那么沉闷,也不像鞭子那么脆响。它的声音是中性的。

疼痛,在身体的表层和内部蔓延。它们随着李福正不停顿地抽打连成一片。蔡雪儿的全身都在燃烧,皮肤红肿。火烧火燎,各个关节处木头似的突出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粗糙,在膨胀。捆着手脚的绳索,在向着肉里面陷落。它已经不再是绳索,像是细细的线。好像一使劲,就能挣脱它。但事实上不会,它更紧地捆绑着。

蔡雪儿注视着这个疯狂的男人,他抽打时,鼻孔张得很开。他吭哧着,在使出浑身的力气。墙上,唯一的窗户关闭着。透过窗口,能看到外面。因为窗户关闭着的缘故,蔡雪儿的视线被阻挡着,但她知道外面的一切。在村头,有一棵皂角树。结婚的那一天,正是在这里,蔡雪儿看到村长和李福正在皂角树下说了一会话。李福正低着头,大部分时间是村长在说,远远看去,村长的样子显得很亲切,也很温和。然后,村长骑着那辆红色摩托车一溜烟地离开了。

晚上,喜酒喝到很晚才散。李福正喝醉了,村长和他猛一下灌了两大碗。村长是村干部,经常可以喝酒。所以他有酒量,两碗酒小意思,根本放不倒他。可李福正不行,李福正一喝完就趴下了。村长哈哈大笑,用手指着他说,李福正你都这样了,看你怎么入洞房。

村长的话李福正还是听到了,他想说村长,我没事。可是旁边还有一些人在起哄,他们吵吵嚷嚷的。李福正听到他们说,李福正要是不行了,村长可以帮忙啊。村长说哪能呢?这么闹着,夜便深了,闹新房的人一拨一拨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蔡雪儿和李福正。她看到李福正脸色很差,眼神总是躲向别处。

这时,屋里的灯突然熄了。电工喜顺晃着一根长长的手电筒过来了,他对李福正说,可能是保险丝断了,又跳闸。

李福正站都站不稳,说跳就跳吧。

喜顺说村长让你帮我去弄呢。以前出了这种事,也都是喜顺跟李福正去弄。

今天我不弄,李福正说。

村长说要你弄你也敢不弄吗?喜顺惊讶得张大了嘴。

村长!李福正像是回过神来了,跟着喜顺歪歪倒倒地往外走。

蔡雪儿看到李福正那样子走了出去,在他前面,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像蛇一样扭动。过了好久,灯还是没亮。好像李福正回来了,蔡雪儿听到了脚步声。他摸着黑上了床。他压到蔡雪儿的身上,一下子就撞进去了。蔡雪儿还不曾受过这般撞击,她几乎要窒息,晕厥。蔡雪儿啜泣着,低声说道,李福正你轻点儿,李福正你弄疼了我。

在黑暗里,李福正也不回答,他只是嘿嘿地笑着。蔡雪儿闻到了酒味,蒜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味道。还有鱼腥味,鱼腥味里像是掺杂了血丝。

李福正什么也不说,他又出去了。蔡雪儿想,大概他又帮喜顺弄保险丝去了吧?

这下子灯亮了。李福正悄无声息地站在灯下。他显得疲惫不堪,嘴皮子灰白。他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或是被打断了脊梁骨,身子软塌塌的。他的目光依然躲躲闪闪,但看得出来,他在窥视什么?他的鼻头耸动着,也像是在刻意地嗅着什么。

他拉上了灯。一直到天亮,他再也没有碰过蔡雪儿。好像身边睡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枕头或被子什么的。

过了好一会,李福正还有呼吸,蔡雪儿估摸着他并没有睡着,说村长跟你说什么呀?

什么时候?

白天呀,在皂角树下那会。

哦,你都看见了?也没啥事。村长问我想不想去砖瓦厂,我说我当然想去。他说那好,叫我明天就去砖瓦厂报到。他还给我安排好了,先做办公室主任。他其实早就在民办教师里物色过了,想要我出任办公室主任,就是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这可是好事。他还说顾厂长年纪大了,也做不了几年啦,等他一退下来,就让我顶上去。

可真是好事啊。那你去弄保险丝怎么也弄了这半天?

