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魏小勇酒喝大了。他打了一辆车,跑过几条街,来找吴开福。当时已是晚上,吴开福一个人在屋里玩纸牌。他对魏小勇爱理不理的。
魏小勇坐在旁边很响地打了几个酒嗝,吴开福还是不理他。魏小勇觉得没什么意思。后来,魏小勇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刀子。他把刀子含在口里吹了吹,就像在吹一支亮晃晃的口琴。吹了一会儿,他对吴开福说,这是新疆刀子,刀口锋利得能割断一把铁丝。
吴开福斜了一下眼睛,割铁丝?我看切豆腐还差不多。
魏小勇急了,你说切豆腐?吴开福,你现在就去牵一头牛来,我只捅一下就能放倒它,你信不信?
吴开福继续玩纸牌,可能削水果还行。
魏小勇把刀片在巴掌心里啪啪地甩着,像甩一条死白鱼。你又说削水果?我看你真是不明白,就是杀一个人都没有问题。随便一个什么样的人,只一下就行了。
吴开福这时笑了,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牙齿白得发青。他说,杀人的人,手里只有一只锈铁钉子也能杀人。不杀人的人,就是给他一挺机关枪,他也不会杀人。
魏小勇把刀子收了起来,插在一只鞘子里,然后掖到腰里去。他这样子,就像是一个戏子在往腰间卷巴一块黑手帕。魏小勇说,总有一天我要想办法,买一把真枪回来玩。
吴开福说,你总在说。
魏小勇和吴开福是一对朋友,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小时候,他们都住在儒学路,两人一块长大。后来,吴开福搬到了府东街,魏小勇还在儒学路。
魏小勇高大、粗壮、皮肤黝黑。而吴开福则矮小、瘦弱、皮肤白净。两人走在一块儿,如果魏小勇在前面,他就像个黑社会老大,吴开福就是个跟班。如果吴开福在前面,他就像个老板,而魏小勇就是个保镖。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比较注意,一般总是并排着走。
但这只是表面的东西。实际上,魏小勇一直都很害怕吴开福。这一点也不奇怪。魏小勇发现自己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害怕吴开福了。那时候,他们常常在红卫粮站的院子里捉迷藏。红卫粮站就在儒学路他们的住处附近,和吴开福的家只隔着一个门楼。院子里长有一些树,并且堆着一些粮垛。
有一回,魏小勇屏住呼吸躲在一堆粮垛后面。可吴开福就是不找他,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魏小勇不知道躲了多久,他在粮垛后面大声地尖叫着,吴开福,快来找我呀。
魏小勇叫了好几声,还是听不到吴开福的声音,魏小勇自己走了出来。红卫粮站的人早就下班了,到处空荡荡的。吴开福突然间消失了,就像死了一样。魏小勇哇的一声哭了,他还尿了,一泡温热的尿水,在裤裆里顺着两只裤管流下来。
这时,吴开福张牙舞爪地从另一堆粮垛后面跳了出来。
魏小勇后来一想到这件事,就手心发痒。他应该扑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可当时不是这样的。当时,魏小勇看到吴开福又突然出现,怔了一下。然后,他抹着眼泪,扑哧一声笑了。那时,他们五岁。
想起来,那是魏小勇第一次害怕吴开福。长大以后,他们仍然形影不离。即使吴开福搬到了府东街,他们也要想办法经常在一起。这很容易。现在,魏小勇觉得吴开福比过去更工于心计。换一句话说,就是更怕他。正因为这样,他才要和吴开福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好像只有在一起,才能缓解或消除魏小勇内心的恐惧。
另一方面,魏小勇又必须把恐惧深藏在心里。他不能让吴开福看出这一点,要是吴开福看出来了,他只会更为鄙弃和瞧不起魏小勇。
事实上,在对待魏小勇的态度上,吴开福一直是鄙视和讥讽的。他嘲笑魏小勇的勇气,嘲笑他的发型,嘲笑他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总之,魏小勇身上的一切,都在他的嘲笑之列。
一个嘲笑,一个被嘲笑,几乎成了固定的模式,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构成了他们友谊的基础。儒学路和府东街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街上。但谁也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友谊的全部内容。
吴开福很早就开始玩刀子了,他玩过各式各样的刀子。他对魏小勇说,男人生来就是玩刀子的,正如女人生来就玩裙子或旗袍一样。不玩刀子的男人,也算是男人么?说这话时,刀子在吴开福的手上跳动着,跳出许多花样。
在那段时间里,魏小勇醉心于练他身上的肌肉,他练习的器械是哑铃和砖头。他看不出刀子有什么意思?
