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吃白食吗?洪小伏还从没这样干过。刘希望安慰说,农村里这种事多着呢,老了人,或是娶媳妇。通常都会一村子的人聚在一起吃喝。他小时候不仅在本村里吃,也会随着别的伙伴跑到外村去吃。只要有机会,这是被允许的。坐在桌子上,刘希望显得心安理得,他在那儿谈笑风生。和他恰成对照的洪小伏则明显局促不安,他草草吃了点饭菜就假装吃饱了。现在只有刘希望一个人大吃大喝,他一共喝了三杯红薯烧酒。那种酒酒劲很冲,他的脸后来变得刷白。端菜的人一看见桌上的菜没了,马上就会接着端菜出来。洪小伏就坐在他的对面,忧戚地看着他吃。他吃下了一整只鸡,不对,那只鸡他撕下了一条腿分给洪小伏。还吃了一盘茄子,一盘苦瓜。记忆中好像还有鱼和鹅肉,他一定还吃过饺子和饭。总之,他吃得真是太多了。有一些村民站在旁边围观,他们奇怪这个人的食量。洪小伏也觉得自己的同伴很丢脸,他把每一只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那些菜都很辛辣,村民们的口味偏重,每一样菜里都加了过量的辣椒、花椒和胡椒。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离开那个村子。洪小伏还记得那个村子好像叫谷村,而在谷村的南边有一家小酒馆好像就叫杏。离开村庄后,他们计划去爬尖山,从公路上可以远远地看到尖山的影子。如果可能,他们打算夜里就宿在山脚下。但是他们的计划落空了。不多久,刘希望的胃就开始疼起来。他双手捂在那里,蹲在地上,嘴里一个劲儿地叫着疼。他那样子吓着了洪小伏。洪小伏说,你是不是刚才吃多了?是不是吃过的东西太辣了?刘希望说,我没事,老这么疼,疼一会就好了。要不,洪小伏说,你找个地方拉肚子,拉一些出来就轻松了。可是刘希望不再吭声,也不呻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痛让他的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渗出,他的眼眶无端地变大,脸呈青色。我可能不行了,会死在这里,刘希望恐惧地说。然后他张开口来呕吐,他吐出了一团一团的血块。血块使得洪小伏手脚颤抖,他害怕刘希望真的会死去。那时候还没手机,洪小伏说你别怕,我找人救你。说完,他向着谷村的方向飞奔而去。他们刚离开村口,距离并不远,洪小伏奔跑的样子就像是他自己在逃命。
那天在医院里刘希望被诊断为急性胃出血。医生说如果再晚个十来分钟将非常危险。他们大学时代的友情,终于在谷村远足时获得了一种生命意义。换句话说,他们真的生死与共过。刘希望醒来后软绵绵地握着他的手,说你救了我。他脸色苍白,眼神严肃,不是你救我,我已经死了。洪小伏更有力地回握着他,换了我,你也会这样。
他们的友情还在持续,并与他们的生活轨迹保持一致。比如他们考取了同一专业的研究生,而且毕业后还被分到了同一所大学里。这种事例并不多见,但在他们的身上却实现了。他们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爱好和趣味。比较起来,刘希望要更有野心一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更入世。经过十多年的奋斗,他终于做到大学里副院长的位置上。刘希望已经是个领导了,他衣着考究。胃病对他而言,在身材方面好像并不是坏事。到了他这种年龄的男子,普遍都会发胖,而他却因为胃病的缘故,始终能保持适度的瘦削,甚至偏瘦。他仍然能吃得很多,身体却从没胖过。刘希望的胃病并没有痊愈,除了谷村,他几年以后又重复了一次胃出血。前后两次胃出血,他很悲观地对洪小伏说,他最终很可能会死在这上面。
谷红笑在图书馆工作。她开始的时候也希望洪小伏能上进,男人嘛,你得像你的好朋友刘希望那样会钻营。不钻营的男人,一定会吃亏。洪小伏不听她的,要做官到大学里来干什么呢?大学是做学问的地方,不是做官的地方。刘希望也劝她,说你别逼他,洪小伏是做学问的料。那还是在刚工作不久。后来呢?事实证明刘希望领导做上去了,学术成果也比洪小伏多。洪小伏什么都是老样子。谷红笑老早就讥笑刘希望,说他卑鄙,做人心眼太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讥笑刘希望,也不再督促自己的丈夫。实际上发生了另外的变化,她开始在不同的场合注意并称赞刘希望。她说作为学者,他领导做得好,作为领导,他学问也做得好。因为是洪小伏的朋友,谷红笑对他的称赞毫不避讳。妻子称赞自己的朋友,洪小伏觉得再正常不过了,他还在私底下鼓励这种称赞。而谷红笑,她又进而赞美刘希望的风度。她说他的身材保持得太好了,哪像你啊,她指着洪小伏说,挺着这么个大肚子。洪小伏以为她有意忽略掉了胃病的因素,从胃病的角度看,那样的身材近于病态。哼!谷红笑很不以为然,他穿着西装,打着漂亮的领带,玉树临风地站在人群中,谁会知道那是因为疾病?
