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有了不幸,或灾难,都会有肖雅丽的身影。她在这方面有特殊的嗅觉,消息也最灵通。比如像哪里死了人,还是谁得上了不治之症,她总能第一个赶到。哭泣时,她比任何人都伤心,一直哭到眼睛红肿。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很容易在现场形成忧戚和哀伤的气氛。另一方面,肖雅丽在忧伤的同时还不忘安慰人。她絮絮叨叨地陪着你说话,一说就说上好半天,有些话语被她不停地重复着,你的情绪无形中将会慢慢得到安抚。实际上,生活中经常会有天灾人祸,肖雅丽因而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肖雅丽独身,但她结过婚。几年前,她丈夫离家出走,一去不归。有人说他在广州火车站倒卖车票为生,也有人说早就死在外面了。具体情形不得而知。我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肖雅丽有着非同寻常的同情心。
住在小区南栋的许大武在浙江打工,回家过年时被人弄死了。这个案子很快得以告破,凶手竟是许大武的同伴。此人知道他有钱,在一家小旅馆里灌醉并勒死了他,之后掏走了8000块钱现金。案子虽然破了,钱也追回来了,但人还是死了。肖雅丽披头散发,陪着许大武的妻子一起痛哭。猛然看去,好像这个家里死了两个男人,或是一下子新添了两个寡妇。这种场面令人感动,我噙着泪,注视着肖雅丽,她搀扶着另一个女人呼天抢地。
小区里的人都来了,他们默默低垂着头,各自表达着自己的悲痛。由于房间窄小,许多人局促不安地站上一小会儿,便不得不鱼贯而出。可能是最初的风暴过去了,肖雅丽不再哭泣,她俯在许大武妻子的耳边,悄声说着什么。我估计她在介绍谁谁来过了,或是谁谁带来了什么礼品。因为肖雅丽时不时地向着这边瞟上一眼,这边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后来,肖雅丽双手捧着头发往后一撂。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头发长期粘在面部当然很不舒服),但我却突然感到,此时此刻这个女人神采飞扬。我也知道,类似的想法不合适宜。然而的确如此,肖雅丽头朝后仰的姿势,使她腰身的线条展露无遗。透过她红肿的眼睛(那里,好像溃烂已久),我看到她的目光明亮妖冶。这是一瞬间的光芒,很快就被她木然而悲伤的外表敛去了。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肖雅丽整个人洋溢着一种欢快和喜悦,一种满足!现在,她在劝慰那个女人。而我羞愧异常,就像无意间窥见了她隐秘的私处。
我和肖雅丽弄到一块儿,正是在许大武死后不久的时候。之前也听说她有过一些男人,都不确切,给人以捕风捉影的印象。那个时期,我妻子经常患病,所以我得老是往医院里跑,人很疲惫。因此,我很想能在外面有个女人,偶尔去歇一歇。机会出现在某一个傍晚。我在路上碰到了肖雅丽,她推着自行车。她说车的后胎扎破了,得找个修车摊把它补上。
我告诉她中医院门口的摊上还有人,我刚从那儿回来,你现在去可能还来得及。肖雅丽并不急着走,她停下自行车,磨蹭了一阵子,她说,你知道吗?老李的女儿,那个叫小苏子的女孩,她不在上海的合资公司里,而是在卖淫。
怎么可能呢?我说。
我也是这两天才听说,可能是那边出事了,才传回来。
老李我当然知道,我们这儿总是抽着高级香烟,四处闲逛着的一个中年男人。他一年四季都在吹着他的小苏子,他说合资公司,嗬!那是白领。
卖淫?我说总不至于吧?
我的消息假不了,肖雅丽努力压抑着她的兴奋,更大的事还在后面呢。
听上去,肖雅丽的声音就像一匹马驹子,随时准备着撒蹄狂奔,她不得不奋力勒紧马缰。因此,她看着我的样子显得意犹未尽。但她很快又说起了别的。她说,那天,在许大武家,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哪样?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哭了好长时间,头发散在脸上,散在脖子里。干涸的泪水粘着它们,它们遮着我的眼睛。当我拢着它们往耳朵后面抿的时候,你在人群里正望着我。你的眼神怪怪的,痴痴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样的眼神就像在当众扒我的衣裳。告诉我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记起来了,当时觉得你像是在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哦不,我真的很伤心。
我相信。可是,那伤心里面呢?你的伤心里面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试探着说。
你这么说话很有意思。要不,去我家坐会吧?说着,她指了指一幢灰白色的旧楼。我知道她住这里,但她的邀请略显突兀。
我顾不了这些,说去。
肖雅丽的家很干净,奇怪的是屋子里飘浮着一股药味。我以为是从我的手上散发出来的,但不是。肖雅丽解释说,她经常自己配制各种药剂,她把这些东西当成茶水和饮料,平常就喝这个。挺好的,有保健作用,味道也纯正。
她边说边从玻璃器皿里倒出两杯。她让了让我,被我推辞了。她便独自饮下,重新给我倒一杯水。一杯清水,我仍然能闻到一股药味。肖雅丽歉疚地笑了笑,说没办法我习惯了。
