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早熟,读高中开始恋爱。高二的时候就和女人睡过了。我说的是王小卉。她坐在教室前排,戴眼镜,皮肤白,胆子特小。我写过几封情书,都是趁她不注意偷偷塞在她的书包或抽屉里。但她从来也没搭理过,她正眼也不瞧我。
某个星期天,我去了她家。我借口说要跟她请教数学。她父母正好不在家。我记得王小卉当时对我挺客气。她说你真能找啊,竟找到了我家里。
我说我来过不止一次了。王小卉疑惑地扶了扶眼镜。我知道是说漏了嘴。我跟踪过她无数次,哪能不知道这儿?
她掏出数学书来,说赶紧吧,我还有事儿。
这时,我呆在原地不能动弹。她说你咋了?我一下子冲上去抱住她。一接触到她的身体,我就变得强壮,也不再迟疑。我把她抱上了床。
那天,我去王小卉家的初衷并不是要睡她。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比较模糊。可能仅仅是想和她见见面罢了。但是想想看,在一间空房子里,又只有我们两人。我实在没办法,那件事还是发生了。我笨手笨脚,王小卉一直睁着眼睛。这很可笑。以至于过了很久,我还认为她是在冷眼旁观。好像她的眼里充满嘲讽。事情过后,大家都穿上了衣服。王小卉这才呜呜地哭起来。她大声哭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强奸了我!
我不管这些。在她的哭声中,我悄悄溜了出去。
王小卉后来考上了大学。又过了些年,听说她嫁给了一位教授。
我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不久我就辍学了,高中也没读完。我先是在街上过了一段砍砍杀杀的日子,前后加起来有五六年吧?可我并没有混出来。因为混不出来,年龄又大,我就不再混了。现在我完全不在外面混。警察已有好几年不找我的茬了。我后来娶了杂货铺老板的女儿。我趿拉着拖鞋,没事就在铺子里跟人打扑克。
杂货铺老板已经把他的铺子给了我。我老丈人说,你得承担起这个家。有了这个铺子,我越来越活得像个小商人。我的肚子已渐渐发福。
这天,我在街上,在水晶宫美容厅门口,突然遇见了王小卉。她刚做了头发。我有些猝不及防。我们都站下了,彼此辨认了好一会儿。她说果真是你。王小卉的模样变得很高贵,衣服也穿得不同凡响。我看她就像是看电视里的女人。我不敢喊她的名字,嗫嚅着说,你回了。
王小卉个头比我小,此时她却居高临下地瞅着我。她抿着嘴笑,说她住在宾馆88208房,她要我晚上去看她。她说,也好叙叙旧。说完,王小卉一扭头,上了一辆的士。
过去我砍人的时候,为了躲避警察和仇人,常常会住在宾馆。所以我知道,88208就是二楼8号房。可是,王小卉既然回来了,怎么不住在家里,却要住宾馆呢?我还记得她的家,好像是在环城路上,一栋灰颜色的旧楼。她要我去看她是什么意思?真的是叙旧?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可叙?我想,她无非是要我再去睡她一次。
大概是这样吧。去就去,我反正无所谓。
宾馆的走廊里铺着红地毯,但有些脏。房间里有中央空调。王小卉还穿着大衣。那种大衣的面料毛绒绒的,就像是动物皮毛。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坐下。坐下就坐下。我不着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有什么花样?
王小卉也坐下了,她拢着大衣下摆,就像拢着一件裙子。身体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她说,离开这座城市后,她一共回过三次。第一次是父亲死了,处理他的丧事。第二次是母亲。两个老人都死了,前后相差一年。这一次是第三次,她处理了他们留下的房产,卖掉了环城路上的那套旧房。你也知道的,那种房子值不了几个钱,越往后越贬值。
说到父母的死,王小卉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说到房子,好像有了些伤感。她说,房子卖了等于掐掉了根,恐怕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一定,还是可以回来吧。
她打量着我,说你还是老样子啊。
我还是老样子吗?
基本上是,你变不到哪儿去。
前面她试探了一下,就像是见面后要说到天气。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她说,听说有一段时间,你做过黑社会,是吧?
算不上。我就是在街面上打打杀杀,砍砍人,或者被人砍。
你砍人的时候多吗?你杀过人吗?没有。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你一定见过杀人,对吧?那么多人混在一块胡乱砍杀,没准儿就把谁给砍死了。
那时候,砍死谁或不砍死谁,靠的是运气。你不知道刀子会落到哪儿。
你砍人手软吗?见了血,血在你眼前飞溅你会不会害怕?不会?哦,你当然不会。有没有可能从谁的身上砍下一块什么东西下来?比如指头,手臂或鼻子。
有,我说,经常能看到这些东西落在我的脚下。
王小卉脱下了大衣。室内温度有些热,但听不到空调的嗡嗡声。屋顶的角落里,有一个金属窗口在往里吹送热气。她里面穿着红色毛衣,低领。透过昏暗的,金黄色的灯光,我看到她脖颈处的皮肉显得松弛。她在发胖。腹部那里微微突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在我看来,王小卉不是我身边的那些女人。我身边的女人不是她这个样子。她好像在沉思。
可是,你身上的杀气到哪去了?
什么杀气?杀气又是什么呢?
