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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邻居(2)

我开始经常性地往外跑。我对妻子说是去找工作。但不是,我已经不找工作了。我就是闲逛和玩。我在茶馆里喝茶,听人吹牛,在街边看人下棋。这么过很容易消磨时间。一天一下子就过了。我新结识了一些人。他们和我一样,郁闷,无聊,开口就发牢骚。

见到主任,也是在这种场合。茶馆里烟气弥漫。他脸色铁青,独坐一隅。我过去和他打了招呼。他没怎么理睬,示意我坐下。

他告诉我,他也被公司扫地出门了。据他说,公司里老一辈的人基本上已被清洗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在大骂特骂那些人,说他们冷血,不近人情。看到主任也落到这步田地,我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抚慰和平衡。但我尽量掩饰着。主任叹了口气说,听说公司现在的情况的确有了好转。不过,主任马上接着说,你就看着吧,再过一些年,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被撵出来。

我们谈了很久。晚上,就在街边的小酒馆里喝酒。这一次,不是我请主任,也不是他请我。我们各付各的账,分摊酒钱。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喝酒,所以喝得特凶。我喝醉了,主任也喝醉了。不知是我送他回去的,还是他送我?这事我们后来争论了好长时间也没能弄清楚。我突然发现喝醉了酒挺愉快。晕晕乎乎,所有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

从此,我总是出去喝酒。除了主任,我还找别人一块喝。都是我在外面新结识的那些失意的人。他们中有失业者,卖苦力的,拉皮条的人,街头诈骗者和赌钱的人,甚至还有流浪汉。这些人成分相当杂,面目可疑。过去我就连正眼也不会瞧他们一眼。可是现在我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我们成群结队呼啦啦涌进某个地方,大家凑上钱,就开始喝起来。酒一端上来,我们抢着喝,生怕自己喝少了。大家粗暴地抢东西吃,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

我们去的地方,大都集中在肮脏的小街角落里,或巷子深处。那里供应着低等的劣质白酒。腌制或卤制肉食,表皮呈紫红色,或黑色。炉灶上,炖着一罐罐肥腻的动物下水。还有一碟碟辛辣的干货。那种地方,我很容易喝醉。一喝就醉了。也有可能是我故意把自己喝醉的。总会有人送我回去。我们嘶哑着嗓子,唱着一些奇怪的歌。那是一些老歌。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听上去我们都挺怀旧。

有一次,为凑钱大家吵了起来。吵得还很厉害,差点就要动手。酒馆老板抱着膀子,幸灾乐祸地站在旁边观望。他明显是想看到一场斗殴。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不如先打一会牌,让赢了的人付账,这样公平。这一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成。

出主意的人是个残疾,他烂掉了一只眼睛。他不得不经常拿一块布擦那地方,因为那儿不停地往外渗水。此时他用那只好眼睛注视着我。我感觉他是在对我眨眼睛。没想到他在牌桌上那么灵活,出手敏捷。他可能是用眼睛向我示意,他在暗中帮我。我果然赢了钱,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赢到钱的?牌的组合变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付了酒钱,还余下一些。这是我第一次打牌的收获。

过了些日子,我发现主任根本就不在我们的圈子里。仔细回忆,好像我和他就在一起喝了几次酒。然后他走掉了,远离开我。我对酒的依赖与主任有关。当我沉陷在酒里面时,主任却抽身而去,不知去了哪里?这事儿我想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呢?

每次我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妻子都沉默着。她神情冷漠。看得出来她厌恶我。她这样子刺激得我下一回喝得更多。男人嘛,倒楣的时候以酒作伴,这太正常了。

独眼睛一定是个高人。他潜伏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有时出现,有时消失。只要有他在场,肯定是我赢钱。他手法高明,巧妙,不露痕迹。我不知道他玩弄了多少花样?他绝对在做手脚,只是没人看出来。他暗中掌控牌局。有意思的是,他自己从不赢钱。他让我赢。他让我赢多少,我就能赢多少。他在牌桌上对着我眨眼睛,我就有戏。他一眨眼睛就眨个不停。我喜欢赢钱。赢了钱可以由我来付酒账。那段时间,我就是这样来打发日子。

我可能迷上了赌钱。我必须正视这个。喝酒不再是我唯一的嗜好。后来,我酒喝得少了。更多的时候,我都泡在麻将馆里。我和独眼睛一块去,我们频繁出入那种场所。麻将馆遍地都是。它几乎容纳了城里所有的闲人。里面乌烟瘴气。我在麻将馆里看到了很多我过去的邻居,和过去的同事。他们早就在这儿了。有的已经在里边混了几年。甚至有人用上班时的作息时间来约束自己。住得远的还用保温筒带来盒饭,在里面吃一顿午餐。就像过去在单位里吃一样。他们见到我都很亲切。并奇怪我怎么到现在才来?依他们看,下岗的,退休的,失业的最终都会到这儿来。他们跟我说,不来这儿,我们能去哪里?

