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了,当然请了,再难请也得请啊,你说是不是?总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吧?过去请人,一天三十块钱,别人抢着做。现在涨到了五十。你有么办法?没人,到处都没人。人都跑到城里去了。那些身强体壮能做的人都跑了。
也是,请了几个?
三个。本来请了四个,一个家里有事,不能来,一共来三个。都是大嫂,四十好几的人,粗腰,大磨盘屁股。一看就能做,估计也肯定能吃。
能吃才能做呢,你不会在乎人家吃你的。
哪会在乎这?敞开吃,只要吃得进去,管够。今儿来不了的那个人,明日一准来。算来明天一天就能割完了。最后一顿,我请她们吃酒席。
还吃酒席?
吃,有肉有酒。吃完酒席,我再请她们打麻将。四个人嘛,正好一桌。随她们打到什么时候,只要她们愿意,打上一通宵也行。
嗬嗬,又吃酒席又打麻将啊。
你还不知道吧?这是现在的规矩。忙是忙,做是做,最后一顿要吃酒席,然后发工钱。她们再就着拿到手的工钱打麻将。
那才有意思。辛辛苦苦做几天,说不定就把工钱给输出去了。
有这种事,输了的人当然不高兴,只当是没拿到工钱。可是,也有高兴的。蠃了,就等于拿到了双份或几份工钱。
刘桂英始终没搭腔。她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也就是近几年才抖起来的。他抖什么呀?他自己并没多大本事,和李德贵好不了哪去。不过是养了几个儿子。
你不是要搬到镇上去住吗?什么时候搬啊?李德贵羡慕地问道,大家都在说,你儿子要在镇上给你做房子呢。
那还是以前说的,儿子们是有这个打算。现在儿子们又变了。他们说在镇上做,还不如缓几年到城里做。总要走这一步的,他们的意思是“一步到位”。
刘桂英抱着土茶壶,咕嘟咕嘟喝了一大通水,用袖子擦了嘴,又擦了额头。
我得去地里等她们,应该快到了吧。吴永富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住了。哎,都说你们家老二吴小福回来了,怎么没见着他呢?
李德贵要说什么,被刘桂英拦住了。她黑着脸说,小福累着了,哦不,小福病了,在家歇着呐。
那是得歇着。吴永富沉思着说,他怎么这个时候回乡下了呢?乡下又挣不着钱。我那几个儿子就不回来,寄俩钱就行啦。
你知道吗?李小福刚才就站在这儿。你站的地方,刚才一会儿还站着李小福。他来问我有没有啤酒卖?他说他想喝啤酒。
这是中午,都在吃饭。吴永富还在村子里开了个杂货铺,杂货铺就在他的院子里。眼下他一边端着大瓷碗往嘴里扒饭,一边和黄菊香说话。黄菊香刚从地里回来,她要来打一瓶醋。这会儿,她看到吴永富请来的三个女人也在院子里吃饭。她们果然长得壮实,一屁股能坐死一条狗。每个人都端着大碗,里面堆满饭菜,上面还顶着只咸鸭蛋。
她们都在听吴永富说话,可能她们刚才也看见了李小福。
他还要喝啤酒?黄菊香问。
他眼睛泡子肿肿的,一看就是睡多了,睡成这样的。老东西们在地里呼啦啦地干活,他睡得着呀?好意思啊?他好像还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发上沾着水。我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后来才想起是他,李小福。他就站在这儿,吴永富用手指了指黄菊香的脚。他说,有啤酒吗?我说没啤酒,只有白酒。你要是要啤酒,我下次给你带回来。
李小福说,没有?没有就算了。
真是的,黄菊香说。
没买着啤酒,他就站在这和我聊天。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得才新鲜呢。他说,城里人对乡下人太坏了,太苛刻。他算是看透了。乡下人被剥削了,还自以为讨了多大的便宜,像是挣了大钱呢。老板故意把八小时以内的工资压得低低的,再把加班工资抬高一点。这不是逼着你去加班吗?你还乐意去干,高兴钻这个笼子。一个个跟傻了似的,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不要命地去做。得好处的实际上是老板,你能拿到几个钱?
你听听。我听他这么一说,就夸他是个聪明人。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他才不会上那些人的当。他的办法就是不干。只要发现哪个厂子有问题,不公平不合理,他转身就走,没商量。他就是这么炒掉那些老板们的。他说,炒他的老板少,他炒的老板多。他认准一个理,赚钱可以,但要赚在明处。他不能给他们卖命。
在城里,吃亏的都是乡下人,受陷害的也是乡下人。报纸上,电视里有时候会说这一类的事儿。你若是看了,会把你气死。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我儿子又不是不在城里。后来我想,他的意思,无非是要给自己不做事没挣到钱找借口。
找借口?
吴永富压低了嗓门,要做二流子就做二流子吧,又不是谁不知道?何必这么说。
可是,城里人也得当心,李小福说。有一些亡命徒在报复他们,惩罚他们。那地方,也就是他所在的城里,有些人在抢银行。不是抢银行,那还不敢。是抢去银行取钱的人。他们盯取钱人的梢,等他们出了银行,或是在路上下手。特别是抢老人和妇女,一抢一个准。他说我们县里就有一个人在做这。那人的家离我们这儿也就三十来里路吧。
说这些事李小福眉飞色舞,他挥动胳膊一劈一劈的。那人,他说,到后来还有了枪,那些人都有枪。公安和他们发生了枪战。有一个人被公安打了二十七枪。据说那人就是我们县里的。你想想,我们县里的人被打了二十七枪。他的身子像筛子眼。
二十七枪,为什么要打二十七枪呢?我就不明白。
嗨!李小福说,那说明他危险呀。真正打死他的,只一枪就够了。要他命的,也只有一枪。那一枪前面和后面的,都是多余,打多少枪都是多余。可是,因为他危险,别人不敢放松呀。谁知道哪一枪正好能要了他的命呢?