王小卉好像有些恼怒,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说你和街上随便哪个摆小摊的有什么区别?说你是个钉鞋掌的,或是修自行车的也不过分啊。
那是,我低下头。眼下我就是这副模样。
我父亲死于肺癌。他抽烟很凶。你应该记得的,他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他死在肺癌上也算是死得其所。我母亲跟我说,你爸爸的一生就是一根烟,他抽到头了,人也就死了。从这话里你能听出我母亲的怨气。她倒是没什么不良嗜好,还坚持扭秧歌,打太极拳。但是一年后,她还是死了。她太孤独。一个孤独的老女人能活多久?从我母亲身上我发现,大概是一年。
王小卉怎么会对我说这些呢?
哦,跟你说这些事你一定会觉得费解。我的意思是在我回来奔丧时,我就听说你了。你那时好像还有些名气。我当时就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早晚会走这条路的。你不做这种事还会去干什么呢?
她望着我。王小卉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着。她有时还会在房间里走动几步。她的身体在红色毛衣里膨胀,看上去像是一个中年妇人。没过多少年,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无非读了几年大学,做了几年教授夫人。就这,她变得让我害怕。
她不是要叙旧吗?我就和她叙。我说,你一定还记得从前的那桩事儿。
那桩事儿?
她有些惊讶,随之发出一声冷笑。哼,她说我当然记得“那桩事儿”。我一生都会记得。你要知道,那是强奸。
她又在说强奸。
我不同意。我梗直了脖子,那怎么能说是强奸呢?
还不是强奸?王小卉突然冲到我面前,弯下腰来,她几乎是在对着我的脸低声吼叫。你像个畜生一样扑倒了我,打掉我的书本。然后把我抱到床上,剥我的衣服,撕扯我的内衣。你手法娴熟,粗暴。那么快就把我弄得赤条条的。接着,你扎进了我。你像一颗钉子一下子就扎进了我。这不是强奸是什么?
我看到王小卉的面孔在扭曲,痉挛。她的鼻孔变得粗大,充血。她在喘息。
可是,当时你并没有反抗。
反抗,我能反抗吗?她在我面前继续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不过,她已经不再吼叫了。我曾经打算反抗,但是,我想如果真要反抗的话,没准儿你会杀死我的。你那么大的劲,随随便便就能用手扼死我或是捂死我。所以,我只能束手待毙。
你知道吗?这时她站直了身子,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头。后来当我听说你到处砍人时,我是多么庆幸:如果我真要反抗,可能我早就没命了。
王小卉重又坐回沙发里,手掌优雅地扣在膝盖处。
我觉得沮丧。经她这么一说,好像那件事的胜利者变成了王小卉,而不是我。怎么会这样?那我是什么?我辩解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把它当成是恋爱,顶多也就是胡闹。
恋爱?胡闹?
她很生气,像是受了侮辱。你也不想想看,我当时会和你恋爱?你是什么学生?我又是什么学生?有这种可能吗?
我不想再争下去,没这个必要。这是一个死结,我绕不过去。
哼!她朗声说道,那就是一次强奸。
王小卉下了结论。她的指头在空气中按了按,就像是按动了某一个按钮,或是按下了手印。我看着那里。那里没有留下痕迹。
房间里很暖和。她又脱下了那件红色毛衣。里面只穿着一件保暖内衣。能看见她胸前的鼓突,还有腰,那儿已经变得有些粗。腰的下部,肚皮也明显有些松。我知道她会往下脱,一直脱下去。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披上了大衣。她把红毛衣搁置在沙发的扶手上。此后她就一直站着,再也没有坐下去。披着毛皮大衣,里面是保暖内衣。她这样子意味深长。
我想起了她的丈夫,那位教授。我问道,你的教授呢?
他呀,王小卉显得眉飞色舞,你终于问到他了。
他怎么样啊?
这么跟你说吧,你不要不高兴。你这辈子,不,你就算几辈子也比不上他。别丧气,这是真的。他高大,挺拔。她仔细瞅了瞅我,又接着说,可能你的头发比他多一些。他唯一的缺陷是秃顶。但这没什么。男人秃一下顶也是可以的。
他衣着整洁,穿西服,打领带。整天忙着参加各种会议,或是忙着做学问,写文章。一有空,他就会飞来飞去,到一些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出差。
我打断了她。她把教授说得那么了不起,是故意在贬损我。她想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垃圾。她就是这么想的,我就连一件垃圾也不如。从她在街上见到我,到现在,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那么,他知道我和你之间的事吗?
我这么问当然有道理。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也可能是他们的伤疤。我要揭一揭它。
知道,王小卉皱了皱眉,我和他说过。
他会怎么想呢?
正是因为那件事,他爱上了我。他对我说,那是我生命中的阴影,他要拂去它。他还说,你给我的伤痛,只有他才能治愈。事实正是如此。一嫁给他,那件事就消失了。我告诉你,它消失了。它真的消失了!很奇怪,是吧?它不再存在。不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只存在于我的讲述中。我们时常会提到它,就像是讲一件别人的事情。
我很恼火,心里特难受。我说,你一定把那件事描述成了可耻的邪恶事件。我能肯定,你眼泪汪汪地把它讲成了一次完整的强奸。
那本来就是强奸。她歪着头,笑眯眯地审视着我。她的样子像是幸灾乐祸。他能联想到一个乖巧聪明,成绩又好的小姑娘,无辜地遭到了强暴。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当时她的父母都不在家。她还不能呼救。如果呼救,她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为此,她选择了沉默和忍受。她保住了性命。但是她付出了另一种更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