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捡旧稿时,发现我写过一篇题为《逃离》的小说。小说写了这样一件事:我住在付家巷3号,靠倒卖车票度日。房东是又老又聋的龚老爹。龚老爹按时来收取房租,其他时候他什么也不管。有时好长时间见不到他,见到时他总在打呵欠,或者用面巾纸不停地揩眼泪和鼻涕。
龚老爹的房子破旧、狭窄,一共3层。我住2层,2层有两间客房,楼梯正从我的门口经过。那时我是新手,一多半时间泡在车站里,要到很晚的时候才回来。在这种环境里,我睡眠很差。因为每到半夜,就会有一些人踢踢踏踏地上楼或下楼,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或者在干什么?而一到了白天,这幢房子里往往又见不到一个人影。
当然,我睡不好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女人。每天夜里,她的房间都会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些声音里,同时还夹杂着她的尖叫。她的叫声有时短促,有时悠长,显得尖锐、刺耳。有时候她会无休止地折腾一整夜,一直到早晨才突然间销声匿迹。这让我恼火,她的尖叫经常毫无来由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睁着眼睛,内心掠过一阵恐惧,害怕这个女人也许会在某一个夜里被人杀死。
我对隔壁的女人充满了好奇,但却没办法见上一面。这天,我顺利地卖掉了5张去广州的车票,下午3点左右我就回来了。龚老爹的厕所,在楼梯的拐角处。我回来时,听见里边有哗哗的水声。我刚打开房门,就见有女人从门口一闪。她穿着红衣服,可能刚上完厕所。她已经走过去了,这时又折了回来。她就倚在我的门框上,对着我嘻嘻地笑,她身上的红衣服是一套睡衣,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
她对我打量了一番,说,你住这儿?
嗯,我说。
我叫管素琴,住你隔壁。
我看着管素琴,她夜间的尖叫这时浮现出来,但她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我问她,是不是有人要杀你?
杀我?管素琴睁大了眼睛,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像站不稳一样。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夜里的叫声怪吓人的,我就总是往这方面想。
那你怕不怕?
怕。我一直为你担心,我想隔壁的这个女人怪可怜的。
管素琴止住了笑,脸上浮起一层很动人的表情。然后,她掀开上衣,我看到她胸乳间堆叠着密密麻麻的新伤和旧伤。他们总是咬我,掐我,有时还用烟头烫我。
那你是?
婊子。
管素琴的话,在我的耳朵里轰轰地响了好一阵子。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我觉得妓女比婊子要好听一些。
来找你的,都是些什么人?
像你一样的车票贩子,还有烟贩子,流浪汉,小混混,甚至吸毒者和同性恋者。我才不管他是谁,只要给钱就行。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种挣钱方式,就像我倒卖车票一样。
要是你不喜欢我夜里尖叫,我就不叫,就算咬穿了嘴巴我也不叫。管素琴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我发现她变得有些羞涩。可能是我刚才对她表示的担忧,让她感激。我觉得这没什么,我不过说了几句比较一般的话。
不,你还是叫吧。我想,叫出来你可能要舒服一些。
管素琴倚着门,而我坐在床上,我们这样子说了好久的话。后来,她说,我还得回去再睡一会儿。走时,她又说,你要小心龚老爹啊。
我说,我小心他干吗?我又不欠他房租。
管素琴剜我一眼,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很少听到管素琴在夜间发出的尖叫。但我的睡眠却更为糟糕,因为我一直在想象隔壁正在发生的情形。偶尔碰到管素琴,我看到她浮肿的嘴上满是深深的牙印,有的牙印上结着紫黑色的痂。
我并不在意管素琴的提醒。在我看来,龚老爹不过是个又老又聋的老头,他还经常地流着涎水和鼻涕。没想到,我最终真的栽在他手里。这天,我拿到了两张去广州的车票,座位是10号车厢5排1号和2号。我在上午卖掉了1号。下午,一个民工模样的人要买2号,他让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拿钱。他说,他把钱扎在了内裤的腰带里。我经常碰到这一类的乡下人,他们都是这样的。可是,这一次不同。他把我带进了一条小巷子,那里等着三个男人。他们揍了我一顿,一直揍得我昏死过去。
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我全身火辣辣的痛,车票也不见了。龚老爹来看我,他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说,这地方你再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出去碰碰运气吧。说着,龚老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你瞧,车票我都给你买好了。
第二天,我上了去广州的火车。我的车票正好是10号车厢5排2号。车快开时,管素琴也上来了,她坐1号位。她笑了一下。我突然想倚到她的胸上去,好好地哭一场。
都是龚老爹干的,管素琴说。
我知道。
那是他的地盘,你在那干,不是抢他的饭碗么?
