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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邻居(1)

我搬了家,住在19楼。那时候我在城市另一端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我妻子身体不太好,有人说她有精神病。但我不这么认为,她只是有些抑郁罢了。她呆在家里,打理家务,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本来她想工作,是我劝止了她。我们公司的情况还行,使得我有足够的收入。她需要休息。出去工作会给她增加压力,那对她不好。

新居的环境比较幽静,相互间无人打扰。过了段时间,妻子开始和我说到邻居的一些事情。邻居,也就是楼道那边,对门里的人家。妻子通过防盗门上的猫眼,和卫生间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门外楼道里发生的一切。她喜欢窥视。有时候,她还会打开门,装作是放垃圾袋,匆匆地扫一眼四周。

她说,那里住着一个近五十岁的男子,模样颓丧,潦倒。可能先前他也曾做过公务员或职员,身上因此还残存着几分矜持。但现在的境遇已相当差。他无所事事,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他好像很少在家,总在外面游荡。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喝醉以后,也是那些人把他送回来。他们在楼道里吵吵嚷嚷,连我都感到丢脸。他的衣服上沾着酒渍,时不时的他还会呕吐。他们架着他,大声说笑话,骂人,还唱一些走了调的歌。然后,到了他的门口。也可以说是我门口,只不过他们的背正对着我。他们咚一声放下他,大家一下子都噤了声。这时,他妻子打开门,一声不吭地扶他进去。每次都这样。他妻子脸色刷白,一看就是个病人,长时间没晒过太阳。那样子真是凄惨。她一句责备的话也不曾说过,但眼睛里的幽怨让人心痛。她不理那些送他的人,他们一哄而散。

他们好像没有子女,妻子补充说。这也是我们近来常讨论的话题。我们打算生一个,妻子跃跃欲试,想生,我也是。过去我们忙于生计,到处搬迁,居无定所。我换过四五个工作,她要少一些。现在稳定了,正是生孩子的时候。但妻子只是在嘴上说说,她害怕。怕怀孕,怕分娩。对这事我们已力不从心。我能做什么呢?只能等待。

一个近五十岁,又没有工作的潦倒男人会怎样呢?邻居的故事还在继续。通过门上的猫眼,妻子紧张地观察着。我想象着她趴在门上的情景。或者,她人虽在家里,耳朵却在注意门外的动静。这些事情,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

显然,酗酒之余,他又迷上了赌博。他在赌钱。城里赌博的地方太多了,公开的或地下的,到处都有。开始他赌小的。回来时,他边上楼梯边数钱,还能看到一些零星票子。后来赌大了。他那样子一看就是沉迷进去了:目光偏执、狂乱。而且他输得厉害。好像还越输越惨。他叹气,上楼的脚步踉跄、趔趄。有几次,还偷偷地掩面痛哭。他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淌下。

但是他没停下。他想翻本。他出门还夹着包。那包是他以前上班时夹过的,虽有些旧,质地却不错,皮质优良。可能正是从那时起,他借上了高利贷。高利贷可不是好玩的。自那以后,他出门或回来,总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在跟着他。不知他意识到了没有?我可是知道的。他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的行动变得躲躲闪闪。他经常会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他在张望什么?令人不解的是,他妻子从不阻止他。或者根本就阻止不了他?对他面临的危险,她好像也毫无察觉。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总是无声无息地打开那扇门。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已经有人逼债。大概他欠下的高利贷太多了。那些讨债的人一直追到楼道上来,或者在他回来之前就等在楼道里。他们在那儿纠缠、威胁、承诺、讨价还价。他们拉拉扯扯,声音忽高忽低,其中有些人还故意亮出凶器来。

逼债的次数多了,最终酿成了凶杀案。在我们楼道里发生的这起凶杀案,我刚好出差在外。我是在回来以后,妻子告诉我的。她说,讨债的人肯定失去了耐心。某一天早晨,他准备出门时,那伙人在他的肚子上捅了一刀。她看到捅他的人好像没有用上多大的劲。他们可能只是要吓唬一下他,并不一定真要置他于死地。结果那一刀还是要了他的命。他按着肚子,一头撞开门,死在家里面。奇怪的是,他妻子好像在等着他撞门。严格地说,他还没有撞上门,门就已经开了。而且,她还特地换上了一套黑衣服。

妻子的故事讲完了。其实,刚搬过来时,我就打听过了。我们的对门,也就是邻居,只是一座空宅。房主是一个年老的寡居妇人,她长期住在外地。所以,这所房子一直闲置着。据说她打算卖掉,但没人买。那么,妻子的讲述实际上显得很荒诞,都是虚构。她把那桩凶杀案安排在我出差的时候发生,也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但我一直顺着她,从不着意戳穿。我在前面说过,妻子有些抑郁,病情时好时坏。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她无聊时从猫眼里看到的幻像呢?还是她听过那个住在外地妇人的传闻,并据此杜撰出来的?总之,妻子不会说谎。她所讲的,一定是她看到的。

讲完那个故事,妻子就把邻居的事情忘掉了。彻底忘了。她显得安静,少了一些焦虑。偶尔,我会提到它,就像提起一件往事。但是,妻子却很茫然。我知道,对她而言,这事已经结束了。

生孩子的事,还是落空了。我们停留在空谈上。我总是疲惫,职业上的奔波和劳累让我苦不堪言。妻子说起来倒是很起劲,真要做起来却又很冷淡,畏首畏脚。机会被一再错过。到头来,其实谁都清楚孩子是生不成了。女人过了四十还生什么呢?却还要自欺,说什么只要能怀上,剖腹产大概不会有危险。我也就顺着她,说可能吧?