吴开福撇着嘴说,要那么大块儿干吗?是挡得住我一捅呢?还是挡得住我两捅?
玩了几年刀子后,吴开福不玩刀子了。他玩女人。那时候,他身边的女人像走马灯似的换。他说,刀子是冷的,女人才是热的呢。又过了几年,吴开福又不玩女人了,他和所有的女人都断绝了往来。现在,他迷恋于纸牌。他认为,纸牌是最高深的一种赌术。麻将算什么?他说,那是老太太弄的玩艺儿。
要命的是,魏小勇一直在步吴开福的后尘。在吴开福由刀子转向女人时,他买了第一把刀子。而在吴开福由女人转向纸牌时,他又开始了第一次恋爱。
发现这一点时,魏小勇非常伤心。他恨自己贱,太没出息。但他已经扔不下刀子了。
看吴开福搓弄着一把纸牌,魏小勇有些反胃。转念一想:几年以后,我会不会也要迷恋这东西呢?这种想法让魏小勇不寒而栗。
所以,魏小勇很想能有一把真枪。他相信,总有一天,吴开福会想到枪的。如果他现在就拥有一把真枪,吴开福会怎样呢?他还会歪着头,露出讥讽的笑么?
魏小勇的女朋友,名叫李萍萍。当他介绍李萍萍和吴开福认识时,吴开福随便瞥了瞥,根本就不拿正眼去瞧。也不说话,只是在嘴里哼一下。
过后,魏小勇觉得很没面子。而李萍萍并不在意,相反,她认为魏小勇的这个朋友很有意思。她说,这才是男人味。
单独在一块时,吴开福再一次嘲笑魏小勇。他说,想不到你也在恋爱,你的眼光也太没品味了,这样的女人你也要么?
魏小勇非常恼火,李萍萍怎么了?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吴开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魏小勇说,你说呀。
吴开福说,你不知道么?李萍萍的胸上没有奶子呢。不信你去摸摸看,她在毛衣里绷着塑料胸罩呢。
这之前,魏小勇和李萍萍亲过嘴,但李萍萍就是不让他摸那里。所以,他暂时还不知道真伪。
吴开福又说,这样的女人,我稍稍用点心思就能勾引到手,你信么?
魏小勇看到吴开福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笑容,这笑容有些阴冷和诡秘。
又一次约会时,魏小勇坚持要摸李萍萍那里,李萍萍阻拦不住。魏小勇发现,果然是一副塑料胸罩,两只框子硬邦邦的。李萍萍真的没有奶子,她的胸上只有两点红枣似的小颗粒。
这让魏小勇十分沮丧,他感到头上好像吃了一闷棍。他嘟哝着说,真是这样。
魏小勇的表情没有逃过李萍萍的眼睛,李萍萍也不痛快。她说,你说什么?
魏小勇看着李萍萍。从她身上,魏小勇已经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了。正如吴开福说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而在魏小勇的心里,同时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这仍然是吴开福在作祟,你始终生活在他的阴影里。
魏小勇痛苦地摇着头,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这时,他想起了吴开福的另一句话。吴开福说,这样的女人,我一下子就能勾引到手。魏小勇猛一阵心悸,他想,即使这个女人我不要,也不能让吴开福勾引到手。
魏小勇说,李萍萍,如果吴开福钓你,你会不会上钩呢?
李萍萍的脸陡地泛上了一层潮红,她显得很兴奋。她一迭声地问道,他要钓我么?是他跟你说过呢?还是你这样猜呢?
李萍萍这样子,让魏小勇觉得很贱。这还要问么?李萍萍只愁不知道吴开福的钩子在哪里,她恨不得拎着自己往上挂呢。
魏小勇一气之下多喝了两杯。在铁路天桥的地摊上,他看上了这把刀子,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把纯正的新疆刀。魏小勇已经是刀子的行家了,他分得出刀子的好坏。然后,他挥动手臂,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想,他得和吴开福谈谈,让他不要打李萍萍的主意。作为朋友,他什么都输给吴开福,他不能再把李萍萍也输给他。虽然他现在不太喜欢李萍萍,也有可能不要她,但她毕竟做过他的女人。再说,吴开福早就不玩女人了。如果他一定要打李萍萍的主意,这不是分明要和魏小勇过不去么?
