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呢。他们就下了地。老婆婆刘桂英说,我夜里做了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梦吗?告诉你吧,那梦好着呐。我梦见地里的麦子都长了脚,长了脚,知道吧?全长了脚。就像家里喂的鸡啊鸭啊,我一唤,它们就歪歪扭扭地跟着来了。再不用割麦子了。哪用割啊?我在前面走,喏喏着一唤,它们就跟着走,到了稻场上一排排躺下,就像是在那儿睡觉。
李德贵拎着个土茶壶,赭色,里面泡着大片子隔夜茶,这种茶解渴。一下地,不到中午回不去。呆会儿热着呐。哼,李德贵说,要是在城里,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早就要靠各种药物来养命了。哪像我们?还要下地。
麦子怎么就不能长脚呢?老婆婆还在说这事。我们喂的鸡鸭,还有猪和狗,不都长着脚吗?只要我一唤,哪一样不跟着走?麦子怎么的?麦子不也是我们种的庄稼吗?种的和喂的有么区别?麦子真要长了脚才叫好呢。像那学校的小学生一样,把哨子一吹,就都集合起来啦。
怪只怪我们命苦。老头的抱怨不是没道理。他说,城里的老人每天都吃药,吃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药片,就像我们吃地里的蔬菜。你想想,吃那么多药他们的身体能不好吗?一点儿小病根本上不了身。那些药是干什么的?治的就是病啊。
也不是光吃药。翠花回来不是说过嘛,他们还扭秧歌,打太极拳。像你这样的老头子,还有早上起来跑步,对着河水乱吼乱叫的。
我才不信呢,那都是闹着玩的。真起作用的还是药。乡下人身子骨差,就是因为没药吃。我要是有药吃,我不是这样子。
你总是要药吃,总是要吃药。老婆婆气愤的说。
他们已经下到地里了,这是他们家的地。李德贵把土茶壶放在田埂上,一蓬草棵子下面。刘桂英说,你看看,这些麦子真像是长了脚,它们齐刷刷地站着。可就是不能走,它们的脚下生了根。老婆婆一定是着了魔,老在琢磨麦子的脚。
我腿疼,老头说,腰也疼,老像直不起来。他从腰间抽出两把镰刀,一把递给刘桂英,自个儿留了一把。也没别的原因,就是疼。
刘桂英不无忧虑地看他一眼。她看得不太清楚,只看到黑糊糊一片。你老叫疼,都叫了一个多月了。等过完农忙,去镇子上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老头更来劲了,有意提高嗓门,大声说,我早晚要死在这上头。
两个老人割着麦子。地里很安静。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了,所以他们割得慢。他们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现在他们干活不能靠体力,一点事也要耗费大量时间。
李德贵站下了,他说,他还在睡。
老婆婆闷着头割麦,说你到底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忍不住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他该睡呀?他睡得下去?让两个老东西像牲口一样,天不亮就下到地里干活。他倒好,仰儿八叉地睡在床上。我们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打鼾呢。兴许他早就醒了,故意假装着打鼾也说不定。没准儿,他还在梦里哼着小曲呢。
自己养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他哪做过农活?那么早就出去了,一直漂在城里。他也不会做啊。再说啦,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都不会做农活,也不愿意做,全都到城里打工去了。
你别跟我提打工的事儿。老头明显憋了一肚子气。他是昨天回来的吧?
昨天下午。你又不是没看见?他背了个大布包,头发乱糟糟的。他是从镇上走回来的,身上落满灰土。一进屋就喊累。
我当然看见了。累?他做什么了?一看那样子,就是个倒楣相。要说他出去打工,前后加起来也有六七年了吧,他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吗?
没有。老婆婆插嘴说。
就是,一分钱也没寄。家里的钱都是他哥哥,他嫂子和他妹妹寄回来的。他在外面干什么呢?你数数看,本村的,外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哪个出去打工的不往家寄钱?不往家寄钱还出去打什么工啊?他倒好,到了城里还到处游荡。听他哥说,他总共做了有二十几个厂子。没一处做得长的。不是人家老板辞了他,就是他辞了人家老板。
是炒,老婆婆又插嘴说。
哪有那好的地方?有办公室你坐呀?光指望着往你手上数钱啦?
你别跟我说这些个事,老婆婆说。一说这,我心里就堵得慌。她停了割麦,一只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能吃苦,怕吃苦。嫌人家做的时间长。做的时间长怕什么?他哥不是说了,人家是按时间给工钱的呀。做的时间越长,给的工钱越多。别人还巴不得呢。他倒好,这么大个人,不光不能往家寄钱,就连自个儿的嘴都糊不住。听说还跟他哥他妹要钱吃饭呢。好意思?
老婆婆吭哧吭哧地喘着,不知是累的,还是给气的。
我看他已经成了二流子,老头继续数落。你不要袒护他,袒护也没用。他城里的事做不了,乡下的事又不做,不是二流子是什么?别看他城里乡里来来去去的挺热闹,他里头却是个空壳。他比得上谁?哪个二流子最后不是败家子?
你还说?
老婆婆猛地把镰刀扔在地上。刀刃杀进土里,竖在那儿。
不说了,不说了,李德贵拔出镰刀,递给刘桂英。可他还是暗自嘀咕着,他为什么要昨天回呢?这种时候。这可是农忙啊,他回来干什么?
