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伏坐在电脑前,却并没有工作,头疼,从不曾这样持续地头疼过。谷红笑坚持要他去看病,还陪着他到医院里检查了几次,医生开了几种药片,还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像什么工作压力太大啦,要注意休息啊。都是这些谁都知道的话。洪小伏还记得那个医生疲惫不堪的脸色,他坐在那儿显得厌烦透顶。门外排着长队,密密麻麻的人都在等着进来向他求救。医生的眼神冷漠,厌恶。每天都要面对这么多病人,重复使用那些器具,像什么听诊器呀,血压计呀,和圆珠笔。还要重复那些开导病人的言辞,这些都让他倦怠不已。可是,洪小伏知道他自己没病,拿到的这些药片被他像扔豆子一样乱扔在电脑桌上。他扒拉着它们,在桌面上摆出无法辨识的地图形状。一粒药片可以代表一个地名或一座城市吗?他左挪动一下,右挪动一下,口里念着南京、威海、重庆、厦门。这么一摆弄,心底里最隐秘的想法便浮出来了,他想要离开武汉。这想法一经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
离开武汉,去哪儿都行。这念头像某种快速繁殖的疥疮,很快爬满洪小伏的全身。他所有的皮肤无一幸免,一想着就奇痒难受。问题是这时候却没有出公差的机会。以前时常会被派往这里或那里,派得多了还会不耐烦呢。现在想去了,却没地方可去。学术研讨会、进修、讲学、课题调查,这些以前经常收到的邀请书,现在洪教授手上一封也没有。武汉,此时就像整座城市压在洪小伏一个人身上。找个地方离开,暂时走掉几天也行。这不过分吧?洪小伏注视着药片。书房的外面,就是他工作的大学校园,大学外面,无论从哪道门出去,全都是武汉。这可真让人沮丧。难怪有那么多小孩子离家出走,看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洪小伏老觉着堵得慌,时常喘不过气来。离开!不能离开武汉就先离开学校,或者不能离开学校就先离开书房。总之就得离开,不想做学问,也不想备课。他试着去了菜市场。以前都是由谷红笑买菜,他主动说,我没事就让我去买吧。菜市场里乱糟糟的,有许多郊区来的菜贩子,这儿更接近乡村集市。洪小伏宁愿把它当成乡下。这么想吧,买过一次菜,就当是下了一回乡。他还故意跟卖菜的人讨价还价,为一毛钱两毛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每买一种菜,都像是在吵架。算计、狡辩、斗狠、无赖,各种伎俩都给用上。菜已经称过重了,还要反复去看秤,并一定要多拿上一棵葱或是一只辣椒。
谷红笑对此很奇怪,他怎么会热衷于这个呢?除了菜市场,他还老往人行天桥下面跑。去那里看人下棋,看人摆摊卖盗版光碟或各种刀具。他没事可以在这种地方消磨一下午或是一整天。但是他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武汉,并没有因此就在外地。去某一个外地,好像变得遥遥无期。
恰在这时,洪小伏的父亲去世了。洪之明,这位县城里以前的大人物,他的离世,给远在武汉的儿子洪小伏提供了一个机会,或借口?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武汉,回到那座县城。这样临时性地逃离武汉,对他是多么重要。他需要一次逃离。继续呆在武汉,呆在武汉的那所大学里只能让他痛苦。而对于谷红笑,他能想什么?在那之前,洪之明和洪小伏打过多次电话,他在电话里和儿子商谈他自己的后事。洪小伏以为,谈论死亡和后事是老人共有的癖好,可能真正的死亡距父亲还很遥远。事实上当他没有正当理由可以离开武汉时,他是否已经在心里暗自等待着父亲死亡呢?是啊,等待!父亲已经很老了,他还身体有病,死亡对父亲而言是早晚的事。但是他没想到父亲会得暴病猛一下就死去了。洪小伏在武汉,他和谷红笑,和自己的儿子,都没能给老人送终。死讯传来,洪小伏握着电话泪流满面。他清楚地知道,那泪水里除了悲痛,还有一份对父亲的感激。他不能不为此而感到羞愧,因为父亲给了他一个正当和体面的理由。他要奔丧。是啊,奔丧!这个时候离开武汉,谁能说他是因为怯懦,或是羞辱?谁也不能这么说啊,既为人子,当然就得奔丧。