不管是后来做了领导,还是在以前,刘希望对洪小伏一直都怀着某种温情,那是很私密的关怀。洪小伏对此从不曾怀疑过。要到很久以后,在父亲的灵柩旁,看着谷红笑躲躲藏闪闪地给刘希望发短信,他才会真正弄明白,其实刘希望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抹去以前的记忆。以前的记忆对他来说几乎就是蒙恩和受惠,而蒙恩和受惠,简直就是耻辱。洪小伏要到后来才知道,刘希望正是这么想的。所以越往后,刘希望越羞于提及从前。
刚当上副院长,刘希望在某一天找到了洪小伏。他故意装出轻描淡写的姿态,但洪小伏一眼就看出了那姿态里的一本正经。他甚至还有些紧张。刘希望拿出一沓钱来,他说,我借过你两千块钱,你还记得吗?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想我还是还给你的好。
用得着吗?洪小伏说,钱又不多,何必认真呢?
哪能呢?刘希望说,你得收着,这事要有个了结,你不能让我一生都欠着你。
至于吗?洪小伏收下钱。他觉得刘希望言重了,便有意想把话题岔开。他说,这点钱以前不得了,可现在哪个月我们不拿几个两千块?
你的意思是不是以前的钱更值钱?我还少了?刘希望枯笑着问,这么问时,他眼睛里好像还有一瞬间的惊恐。
如果,洪小伏后来想,能用金钱对以前的事情做个清算,刘希望一定会不惜血本。也不需要不惜血本,那应该也要不了多少钱吧?而刘希望现在有的是钱。问题是用金钱清算过去缺少一个说得过去的机会。不像因为过失致人死亡或至少致人伤残,需要支付赔偿那么简单。那么刘希望只能闷在心里,他无法像还钱一样,正式提出清算的要求。既如此,维系在表层的所谓情意,早已是风雨中斑驳的墙皮。
只是洪小伏并不知道,或是知道也已经很晚了。
人到中年,生活很容易出现问题。男人和女人,都在极力想要抓住某种东西。背叛和欺骗的事情太多了,这一点实在无法否认。如果谷红笑已经红杏出墙,也几乎很难构成为一个灾难性的事件。对,洪小伏不会过度悲伤,没必要大惊小怪。然而,可怕的是,谷红笑选择的男人,居然是刘希望。他是洪小伏的朋友,还不是一般的朋友,这样要好的朋友在谁的一生当中都会很稀少。很稀少是什么意思呢?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刘希望和谷红笑之间发生了私情,这种话无论由谁说出来洪小伏都不会相信。不会!哪怕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当面说出来,他也不信。玩笑太开大啦。刘希望还像过去一样谈笑自如,有着清洁的脸庞和纯净的眼神。
但这件事是洪小伏亲眼看见的,他看见了。他不是故意要看见,而是因为一些想不到的意外。那天晚上,按约定刘希望和洪小伏要一同去参加一个聚会。有位他们共同的朋友从北京过来了,另一位朋友做东。像这一类的聚会很多,临出发前,刘希望给洪小伏打了个电话,说他的胃病又犯了,疼得特厉害,去不了,去了恐怕也会让人扫兴。请洪小伏给解释一下,他很抱歉。第二天他会再请,由他来做东,并以此谢罪。洪小伏答应了他。刘希望有胃病,这谁都知道,说不准啥时候就犯了。类似的情况以前也经常有过,洪小伏并不介意。而这回,当他接完刘希望的电话,已经走在路上了,却又接到了另一个电话。做东的朋友说,北京那边的人因故过来不了,聚会不得不改期。北京那边因何故?打电话的朋友并没做太多解释。洪小伏怔了怔,他眼下还不太明白这个电话所可能具有的意义。北京的朋友不来,既取消了聚会,洪小伏只得回家去。他稍微有些沮丧,不是太强烈。估计自我调整一下就会没事。走在学校的林阴道上,洪小伏突然发现前面的一个人影很像刘希望。不是像,他就是刘希望。他走得匆匆忙忙,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洪小伏喊了一声,可能是没听见,他走得更快了。洪小伏不想大声喊,他还不太习惯在公共场所大声地喊叫某一个人。所以他也加快了脚步。他的意思是想要追赶上刘希望。如果他奔跑的话,比如像那次往谷村奔跑一样,可能早就追上了。但是跑着去追赶一个人,他同样不习惯。所以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想大概是赶不上,刘希望走得这么快,简直像是要去会哪个情人。洪小伏这么想着就把脚步慢了下来。他不相信刘希望会有什么情人。他走在后面,看着刘希望匆匆的背影,后来每每回忆至此,都像是一次有意识的盯梢。转了一个弯,走过又一段林阴道,进入了住宅楼群。刘希望似乎扭过身向后看了一眼,他应该没有看到洪小伏,否则他一定会停下来等一会,跟他说说话,或是解释些什么。但没有,他继续走,走进了某一栋楼。洪小伏远远地看得明白,那正是他住的楼房。可是,他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他思索着,在这栋楼里,除他之外,刘希望还有没有别的熟人?结果是没有。这时他才开始奔跑,他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洪小伏的家住在五楼。当他屏住呼吸跑到三楼和四楼的转角处时,刚好来得及听见五楼他的家门咣的一声碰上了。他扶着楼梯栏杆,好一阵作呕。可能是跑得太快,他的肠胃蠕动得特别厉害。在楼梯的栏杆处休息了会,洪小伏依稀记得,他好像听到了窃窃的嘻笑声。或许,也可能是幻觉。洪小伏从楼上下来了。他想,他不能就呆在那儿。