年轻的时候,妻子怀过孕。因为各种原因,都被打掉了。妻子一共有过三次打胎经历。第一次是没有房子。那时刚结婚不久,我们分别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就连同房都需要打游击。第二次房子倒是有一间,是出租屋。但妻子刚换了工作,她的职业不允许生育。要生孩子就得失去工作,要工作就必须打掉孩子。第三次则是妻子有病。她严重贫血,时常晕厥,医生认为不适宜妊娠。我们可以生孩子的大部分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溜走了。

现在,妻子对打胎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一谈起来就无比兴奋。晚上,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缠着我诉说。她躺在床上僵硬的躯体这时会变得柔软,活泛。脸在黑暗的枕畔闪着光亮。她说那个孩子如果不被打掉,活到现在应该有几岁了。她根据当时的感觉,给三个孩子分别确定了性别。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她甚至还给他们各自起了名字。再说到他们时,她会直呼其名,说谁谁是什么性格,平时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谁谁则要可爱得多。她谈论他们,就像谈论那些已经长大,远离我们不在身边的孩子。或是已经死掉了的人。

在她谈论这些时,我脊椎发凉,就连胃也跟着不舒服。但我不便打断她。那样的话,会让她伤心好长时间。白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挺无聊的。晚上谈兴浓一点无可厚非。怕就怕她一连好多天也不说一句话。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出现过。

可是,我第二天还要上班。通宵达旦地谈这些事对我没有好处。我会失眠,精力不济,尤其是我还会自责。尽管妻子从不责备我,我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我快五十岁了,已有早衰的迹象。晚上睡不好觉,影响到了白天的工作。和过去比,我开始有了忘性。常常会忘记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同事间有了微辞,这我知道,能感受到窃窃私语的议论。而且公司也在走下坡路,内部气氛很微妙地变得紧张起来。公司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保证长盛不衰,可以影响它的因素太多了。听说公司将裁减一批职员,更换新鲜血液。这类传言已有些时日,不止一天两天了。起初我并不介意,也不曾担心。好像还涉及不到我。直到有一天,主任突然很亲切地请我吃饭,我才发现这事完了,我肯定会被裁掉。

主任不会无缘无故地请我吃饭。那顿饭吃得真是忧戚。主任和我一起回顾了我在公司奋斗多年的经历。他承认我见证了公司由弱到强的全过程。说到最后,主任哭了。他的眼泪流到了酒杯里。我看到他一仰脖儿,喝下混有泪水的酒液。他说,公司裁掉你这样的功臣真是太没良心了。说到这里,他显得痛心疾首。说早晚有一天,公司里那帮头头脑脑们会后悔的。

我被裁了。公司要吸纳新人。我像一口痰,被公司吐掉了。我甚至没有带上一点血丝,我是一口清洁的痰。在我这种年龄失掉工作是危险的。我很快就会知道它的涵义。妻子冷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她在听我解释时一直不动声色。

离开公司后,我打算重找一份工作。我跑了很多地方。夹在那帮到处找工作的大学生中间,我显得惹眼和讨厌。他们瞪着我,好像我这人在厚颜无耻地和他们抢饭碗。这多少打击了我的自尊心和热情。我几乎被所有的地方拒绝了。偶尔能有接纳我的地方,我又看不上。

我无法像过去那样随意跳槽,一不如意,还可以寻找新的出路。我是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没有地方需要我,也没有人需要我。我把这意思告诉妻子。她想了一会儿,沉默着表示同意。她要我就在家里,不再出去做事。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积蓄,基本上够花。现在看来,没有孩子也不全是坏事儿,起码少了些负担吧?

妻子的安排,让我不寒而栗。这不是让我们养老等死吗?还不至于吧?也许是她在家呆的时间太长,总让我觉得她的想法过于阴暗。但我不能驳斥她。让她不出去工作,就呆在家里面,是我的决定。我当时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失掉工作。

我这个年纪,如果有才能,或者在某一领域有相当大的名气,那还是香饽饽。如果一事无成,只是一个平庸的人,那就是残疾了。事实就是如此。睁眼一看,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被人嫌弃。我找不到工作,又不适应家里的闲居生活。两个人成天在一起,妻子的话变少了。有时她会不小心打碎一件东西,比如瓷碗或玻璃器皿。然后,她惊惊慌慌地收拾那些碎片。物件碎裂的声音,在房间里一惊一乍。我尽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袖着手,或吹一两声口哨。妻子理解我的苦衷,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感激地看我一眼。

自从我失掉工作,妻子明显比过去节俭。我看得出来这一细小的变化。到后来,她甚至变得吝啬。她新弄了一本账册,每一笔花销她都会记上。像茄子,辣椒,或牙膏,买了多少,花了多少钱,她都仔细记着。她还藏藏掖掖的。我知道有这么一本账本。她躲在一边偷偷摸摸地写写划划。但我从不揭穿她,也不去翻找账本。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看来,妻子在给自己留后路。这种行为给了我一闷棍。她又不是寡妇,我还没死呢,用得着吗?或者说,她吝啬的样子只是做给我看。她故意刻薄自己,虐待自己。我们饭桌上的菜肴越来越少,汤盆里漂着稀薄的油星子。实际上我们以前的存款还在。妻子无非是要做出一种姿态: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吃闲饭。正因为这样,就要过得俭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