喜顺家里的保险丝没啦,又和他一起去小卖部,在那里翻翻找找就给耽搁了。

听这么说,蔡雪儿一转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李福正却睡不着。砖瓦厂此时正红火,农民有了点钱就要做新房,做新房谁不要砖啊?再说当了厂长,那可就不同啦。看看村里的厂长经理,哪个没有发财?就说那顾厂长吧,在村里做了一栋楼房,在镇里有一栋,听说在县里也有。如果能坐上他的位置,民办教师李福正就将摇身一变成为农民企业家。到那时,他还会缺什么吗?女人?哼,简直是笑话。想到这儿,李福正的心里不再那么刺痛。

抽打了一阵子,李福正手上的布带子松开了。它不可能永远保持被拧着的状态。因为蔡雪儿肉体上的体温,和不停挥舞的缘故,它里面的水份在减少。松散开来的布带子仅为半湿,像是毛巾,或擦汗用的披肩,上面满布着皱褶和折痕。

它抽打下去,发出的响声变成了啪!啪!新的疼痛明显在减弱。李福正丢下了布带子,扔在水盆里。它像一匹海带,在盆里马上吸饱了水。

李福正第二天就去上班了。顾厂长年龄偏大,精瘦,阴恻恻的,有点像账房先生或看风水的。他说这么急啊,舍得把新娘子搁在家里?李福正说,早些来熟悉些情况吧。什么情况?顾厂长说都一个村子里,什么情况不了解?嗯?他故意把最后一个字拖出很长的音来。李福正听着特别难受,他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松毛虫。

在砖瓦厂里当办公室主任,李福正成天觉得无所事事。顾厂长不吩咐他做事,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是和当老师不一样,李福正时常要在外面喝酒。一有喝酒机会,顾厂长就会带着他。顾厂长跟人介绍说,这是村长提拔来的,李主任。有人敬酒,遇到顾厂长招架不过来的,就让李福正代喝。在他第一天刚来报到时就喝醉了。喝醉了的李福正一回来就睡下了。他又上了蔡雪儿的身,这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可是他的东西仍然软着。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又一起试过无数次,它还是如此。它病了。

李福正成了一个病人,这是为什么呢?他后来放弃了,放弃了和蔡雪儿之间的夫妻生活。他不再上她的身子。他的心事全在厂里。这也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他也有野心,一个男人谁没有野心啊?尤其是到了厂里,他亲眼见识了顾厂长手上的权力和随时可以得到的好处,更让他心急如焚。他盼着顾厂长能尽快退下来,由他接任。李福正非常露骨地和村长表达了他的意思。现在,他和村长说话不再低三下四,他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这表明了他强硬的立场。村长说他在想办法,不能性急。村长还说,他早就有换厂长的打算,派李福正去厂里明摆着就是这个意思,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可是,顾厂长这个人的背景比较复杂,在镇上有人,听说县里他还有人,所以不能硬来。这些都是村长的底牌,当着李福正的面他都亮出来了,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李福正放心。

最后,村长说,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蔡雪儿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为丈夫而忧虑,李福正怎么会这样呢?在新婚之夜里,他不是很威猛么?她越来越对这事存有疑虑,却又不愿深想。村长为什么突然间对李福正这么好呢?当厂长,那可是每个男人做梦都想得到的肥缺。她必须追究,她要询问李福正。

她说,你怎么就病了呢?

我吗?我没病,我一直就是这样子。

不对,那天你不是。

哪天?

结婚那天呀。

那天我没要过你呀。

你要过。

可是,李福正惨笑着,那天是我吗?

说出这句话,李福正就像是在自己心上刺了一刀。他本来还侥幸地希望事情不是那样子。当他和喜顺一起去弄保险丝时,心里就很有些不安。当时他还头疼,就像是锥子在里面钻。弄好保险丝回来,他看到村长鬼鬼祟祟的影子正从他家里出来。他想否认这事,那不是村长。或者那就是村长,不过也只是刚好从他门前路过。李福正这么想过。但他明白,那是在骗鬼呢。村长!村长糟蹋的妇女还少吗?他会放过我?还有,他以前为什么没要我去砖瓦厂?偏偏一看见我新娶回来的媳妇就要我去砖瓦厂。我从来就没跟他提出过,那么好的事我想都不曾想过。看来村长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包括在皂角树下对他许诺,停电,喜顺来找他,去小卖部买保险丝。这些事连在一块儿,李福正想通了,这个交易他能接受。村长睡了他的女人,他又能怎么样?村长睡的女人可多了,谁能把他如何呢?如果村长能兑现他的承诺,让李福正顺利地当上厂长,他还要感激村长呢。对,当然要感激。