我不想说龚老爹,就问,你怎么也走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在哪做都一样啊。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陪着你呀。
在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声里,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后,我发现我一头扎在了管素琴的怀里。而管素琴的脑袋,则垂在我的肩背上。我们的身体蜷曲在一起,纠缠不清。我们就保持着这种姿势,一直到了广州。
我重读了这篇小说,感觉小说对我那时的生活是一次改写,甚至可以说是虚构。我那时的生活,的确一团糟,但真实的情形不是这样的。所以,我想重写。我现在的写作原则和过去不太一样,我以为改写和虚构有某种掩饰的成分。我希望尽量真实一些。
我住进付家巷3号龚老爹的客房时,应该是在1987年。那时,我在文化馆上班,成天无所事事。我患有比较严重的忧郁病,很难集中精力做成一件事,经常发呆,或者一个人出去游荡。我最爱去的地方,是八角楼。那里有一个货运场,尘土飞扬,到处是运煤和拉木材的货车。车们突突地冒出一股股黑烟。我在那里一站就是好半天。
我之所以要住龚老爹的客房,是因为文化馆里没有住房。让我感动的是,单位每个月给我50元的住房补助。不过,这笔补助在6个月之后,被不明不白地取消了。我住龚老爹的2楼。2楼有两个房间,我住外间。靠近外间的,是楼梯,通往1楼和3楼。在楼梯的拐角处,有一间厕所。厕所里的水龙头,没日没夜地滴答着锈水。便池也经常被带有血丝的卫生巾堵死。龚老爹请人来疏通时,总要站在楼梯口叫骂一通。他骂道,咋不堵死你的×眼?骂声像一条狗子一样,在狭窄的楼梯间上下奔窜着。这时候,往往只有我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看上一会儿。
住在隔壁的女人,的确叫管素琴。但她刚从医学院毕业,在普爱医院工作。和我不同的是,她的房租由单位全额负担。
管素琴是学妇产科的,不过她三天两头不上班。据她说,她的男友在广州工作,她迟早也要调到广州去的。她说,这地方太差了,和广州比起来要落后30年。
那是我最忧郁的一个时期,我的内心充满焦虑,写作也无法拯救我。而管素琴对和我做邻居,显得很热情。她告诉我,她的男友名叫莫冷度。她还把照片拿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戴眼镜。管素琴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但我顺手把照片递给她,故意什么也不说。
管素琴把莫冷度的照片放大,挂在房间里。她喊我过去,问我挂正了没有?我仔细地看了看,说基本正了。自那以后,莫冷度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话题。有事没事,管素琴倚在她的门框上,哎——她这么哎一声,我就出来了,也倚在我的门框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
当然,主要是管素琴说。她说她和莫冷度是如何的相爱:他们从读高中时就开始爱了。莫冷度考上了大学,管素琴却落榜了。但莫冷度并没有放弃,他频繁地给管素琴写信,大捆大捆地寄学习资料。他还在信中说,大学里已经有女同学对他表示好感,而他不屑一顾。这些信和学习资料效果不错,管素琴终于在第二年考上了医学院。
这个故事,管素琴讲了多次。每次讲,她的眼里都会有不同的光彩。她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份爱而骄傲,看着吧,管素琴说,莫冷度很快就会把我调到他身边去的。
在我看来,管素琴的确是个幸福的女人。她可以经常收到莫冷度的信,还可以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而且,她现在的工作仅仅只是跳板,随时等着莫冷度来调她过去。还有我,不厌其烦地听她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每次和莫冷度通完电话,她都会对我说,调动又有了新进展,莫冷度马上就会来办手续。
在和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管素琴一点也不避讳她幸福的表情。她的身体好像被幸福鼓胀着,以至于她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腔调,都显得一弹一弹的。
这和我的生活形成了对比。如果说管素琴正处于爱情之中,那我恰恰是反爱情状态。我承认我对爱情的想法有些阴暗,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相信爱情。在和管素琴的交谈中,我反复地揣摩她,感觉她的幸福是真实的,没有矫情的地方。
但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就是要想办法睡了她。当时产生这种冲动的想法,现在已说不太清楚。可能是破坏的天性吧?比如看到一件好的东西,就想把它弄碎。也可能是占有的天性吧?比如她是幸福的,而我一旦占有了她,是否连我也一并幸福了?怎么说都不太准确。总之,我当时看得很重。就连最先接触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我都想了好几种方案。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用各种语言暗示自己。