他得想一想,但他想不清楚,这事过于荒诞。他绕着校园走了一圈,又从南门来到了大街上。他的手机在响,是刘希望打来的电话。他看到刘希望的名字在他的手机屏上闪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期待着能马上接听电话,也许刘希望能给他一个完满的说法。他接了。
刘希望说他在家,他的胃疼得真不是时候,他很难受。洪小伏插了一句,说你真在家吗?当然在家里,他这种病还不至于要去医院。可他还是想问候一下北京来的朋友,并亲口跟他道声歉,所以想请洪小伏把电话转给那位朋友。
洪小伏说北京的朋友没来,聚会已经取消了。
为什么?刘希望一下子显得十分紧张。
听到他的声音,洪小伏以为自己是在搞一个好笑的恶作剧。他甚至打算为这种行为而羞愧。但不是。他说的是事实。具体原因不明,来武汉的日期另定。
那么,你呢?你在哪儿?
你管我干什么呢?是不是要我来看你?
不是,哪能呢?我是说你在家吧?
没有,不在家。北京的人没来,我们这边的几个朋友在聚。你也知道他们几个,喜欢打牌啊,跟上了瘾似的。这不,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玩上了。在宾馆里包了房,还硬拉上我。没办法,还要干通宵呢。说是我出来一次也不容易。
这不是撒谎吗?他就是在撒谎。他在街上游荡,可他说是在宾馆里玩牌。这样的谎言刘希望很容易相信,因为那几位朋友一聚会就要玩牌。
这样啊,那你安心地玩吧。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啊,洪小伏为什么要这样说?随后,他还给谷红笑打了电话,他说他在宾馆里就不回去了。谷红笑什么也没问,她听完了说,不要搞通宵,即使不回来,在宾馆里也可以睡上一会儿。要注意身体嘛。他知道他们在一起,却分别和他们通了电话。告诉他们他在宾馆里,而且不会回去。他真的没有回去。回去干什么呢?捉奸?那也太可笑了。那么,这样独自在街上闲走,让他们安心地在自己家里鬼混,就不可笑了?
处理父亲的后事,可以让洪小伏短暂地离开武汉。但是在给父亲守灵时,以及葬礼上,谷红笑还在和刘希望联络。她躲到角落或门外去发送或是回复短信,把手机遮掩在衣服或黑纱下面。好在还没有公开地打或接听电话,那算不算是她的慈悲呢?她在干什么啊?洪小伏怀疑她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有那样的心情:彼此挑逗或是打情骂俏?洪小伏为此而羞辱。他倒是但愿所有人都不了解底细,或是谷红笑自己能掩饰得更彻底一些。比如她的脸上不要适时地飘上红晕,或眼里猛然间放出光亮。也不要做贼心虚,大方得体地按手机上的键。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不适合做那种事的场所。因此,洪小伏会经常吩咐谷红笑去做一些小事,想要以这种方式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给不太多的某位来宾倒茶、敬烟、端凳子,或是焚烧纸钱。谷红笑倒是很给面子,吩咐的事都会去做。问题在于,一个心里怀着邪恶情感,或是沉浸在淫乱回忆里的女人,她走动时腰肢的扭动肯定是醒目的。洪小伏真不忍看到她摆动着臀部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她到底是一个悲伤的女人呢?抑或是一个还在恋爱的女人?看到她那样子,还不如就让她像客人一样枯坐在那儿吧。洪小伏始终都在绞尽脑汁地帮着谷红笑遮掩,他还不想让它迅速变成一桩丑闻。只有当某一件事广为人知时,它才会变成丑闻。如果只是当事人知道而已,我们满可以假设它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谷红笑回去了,儿子也回去了,他们眼下都在武汉。而在普爱医院的门口,或府河桥头的树荫下,洪小伏看到了一些盲人,他们以算命为生。洪小伏记得,他打小就经常见到这些人。一座县城没有这样一些人是不可想象的,他们到底洞悉多少秘密呢?洪小伏仔细观察他们,发现多年来他们的面孔竟不曾有过太大的改变,这可以证明他们是些长寿的人。葬礼已经结束,洪小伏还将去父亲早年疗伤的乡下走一遭,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理由。尽管如此,这也要不了几天。无论怎样拖延,他最终还是得回到武汉。毫无办法,洪小伏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推迟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