但是,对蔡雪儿,那又是另一回事。她已经是个肮脏的女人。她要么知道真相,要么是在装糊涂。李福正的病根,正是源于她的所作所为。他不能对村长怎么样,却可以迁怒于蔡雪儿。他一定要撕开这层纸,让那暗处的事情裸露出来。

李福正的身躯硬挺挺的,像一具僵尸。他在观察蔡雪儿的反应。

蔡雪儿哆嗦着,所有的疑问此时全解开了。她记起来了,从窗口看到了李福正和村长的身影,他们在皂角树下密谈。还有暗夜里嘿嘿的笑声,她记得李福正很少这么笑过,村子里经常这么笑着的,似乎只有村长。细想想,李福正身上也没有那样浓烈的蒜味。以及,那天夜里古怪的停电,和李福正极不情愿的离去。还有,李福正突然现身灯下,活像个鬼魂。

布带子在水盆里,充分地舒展开去。新一轮殴打,尚在酝酿中。李福正在喘息。蔡雪儿平躺着,头下没有垫枕头。她努力地把头伛着,这样使劲转动脑袋显然是想看到她自己刚被打过的身体。但她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

李福正不会放过她,他还会再打她。打自个的女人,他可真有一套,简直要往死里打。在这短促的间歇期里,她身上的疼痛稍稍有些消退。蔡雪儿感到只有一部分身体还是她的,另一部分好像已经是别人的了。或者不再是肉体,变成了物品,比如木板或织物之类。肢体无法动弹。表皮全成了创面。它们连结成一块,像新结出的一层硬壳,或甲胄,或鳞片。总之,就是这一类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东西。它们是一些附着物,是蔡雪儿新长出来的,蔡雪儿就罩在这里面。

蔡雪儿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它一直就在等着她。自从蔡雪儿知道真相后,她就明白会这样。李福正肯定会报复。那么,他报复的对象又是谁呢?村长吗?他不敢。不要说村长还在给他好处,就算村长什么也不给,他也没胆子对村长下手。蔡雪儿太清楚了,村里的男人都一样,李福正也不会例外。更何况,他为此还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他娶回了妻子,却要不了她。他所受到的刺激和屈辱太大了。正是这刺激和屈辱,让他变得不再是个男人。如此说来,蔡雪儿也是有罪的。尽管她当时并不知情,或许在懵懵懂懂中她也是受害者。但她还是认为自己有罪,她和村长都有罪。所以,被李福正这样殴打,她觉得是早晚的事。她没有痛哭,也没有叫喊。

在李福正挑明了那件事之后,蔡雪儿曾和他商议过,她愿意去告发村长。听她说出这种话,李福正就像大祸即将临头似的,吓得魂不附体。他一把捂住她的嘴,这话也能说吗?天啦!这话也能说?你害我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再怎么害呢?李福正其实用不着这么害怕。更有可能,他怕的是不能当上砖瓦厂厂长。那时候他以为这个厂长马上就可以到手了。

李福正在殴打他的妻子,在他家里。行凶的理由,场所和凶器,一切都是现成的。他粗暴地绑住了蔡雪儿,随手抓起了一条布带。它是家庭里很普通的一件杂物,椅背上,篾器上随处可见。然后,他看见了地上的一盆水。那是蔡雪儿准备洗澡用的,李福正把布带子丢了进去。

蔡雪儿看到李福正又在拧布带子。他把它对折了两次,在齐腰的位置上拧着,哗哗的水声逐渐变得淅淅沥沥。

他扭过头来,眼睛看着蔡雪儿。突然,他怕烫似的松开双手,布带子掉落在水盆里。他扑了上去,就在蔡雪儿的身上褪去了衣服。冲动来得那么迅猛,身上的能量似乎无穷无尽。

李福正喜极而泣。是的,它复活了!它曾经死去过,现在又复活了,李福正怎能不哭上一场?

蔡雪儿也哭了。她亲眼目睹了李福正的复活,这真是一个奇迹啊。假如自己被毒打,才是治疗他的药方,她情愿这样。李福正的心里苦过了那么久,这是她的丈夫,她期待着此时能跟他和好。蔡雪儿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温情。这温情覆盖着她,她甚至想要伸出手来抚摸一下李福正。嫁过来以后,她还不曾好好地抚摸过他呢。他是她的男人。这就够了。能当上砖瓦厂的厂长固然好,就算当不了,只能回家做农民,她也无所谓。可是,她的手伸不出来,她一直被绑着,她无以表达她的温情。只能呻吟似地说,李福正,你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