他说得这么带劲,我问他敢不敢做?
你真问了?黄菊香说。
真问了,他说他不敢做,没这个胆量。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有这个胆量。
我站在他对面。我能从门里看到外头。他妈,刘桂英出来了。她站在太阳里,望着这边。我看到她身上都被汗湿了。她又瘦又小。
我说,你妈站在那儿。
李小福懒洋洋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他说,叫我吃饭呢。
说着,他就往外走。我再看门外,刘桂英已经不见了。没等李小福走远,我又喊住他。我说,没啤酒喝,你就拿瓶汽水喝吧。
他拿了汽水,说要给钱。
我不要钱,我说一瓶汽水嘛,算我送你喝。
李德贵的家里传出哭声和吵闹声,是在晚上。村里人都去了他家。刘桂英躺在床上,嚷嚷着要喝农药,她哭得声嘶力竭,脸都青了。
她说,让我死吧,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她的手上握着农药瓶,好几个人在和她拉拉扯扯。终于抢过来了,她在床上又发出一阵嚎叫,让我死吧。黄菊香站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李德贵蹲在屋角落里,揪着自己的头发。他说,丢人现眼呢。他还用拳头擂自己的腰眼,不知是那里在疼,还是别的意思,他说,丢人现眼呢。
怎么回事?吴永富问道。
你看看我们家里的墙,就什么都知道啦。李德贵头也不抬。
墙?墙怎么了?
吴永富看了看墙。屋子里靠东边的那面内墙,上面已是满目疮痍。有人做了手脚,还是新鲜印痕。看得出来,砖缝都被撬开了。它们横向豁开了一道一道大口子。而先前,它们都用泥巴密闭着,并用刮刀抹平。还有一些小洞,也被撬开了。撬墙的人一定了解这面墙以前的内幕,他知道洞在哪儿。它们现在都裂开着,像墙上被戳出的伤口,或是眼睛。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偷自个儿家里的钱啊。
这不是太黑良心了吗?两个老人攒这么点钱容易吗?
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德贵这时突然怒吼着说,那不是我们的钱。我们哪来的钱?那都是他哥他妹寄回来的钱。天杀的畜生,黑心烂肝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他选在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原来是偷钱。他贼得很呢。农忙时候我和他妈成天都在地里,哪有时间照看他?他就算在家里把屋子翻一个遍,也没人知道。他下手真狠啊,一分钱也不给我们留下。
你也是的,不是我说你。吴永富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钱多钱少都得存在银行里,那里安全,又有利息。哪有你这样的,他用手在墙上指上指下,划来划去。把钱糊在墙上。真是没听说过。吴永富说着,一直摇晃着脑袋。
就是,钱糊在墙上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把钱藏在坛子里,再把坛子埋在地里;也有人把钱缝在被褥和袄子里;还有的掖在破鞋和破袜子里,压在水缸底下,放在盐罐子里。藏钱的办法千奇百怪,这种事多着呢。
都是馊主意,吴永富下了结论。最好的办法还是放在银行里。再多的钱也能搁在一张纸片上,加上密码就万事大吉了。就算丢了也没事,密码在你脑子里,别人取不出一分钱来。
李德贵肠子都快悔出来了。他指着床上的刘桂英,都怪她。她说的,糊在墙上神不知鬼不觉。现在可好,家贼难防啊。
让我死吧,刘桂英又叫了一声,叫声让人汗毛直竖。
亏你们,这主意也想得出来。塞在墙缝里就不怕老鼠?要是让老鼠给啃了呢?吴永富瞅着墙,还在想这事。他就是想不通。
啃不了,包得可紧呢。每次他哥他妹寄钱回来,不,谁是他哥他妹?我是说每次大福和翠花寄钱回来,她就用一只小布袋缝起来。我再给它裹一层报纸,面上还包着塑料薄膜。包好后塞进墙缝。我用细软的土和成泥巴,把它糊好,糊得严严实实。寄一回,往上面糊一次。我和老婆子的想法是,把这面墙都给糊上钱。那样的话,我们家就有一面装满钱的墙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只要能瞅着这面墙就会觉得安心。
可是,这面墙现在被掏空了。刘桂英呻吟着,她的眼睛通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墙弄倒,让屋顶塌下来砸死我们呢?
以前我和老婆子没事干就躲在家里,瞅着这面墙偷偷乐。我们还想把别的墙也糊上钱呢。到最后把整个屋子都糊满钱。那样,我们就有了一间用钱做成的屋子啦。那才好啊。钱都是孩子们的。我们不会用一分,就想看着它守着它。
嗨!太气人了。
没想到啊。老古话说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现在的人是怎么啦?昧良心昧到了这种地步,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没人注意到黄菊香。她把手中的农药瓶藏在了某个地方。为了做好这件事,她很费了些心思。又不能让人发觉,她把自己弄得鬼鬼祟祟的。
村里人在一个一个地退出李德贵家。夜深了,他们明天还要做农活。他们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悄没声息地溜出去。每个人走之前,都要看一看屋子里的那面墙。它此时变得丑陋不堪。一面墙,好像也可以忽然间长满疥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