谷红笑和儿子也回来了。洪小伏不想要他们回来,可他们却是亲属。亲属是什么意思?亲属就是当你的家人去世时,你必须回来。一家人,他们坐在车上。洪小伏不时地望一眼谷红笑,想要从她的脸上揣测她的内心。她在想什么呢?她不可能永远做到不动声色。她以为我不知道吗?或是她根本就不在乎?回来的路上,洪小伏收到了刘希望发来的短信。刘希望说,小伏你要节哀啊!让你不悲痛那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就让我和你一起悲痛吧!他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问题。洪小伏在学校请过假了,刘希望是副院长,哪能不知道呢?这事很快就会传开。哼,刘希望的短信。他把短信给谷红笑看了。谷红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握着洪小伏的手说,朋友,这就是朋友!你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不一样啊,那是你的福气知道吗?什么是友谊?友谊就体现在这些细小处。又说,那个人,他可真够细致。那一刻,他坚持没接谷红笑的话,却感到她握着的手很温暖。但是,当父亲一葬进公墓,洪小伏就让他们回去了。他说,儿子不能耽误太多功课。由谷红笑陪着儿子,对他也好,对谷红笑也好,都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他好像老在找理由。找理由逃离。找理由让谷红笑回到武汉,尽管他知道刘希望也在。葬礼结束了,他还要在县城里独自呆上几天。谷红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但她表现得很顺从。毕竟他刚死了父亲,这种时候和他争吵不合适宜。当谷红笑登上返程汽车时,洪小伏能看出她隐忍着的愉悦。留下洪小伏独自回到武汉去,难道不是她想要的吗?她所企盼着的不就是这个吗?但在表面上,她还是装出沉痛的样子,眼睛红红地看着丈夫,说你也早点回来吧。
念大学时,洪小伏和刘希望同学,他们还是同一宿舍里的室友,住一张架子床的上下铺。两人经常相约着去看香港电影。他们也知道,香港电影多是粗制滥造,但他们喜欢电影里那种血腥的侠义。无论是警察,街头少年或黑社会,弥漫在里面的兄弟情义让洪小伏和刘希望心醉神迷。那样一种生死与共的友情,可能正是他们内心的写照。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流血,伤残,乃至失去生命,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两人都会热血沸腾。电影散场后,他们的手心里满是湿淋淋的汗水。在突然亮起的白炽的灯光里,彼此深深地对望一眼,就像心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明了。他们在街边吃冰棍或烧烤。那还是他们刚入大学的第一年,那时候他们还可以算是在少年时代。他们没有盟誓,没有举行古老的仪式义结金兰。但他们就是兄弟,这一点勿庸置疑。一年后,他们不再看香港电影,没有人会总看那种电影。他们后来迷恋上了运动,刘希望喜欢远足。他们每星期,或至少每隔上一个星期就会往郊外远足一次。那会花去他们一天时间,有时还会在外面过夜。因为刘希望来自乡下,比起来他的经济条件要差很多。洪小伏总是以一种很隐晦的方式来给他以资助,比如把买好的一沓沓饭菜票悄悄塞在他的枕头下面。第一次,刘希望找到洪小伏,他举着饭菜票,很诧异地说,这是你的吧?洪小伏满脸胀得通红,就像是他偷了别人的东西,刚被抓了现场。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说,不,现在是你的了。你买的?是我买的,可是我一次买得多了,你也知道我吃不了这么多,所以分给你一些。那好吧,刘希望说,我的饭菜票也刚好吃光了,就帮你吃一些吧。洪小伏很感激,刘希望真是太诚恳了,那像是一次和解,或一种协议。从此以后,他隔不多时就会往刘希望的枕头下面塞进一沓饭菜票。到大学毕业,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塞进过多少?