事后,我发现这一切努力都显得多余。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某一个夜晚,我们照例倚在各自的门框上说了好久。然后,我突然抱住了她。这个动作有些突如其来,和我事先的设计没有关系。
而管素琴的反应,使我受到了鼓舞。她瘫软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我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悠悠地吁出一口气来。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就下来了。我感到她很脆弱,在这种情况下和她睡没什么意思。当时是夏天,我听到了嗡嗡的蚊子声。我点燃了一盘蚊香,才带上门出去。
我在门口吸了一支烟。这才明白,管素琴其实一直在等着我去睡她。至于她和我谈论莫冷度,不过是另一回事而已。
第二天晚上,我直接去了管素琴的房间。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她和莫冷度的爱情。她说,莫冷度写给她的信,她一封不少地保存着,还编上了序号。你要不要看?她歪着头问我。我说不看。然后,我就睡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睡女人,没什么经验,只一味蛮干。过后,我问管素琴,你快乐吗?
快乐。
我是说跟莫冷度比,和谁更快乐?
和你更快乐一些。
怎么会呢?这太奇怪了。
是这样的。莫冷度对我很温柔,每次上来时,他都要问,疼吗?我说疼。他就越发温柔,生怕再一次碰疼我。所以,他的鱼一直在浅水里。而你不同,你可能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女人,你一上来就探到了底部。
管素琴说得很有条理,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丝毫的羞涩。
我抱紧她,在她身上拍了拍。
这么说,还是莫冷度更爱我一些。怕我疼,是他在怜爱我啊。
毫无疑问,这件事对我自己是个打击。我对周围的世界更加没有信心。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所有事情的表面,都只是一种形态。而在它的背面,往往隐藏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管素琴、莫冷度和我。如果说他们两人构成了表面的形态,那我和管素琴则处在背面。反之一样。谁都知道他们相爱的故事,又有谁知道我们的事情呢?
在我睡管素琴的时候,我能肯定我们都想到了莫冷度的照片。但谁都没有勇气说出来,把它翻过去,或者盖上一件东西。我们就在莫冷度的目光下,做我们的事情。管素琴最初挂出照片的初衷,是因为对莫冷度的思念。而现在,却让他目睹了这件事的全过程。
不久,莫冷度来办手续,管素琴被调进了广州的一家医院。在我的门口不期而遇时,管素琴坦然地为我们做了介绍。她挽着莫冷度的一只胳膊,笑着说,我老公,莫冷度。又指着我说,曹军庆,一个文人。
缓了缓,又说,他有些颓废。
我和莫冷度握了握手。我只是意思了一下,而他握得很用力。我注意到他还和管素琴交换了一个眼色。我猜想,管素琴可能说过我另外一些情况。
果然,莫冷度对我说,文人嘛,颓废一点没什么不好。
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我,抑或是在鼓励我?总之,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把我划入了另一个类别,和他不是一类人。他是怀着明显的优越感说出来的,里面暗藏着宽容和悲悯。我这才明白,刚才和我握手时,他为什么那么用力。
晚上,我一直注意听隔壁的动静。他们始终保持着低调,做得很克制。我没有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
管素琴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本来说好要送一下的,但我没去。
经过重写,我基本上重现了十几年以前的那段生活。让我不明白的是,我当年写出的那份东西:我为什么要假托一个车票贩子?又为什么要把管素琴变成一个妓女?这两者(两个文本)之间有关系吗?如果说我去倒卖车票,并被人毒打,具有某种自虐倾向的话。那么,让管素琴去卖淫,则肯定显得更阴暗。问题是,我当时的写作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状态,但它覆盖了我和管素琴两人的一段私人经历。换句话说,它类似于谎言(或寓言)。只有揭去它,才能露出后面(重写部分)的真实。还有一个疑问:我现在的重写,是否出于某种目的,又覆盖了另外一些事情呢?如果是,我是否必须一直重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