府东街是一条夜市街,街两侧都是一些包饺子和烤肉串的小摊。到处牵着蛛网似的电线,上面挂着一只只昏黄的灯泡。一到夜间,这座城市所有的闲人、泼皮、无赖和偷情者,好像全都集中到了这里。吵嚷声彻夜不休。
吴开福关上窗子,又把窗帘拉上。妈的,他说,早晚会把人吵疯的。
魏小勇摸了摸腰部,那里硬硬的。他刚把插进鞘里的刀子别在了腰带上。他的手指在上面滑动着,冷硬的感觉让他觉得踏实。
现在,外面的声音小多了,好像夜市退到了远处。吴开福在用一根细小的塑料吸管,往纸牌背面的一个角上涂抹药水。药水装在一只小瓶里,像女人指甲油那样的小瓶。但药水透明无色,像胶水一样。
吴开福说,这就是下药。
魏小勇懂他的意思,下药就是做记号。只要抹上药水,哪一张牌吴开福都认识。魏小勇想,赌这样的纸牌,谁又能赌得赢吴开福呢?
魏小勇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他说,吴开福,你不要钓李萍萍。
这句话太突然了,吴开福歪着头,他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让你不要去惹李萍萍。
这时,吴开福好像明白了。他埋下头去,继续用塑料吸管下药。过了一会才停下来,他的脸上又一次浮出笑容。这笑容让魏小勇难受,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吴开福说,怎么,你是不是害怕了?
魏小勇冷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冷笑?但他就是冷笑了一下。他说,我怕什么?我只是劝你不要招惹她。
吴开福终于把纸牌弄完了,他把药水瓶的盖子拧上。然后,他用手在纸牌的背面摸了摸,他说,一点痕迹也没有。
在桌上,纸牌的旁边,有一盒撕开了的烟。吴开福扔给魏小勇一支,自己也叼一支。他好像无意间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手枪乌黑锃亮,他顺手把它搁在烟盒上,枪管正对着窗口。手枪的重量,明显把烟盒压扁了。
吴开福重又把手探进兜里,这一次他掏出了一只打火机。他给自己点上火,长长地吁出一大口烟子。
魏小勇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抽搐了一下,这让他很愤怒。愤怒使他的眼睛变得血红。他说过多少次,要弄一把枪。而吴开福从来没有说过,可他现在就有一把枪,就在烟盒上面。这是什么意思?这会不会成为吴开福嘲笑他的又一个理由呢?魏小勇的脑子里一片空茫。
魏小勇很自然地把手探进腰间,他的手指痉挛着,触到了刀柄。魏小勇说,我要你保证,不去招惹她。
吴开福又吁出一口烟子,这很重要么?
我只要你保证。
吴开福说,魏小勇,你不是在威胁我吧?
魏小勇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腿肚子明显在发抖,胃部一阵绞痛,好像线团一样缠结在一起。他说,我不管,我只要你对我保证。
吴开福从桌边站起来,我得想想,他说。
魏小勇把刀子捅了过去,他一下就刺中了吴开福的心脏。
吴开福摇晃了一下,然后栽倒在地。魏小勇拿过手枪,对着他开了一枪。枪机哒的响了一声,枪口冒出一朵小火苗。火苗呈钢蓝色,摇曳着,亮在那里。原来,这也是一只打火机。魏小勇又勾了一下扳机,哒的一声枪口再一次燃起火苗。
魏小勇松了一口气,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现在吴开福已经死了,就在他的脚下。而他握在手上的枪,竟变成了一只打火机。或者说,它本来就是一只打火机。魏小勇突然意识到,吴开福可能一直在做戏。就像这只打火机,徒具手枪的外形。如此说来,这些年,其实吴开福一直也在害怕魏小勇。魏小勇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么,全部的奥秘应该是:吴开福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反抗和挣扎,是恐惧最直接的表露。
可以说,粘合他们之间友谊的,正是彼此的恐惧。当然,有关这一点,仅仅是魏小勇的猜测,他永远也不会得到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