因为有独眼睛,我在麻将馆里同样赢钱。但是赢不了多少,这里的人永远都只带着一点小钱。他们磨磨蹭蹭地摸出一张张零星票子,来消磨掉整块的时间。

对我的抱怨,独眼睛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他告诉我,有钱的人都不在这儿玩,他们在“场子”里玩。“场子”我听说过,是指地下赌场,都是一些神秘的去处。但我没去过,也不知道怎么去。独眼睛答应我,有机会带我去看看。他说,我可以带你去。

我向往到“场子”里去。听说在那里可以赢到很多钱。当然,也能输掉很多钱。我多次催独眼睛,他总往后拖。他说这种事要单线联系,一个人带一个人。动静不能太大,否则会惊动警察。我跟着他,穿过广场,上了停靠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整个过程像是搞地下活动,还要不时回头,防止被人盯梢。车内已有两个人,我们上去后,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我们这一次去了郊外。“场子”是流动的,可以在郊区,也可以在市内,可以在宾馆酒店,也可以是某幢民宅。赌钱的人事先并不知道地方,只到上了车,被拖到哪儿是哪儿。

“场子”是一个名叫松树的人开的。里面有一些看护场子的人,清一色蓄短发,刀子掖在衣服里。还有一些放码的人,他们拎着大皮箱,箱内装满现金,都是用来放高利贷。

我让独眼睛和我一起去玩,他不上。他说在这种地方赌钱只能靠运气,不能作弊,谁也不敢出千。他指了指自己那只瞎掉了的眼睛,那儿还在滴水。他问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吗?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是在这儿被他们戳瞎的。他用一块布捂着它,说直到现在他还在给他们打工。说完这些,独眼睛走掉了。他从此不见踪影,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才知道,独眼睛是从这里放出去的钓饵。专门钓上一个个像我这样的人,然后带进来。

没有独眼睛,我还是赢了一把。看来我赌钱的运气不错。我从来没有赢过这么多钱。都是现钞。松树和他手下的人对着我笑。“场子”里安排饭食。我们在一块儿吃饭,就像是一个大家庭。接下来,我又赢了几把。

但是,不久我的好运气就耗尽了。我一场接一场地往下输,每一场都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我曾经怀疑过,我是否掉进了某个陷阱?有人在害我?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我记得独眼睛那只瞎掉了的眼睛,出千将会遭到惩罚。可怕的是,我的赌运不见好转。我眼睁睁地一点一点往下掉。看到眼前有那么多钱,我却赢不到手。相反,我还在不停地输。

我找妻子要钱,谎称是跟人合伙做生意。我对她说,找工作不如自己做老板。妻子按照我要的数目把钱给我,但是她的神情很鄙夷。我不清楚她鄙夷的原因,是知道我在说谎呢,还是对我做生意表示不屑?她什么也不说。

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妻子要钱。妻子的钱,或者说家里的存款很快就被我输光了。我意识模糊,思维迟钝。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都维系在赌局上。一个赌钱赌垮了的男人,他唯一的出路还是赌钱。只有靠赌钱才能翻本,你还能怎样?我开始找松树借贷。他的利息高得惊人。他谁都敢借,他不怕你不还。我明知有风险,还是要借。借来的钱也输了。我对钱已经很麻木。输了再借。借了又输。那些钱只是从我的手上过一下,马上就流失了。

高利贷像雪球一样往前滚,我永远也搞不懂其中复杂的计算关系。我的赌债高得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现在,妻子比过去清醒。很少犯迷糊,几乎不犯,也不是太抑郁。她变得严肃,不苟言笑。她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件物品,都被她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她拿着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揩拭它们,直到擦得它们一尘不染,通体发亮。她从来不和我谈钱的事,也不问。她告诉我,对门又新搬来了一户邻居。我听说过这事。从前的那个老女人已经把房子卖掉了。新来的是一对白领,还算年轻。妻子说他们非常忙碌。有一天在楼道里,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小声说话,意思好像是想抱养一个孩子。我说,他们不能生吗?妻子即刻冷下脸来。

我偶尔能遇见他们。那女的好像在有意躲着我。有一次她打开门,刚看见我又缩了回去。她背着包,是要出门的样子。她可能不想和我一起走下楼梯。她脸色不好。尽管看得出来她经常进出美容院,但还是掩饰不住疲惫。

我输惨了,不敢再进“场子”。松树也不再借钱给我。他还找我逼债。几个看场子的人把我押上一辆车,要我去筹钱还债。车子在城里转了一圈我一分钱也没借到。我没有地方可以弄到钱。也不打算弄。我准备赖掉这笔债。

他们一定看出了我的企图,把我关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痛打了一天一夜。他们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还钱,他们就会杀死我。

我不相信他们真会杀死我。我死了,欠他们的钱也会一笔勾销。他们不过是在恐吓我。我答应慢慢还钱。实际上我准备和妻子一起离开这里,但是每天都有人跟着我。我知道我被跟踪了。我夹着包匆匆忙忙地出门,再回来。表面上看像是在筹钱,实际上我是在试图摆脱他们。

松树已失去耐心。他频频给我打电话,不许我耍花招。那些看场子的人对我说,松树要他们给我点颜色瞧瞧。

这天,我出门时,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早就守在这儿呢?还是刚刚到来?其中一个人抽出刀来,在我肚子上捅了一下。旁边的人说,别搞死了。听到这句话,我知道他们的本意不是杀死我,他们无非是要给我一点颜色。

我捧着肚子往上爬,我想我最好还是死在家里。肚子里的东西向外哧溜,我捧着它们。这时,我恍然悟到,早在七年前,是七年吗?我仔细算了算,对!是七年,整整七年。今天发生的一切,妻子七年前就已经对我讲述过。或者说这一切,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发生了,妻子看到了,并讲述给我听。妻子讲过的事情,她自己忘了,我也忘了。但现在,我记起来了。

我终于爬到门口。邻居的门后面有了点轻微的响动。我在想,那屋里的女人会不会正从猫眼里偷看我呢?她会吗?我的手捧着一抱东西,只能以头叩门。正如我已经想到的那样,门并没有锁。我的头还没有叩上,门就自动开了。妻子等在那儿。她已经讲过。事实的确如此。我在闭上眼睛之前,看到她换上了一套黑衣服。那套衣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