远足很费鞋,也费服装。洪小伏跟家里要钱,买了运动服和旅游鞋。他同时也给刘希望买了一套,和自己的完全一样。他的脚跟洪小伏一般大,鞋可以穿相同的尺码。身材却要比洪小伏瘦好多,但因为略高些,也还是可以穿一样的衣服。洪小伏为了说服他接受这些东西,说我们要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团队。其实洪小伏用不着这么费心思,刘希望穿在身上,感慨万千地说道,名牌穿着就是不一样啊,一下子就能穿出档次来。听他这么说,洪小伏的内心很受用,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刘希望的父母在乡村,供他读书都有些紧紧巴巴,哪来的钱给他买衣服?所以他的穿着总是又皱又旧,颜色和款式极为土气可笑。他甚至还穿着一件父亲的旧衬衣。鱼白色的确良面料,因为刘希望的脖子过于瘦小,领圈那里几乎可以对折上一大截。在大学剩下的日子里,洪小伏没有再买过别的衣服,是他自己没买过,家里倒是给他买过西服和休闲装。但他不在学校穿,只假期在家里穿。在学校一年四季,他永远都是全身运动服装。刘希望和他一样,这成了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洪小伏给自己添置衣物时,总少不了刘希望。这成了一种惯例。因此刘希望大学里的后三年,基本上都是穿着洪小伏买给他的衣服。他们穿着相同的服装上课,散步,或是去郊外远足。但是外人不会知道内情,人们以为他们故意买一样的衣服。他们的友情一度传为佳话,甚至还有人怀疑他们可能是同性恋者。对此谣传,他们先是苦笑,继而嘲笑。哈哈,我们是同性恋吗?操,真够操的。而在最后一学期,刘希望干脆跟洪小伏开口借了两千块钱学费。洪小伏为这件事专门回了一趟家,洪之明答应了儿子的要求。这笔钱刘希望在他们工作了很多年之后,还给了洪小伏。他很慎重地把钱交给洪小伏,说这是我借你的,我不能一生都欠着你。
从不同的方位走出学校,可以见着不同的郊区景色。有湖泊,田野,和森林。刘希望个头不矮,却瘦得厉害。他的胃不好,这也是困扰他一生的问题。长着这样瘦弱的身躯,他却很能吃,每顿都能吃下很多东西。洪小伏目睹过他的吃相,每每让他惊讶不已。在学校里,他一个人的食量,可以顶上两个学生。不知道他吃下的那些东西都去了哪里?他吃得越多,好像人也就变得越瘦。远足的时候,在郊区,洪小伏总会找上一家小餐馆,让他吃个够。刘希望一吃就会吃得满头大汗,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闪着油汪汪的光。有一次,是从西边出城的吧,在公路上走一段,再拐入田间小道。稻田连着池塘,一片竹林。能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村庄,更远处则是一座翠绿的小山包。他们进了村子,村里像是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村道上稀稀拉拉,连绵地摆着一长溜餐桌。有人还坐在桌子上胡吃海喝。另有人可能已经吃过了,好像还喝多了酒,红着脸站在一边闲聊。那些吃过了的桌子上杯盘狼藉,像是在等着人去收拾。还在吃的桌子上则是吆五喝六,有人在不停地往外面端菜。刘希望咽了口唾液,说这就是乡下的流水席。流水席?村里一定出了大事,才会有这么排场的席面。在另一边,大概是稻场吧,传出了唱楚戏的声音。一定有很多人聚在那里,人声喧哗。楚戏的唱腔本就悠长悲怆,可能恰又唱到了断肠处,悲腔拖得如泣如诉。不知是哪儿的剧团在演?有人在看着洪小伏和刘希望,他们还在传递眼色和交头接耳。这村子怎么了?不一会,一个手上搭着毛巾的汉子走上前来,说是两位辛苦了,先坐下吧,菜很快就上。
洪小伏注意到那汉子手上有一叠白色小纸片,上面写满了名字。他像是玩扑克牌一样翻弄着纸片,皱着眉吃力地阅读上面的字。好像有些字他还认不清楚,只能用指甲一个一个慢腾腾地划拉着。那种划拉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因为不是划拉就可以认出来。所以他时常会露出憨厚的苦笑。洪小伏说,用不着麻烦,我们不是来客,只是路人。
刘希望一直在微笑。这时候两人的肚子都饿了,已过了中午,他们进到村子里来就是为了找一家小酒馆,或是到一个农户家里去找饭吃。
不是来客?你们不是从城里来的吗?那汉子迷惑地眨着眼。
我们只是路人,洪小伏说,从这儿路过,到村里来找小酒馆。
小酒馆倒是有几家,那汉子说,顺势打量了他们几眼,不瞒你们说,我就开着一家呢。你们看,村南头挂着酒旗的酒馆就是我开的。两人都往南看,一家门前的槐树上果然挂着一面黄旗,旗上画一圆圈,圈里写着杏字。
是杏字旗吗?
是那儿。可是今天所有的小酒馆都不对外营业,我们都在做流水席。
我们,刘希望说,我们是从城里来的。
汉子说,我就知道嘛。先坐下,菜很快上,很快上。
两人被按在桌子旁,桌上刚铺了一张塑料薄膜。汉子很快不见了,端菜来的是些妇女和半大孩子。我们就是路人,洪小伏说,这样吃人家的不好。没关系的,刘希望说,你不知道乡村风俗,流水席嘛,路人也可以吃。再说,那汉子很快就会忘了我们,他有很多事,还要去招呼别的客人呢。至于其他人,谁知道谁跟谁呢?
刘希望说的没错,汉子再也没露过面。从他们来的那条路上,后来又相继来了几拨人,他们都被不同的人接待着。会不会在刚才,洪小伏和刘希望已经顶了谁的身份呢?管他呢,两个人吃着一张桌子。周围有人在说着醉话,吵吵闹闹,还有人在高声歌唱。刘希望说,一定是村子里老了人。老了人是另一种说法,意思就是死了人。老了人的还应该是个大家庭,后代很发达,在城里都很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