看上去,肖雅丽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或者说,岁月很难在她脸上和身上留下痕迹。对女人而言,能始终保持住妩媚并不多见。这可能与她配制药剂有关。一个精通药理的女人,当然不简单。我在她这里呆到很晚才回去。而在家里,我对妻子明显比平时要殷勤周到。通过自己的例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一旦有了外遇,肯定会对妻子更为体贴。
肖雅丽还在问我那天的事,她说,你那么看着我,让我心慌。
我相信我看到了她的底牌。毫无疑问,肖雅丽在许大武家是幸福的。她的幸福分为两点:1,她可以哭上一回;2,她可以看到更多人的哭。不管怎么说,她的哭和别人的哭是不一样的。从事后的回忆来分析,我能从她哭的背后发现欣赏和把玩的心态。因为这张底牌,我才能坦然地和她勾搭,她不是表面上的那个人。很显然,在哭泣着的肖雅丽里面,还有一个微笑着的肖雅丽。
这么一说,我自己都有些不寒而栗。但肖雅丽不置可否,她告诉我,在一些殡葬场合,比如许大武的家里,她总是胃口特别好。从始至终有一种饥饿感。她说,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当众大吃大喝。但是回来后,我还得补吃一顿。
那么,肖雅丽的饥饿感仅限于肉体吗?会不会对不幸的偏好,也能导致另一种饥饿?这一点将在后面说到。
肖雅丽又喝了一杯药液,颜色和刚才不同。我们在一只25支光的灯泡下面接吻。她的唇间没有药味,充盈着一股干草气息。我们一边接吻,一边睁着眼睛打量对方。她握着我,她的手小巧、冰凉。为什么,她说,你要探究我的秘密?我们接着接吻,她的舌头掉进我嘴里。我没有体会到某种激情,估计她也没有,但我们还是做了一回。25支光的灯泡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然后,她问我,你妻子总是病恹恹的,到底是什么病啊?
她胸上有一处肿块。
不会是乳腺癌吧?
不不,那不是,哪能是那?
和肖雅丽的交往,没能减缓我的疲惫,相反又在我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怀疑她之所以和我有了这么一次,不过是为了打探我妻子的病情。她当然希望我妻子患上的是癌症,她大概想在我这里证实一下。这种猜测让我沮丧和恼怒。
怀着愧疚和屈辱,我把睡梦中的妻子弄醒来,坚持再喂她一次药。她说睡之前她已经吃过了。
我说多吃一次没关系,可能病会好得快一些。
吃完药,她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说在街边看人下棋。
谎言!当然是谎言。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说我在肖雅丽家里鬼混吧?她笑了笑,说在街边看人下棋有意思吗?
我说没意思。
没意思怎么会看到这么晚呢?
是啊,有时候没意思你也想看。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直说到了天亮。
没想到你能跟我说这么多话,妻子感叹着。
我也没想到。
也不知我这病好不好得了?妻子变换了话题。一些好心人都在关心我。像肖雅丽吧,每次碰见我都要仔细询问。她比我还担心是癌症呢,不过她也说了,如果真是癌症,只要是早期,就应该没事。这个人心肠好,有几次,她甚至想亲手摸一下我这里。
你让她摸过?
我想让她摸,又不好意思,终究没摸。
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她以前从没说过。我问她如果最终确认你不是癌症,肖雅丽会怎么想呢?
那她会高兴死的。妻子说。
所有认识肖雅丽的人,都会认同妻子的说法。在大家的心目中,肖雅丽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一个慈悲和富有爱心的人。她懂得同情和怜悯。
现在我才明白,真实的情况绝非如此。如果我妻子不是癌症,肖雅丽一定会非常失望。
有一种现象:肖雅丽越忙碌,她的容貌就越艳丽。我所说的忙碌,是指她能够频繁地出入那些不幸者的家庭,陪伴他们哭哭啼啼或长吁短叹。而艳丽,则是指她的肌肤、眼睛里的光亮和神采。即使在她陪着人们痛苦的时候,暂时的憔悴也遮掩不住她的艳丽。如此说来,任何不幸都是肖雅丽的养分或药剂,它们滋补着她,使得她像花朵一样盛开。与此恰成对照的是,所有那些不幸的家庭,都离不开肖雅丽。有肖雅丽到场,不幸之中将会掺入一种温暖,一种细微的关怀。换句话说,如果肖雅丽缺席,那肯定是个不小的缺陷,不幸的场面将因此更加冷清和不幸。
反之,只要一清闲(清闲意味着什么?应该不难理解)下来,肖雅丽的容貌就会迅速衰败。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长期观察的结果。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在后面也会提到。我一针见血地和肖雅丽谈到了这个。
我说,在熟悉的人群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灾难性事件,和你配制的药剂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的生活离不开这类东西,它们都具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此时肖雅丽微笑着,她把一只药瓶里的液体倒进另一只,另一只里也装有部分药液。两种(或多种)液体混杂一起时,瓶内升腾起短暂的烟雾(为紫红色)。烟雾的出现,使药瓶的内壁变得朦胧,但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消散之后,能看到里面的液体透明澄澈。肖雅丽拿起它摇荡着,她说摇荡均匀就可以饮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