要过一会儿,天才会亮。但光线已开了一些。田埂上走来了黄菊香,她也拎着一只土茶壶,手上拿着镰刀。她的地在下面,和李德贵的地隔着一块。黄菊香是个孤寡老人。她的老伴三年前就死了,刘桂英记得他死的时候肚子硬得像石头。在那之前他们的儿子也死了。他们的儿子死在外面的一座矿山里。自那时起,儿媳带着年幼的孙子走了,到现在也没一点音信。黄菊香此时在田埂上站住了。每次碰到李德贵和刘桂英,她都要站住说会子话。
黄菊香说,听说你们家老二李小福昨天回来啦?
李德贵撇了撇嘴,刘桂英抢先答道,是啊,回来了,昨天下午回来的。村子小,什么事都传得快啊。连你也知道了。
这次出去还不到半年吧?我记得好像是过年以后,和村里那帮年轻人一起走的。怎么就回了呢?是不是没找着事做?
事还是有做的,刘桂英沉吟着,可他嫌事不太好。又想换个事做,一时又没换上,这才回来歇着。过几天,恐怕还是要走的。
那是那是,走是肯定要走的。乡下留不住人啊,都走啦。可他正巧赶在农忙这时节回来,也还算是有些孝心。好歹总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吧。
没做他的指望呢。刘桂英说,都一样,农活早荒了。
李德贵怒气冲冲地望了村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看看村子里的光景,就觉得凄凉。黄菊香叹了口气,睁眼一看,村里只有老人和挂着书包的小孩子,见不着一个青壮年。农忙时下地的尽是老人,让人伤心。你们家小福回来了,见着就金贵。我是越老越没出息啦,见到年轻人就眼前一亮。
也不能这么说,有出息没出息的。我知道,你是在想你儿子。
我那儿子死在矿山里,是没法子的事。他没日没夜地干,身体累坏了。累坏了,腿脚就慢。真到出事的时候,他跑不出来。别的人都跑出来了,就他跑不出来。他腿脚慢。那不是该他死吗?他是给累死了的。哎,不说他了。好像你们家大福在外头干得不错呢。
还算行吧,李德贵这时干咳一声,接过话头说,大福在家里就能做。什么农活都拎得起,放得下。在城里也一样。他最喜欢干的是加班。因为加班的工资比平时高,干一小时是一小时。我那大儿媳跟他一个样。两口子勤扒苦做。他们赚的钱都是靠加班挣出来的。若是一天干八小时的活,工资只够他们生活。他们还带着我的孙子呢。他们喜欢加班。一听说加班,就跟过节似的。
我算是明白了。看来他们寄回来的钱都是加班挣的。
那当然啦,钱不是好挣的。你不脱上一层皮,就不会弄到钱。
你还记得我那孙子吗?刘桂英问道。
记得记得,他叫小虎。说到名字,我就想起了他在地上爬的样子。胖墩墩的,一揪他的屁股,他就咧着嘴巴笑。
是的是的,你说得没错,你的记性真好。他就是那样的,在地上爬来爬去,一揪屁股他就笑。我记得你就喜欢揪他的屁股。一见着就揪,一见着就揪。那还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大福把他放在家里给我们养着。现在大了,要读书了,大福就把他接走了。大福说要让他在城里面读书。大福还说不能加重我们的负担。种这几亩地就够我们受的。
你们家大福真是太有良心啦。黄菊香羡慕地说。
是有良心。刘桂英说,小虎都接走了,他还往家寄钱呢。
还寄钱?
寄。比过去少一点,但他还寄。
好啊。还有,你们的小女儿,叫翠花吧?她应该是小福的妹妹,跟大福他们在一块儿,是吧?
在一块儿,也就是在一个地方,不在一个厂里。
翠花也寄钱,不过她寄不了几年啦。估计她快出嫁了吧?
等翠花出嫁了,刘桂英说,我们就不要她寄钱。就算她寄来了,我们也要再退回去,你说是不是呢?老头子。
那是。李德贵说。
黄菊香叹着气走开了。他们目送着她。她下到了自己的地里。黄菊香可能已开始了割麦。她有些黯然神伤。他们望着下面那块地。割麦就是这样的:割着割着人就不见了。人陷进麦棵子里面去了。他们看见的只能是麦子。要过好半天,麦子割倒了一大片,人才会重新露出来。
李德贵腿疼,腰也疼。这是他的老毛病。可是,和黄菊香说了会话,他的心情好多了。刘桂英说,一说这些事情,你就来精神。
你不来精神呀?李德贵揭她的老底说,你比我更来精神。
吴永富走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已经大亮了。远处的树,田埂上的草,和地里的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吴永富穿着月白色长袖衬衫。你们来得真早啊,他说,大概晚上没睡觉就来了吧?他的嘴角明显挂着讥嘲的笑。
早上凉快,李德贵说,出活儿。
我们这是什么鬼地方?吴永富叉了腰。路吧,路又不通。他指了指下边。那里,在陡坡下边,是一条乱石子小河沟。路就断在那儿。人可以走,牲口也可以走,就是不能走车。外面都用上联合收割机了。那东西好啊,一开进地里,突突突不光割了麦子,就连麦粒都给脱下来了。偏我们这儿不能用,横竖它开不进来。
那东西贵吧?
贵倒是贵,可是,你拿着钱也请不来。
李德贵又埋下头去割麦子。他的腿还在疼,疼在里边。腰上也有毛病,腰上的毛病好像在骨头里。骨头疼起来了那才叫疼。
现在要请人也难了。
这几年,吴永富每年农忙都是请人做。他三个儿子都在广东,都挣了钱。听说三个儿子都是什么“行管”人员,工资高。所以吴永富财大气粗,他用不着下地。
今天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