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小琴的故事打动了我,我住下来。这地方远离市区。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温馨。白天,我举着一块纸板四处转悠。纸板上写着:疏通下水道。而管小琴,一手提着大塑料袋,另一只手拿着火钳。她的头上,蒙着一方手帕。晚上,我们双双回到帆布棚。点燃一只蜡烛头。这些蜡烛,都是管小琴捡回来的,它们长短不一。这一只烧完,马上换上另一只。然后,管小琴捅开煤炉子,炒几个小菜。我们手拈花生,喝着小酒,彼此说些白天里碰到的事。
能这样过下去,是我的福分。估计,管小琴也这样想。夜间相对时,透过飘摇的烛光,我能看到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她的身世太苦了。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待她。
然而,这一切竟是谎言。
谎言?
是啊。在一个阴雨天,突然来了一个老头。老头衣着整洁,一看就是干部。他是坐出租车来的。他和颜悦色地对管小琴说,小琴,还是回去吧,啊?
老头向管小琴微倾着上身。对旁边的我置之不理,好像我不过是一件垃圾。
不回去,管小琴说。
你是不是要儿子亲自来呀?
不要。
老头掏出手机,说了几句。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车。不是出租车,是私家车,或单位车。很明显,来者是管小琴的儿子。他衣冠楚楚,上着发蜡。他径自走向管小琴,挽住她的手臂。
走吧,娘。
管小琴身体发软,双脚几乎拖在地上。但她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她是被儿子架走的,也可以说是被搀扶走的。在儿子的挟持下,她表现得很顺从。她头上的手帕,滑落在地。像老头一样,她的儿子也不理我。
他们都走了。奇怪的是,管小琴也没有看我一眼。她要是想回头的话,不会很困难。事实上,我一直在等着。但没有。她的头垂着,伏在儿子的臂弯。
来到广州,我好长时间没有离开过。我好像跑不动了。现在我基本上落脚在这里。实在过不去了,就去捡几天破烂。应该说这是受管小琴(也可能是李小琴:因为那老头只是叫了小琴,并没有说出姓来)的启发。这事不要成本,没有风险。只要你拉下脸面就行。偶尔,我嘴皮子痒痒,也会踱到立交桥下面,电影院出口处,或某个医院的后门。这些地方你总能碰到一些需要看相的人。他们焦急而愤怒地走来走去,渴望有人指点迷津。我看到我的同行们。还有瞎子,鸟啄纸签,以及电脑算命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忙碌着。如果谁似是而非地说到点子上,他会额外得到更多的报酬。
我也想试试。甚至打算在衣服的后背,绣上阴阳八卦图案。但还是不行,一看到问卦者的眼神,我就底气不足。我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的确如此,我翻烂了随身携带的几本书,背地里准备了一套又一套的说辞,每一套说辞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不能真刀真枪地上。
黄昏的时候,或午后,我会到那些看相的地方去。我去看看,走走。让我的心性和这里保持一种天然的联系。我的想法是,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
我住在市郊,那地方好像叫新合村。孤零零的一幢小楼。3层。没有盖成功。顶楼只盖了一半的水泥板,另一半敞着。没有门窗,只有几个洞。脚手架,那些竹竿,也早已坍塌。不知道主人怎么了?当地人称这房子为“烂尾楼”。我住2楼,想象这整幢房子都是我的。在墙角,我用帆布隔出一个小间。铺上简单的铺盖,用带来的相书当枕头。
每到夜间,都会有一些不速之客来到这楼里。他们来野合,分赃,吸毒(贩毒),或斗殴。也有乞丐,小便者。他们往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有时候闹哄哄的,有时候又静默无声。而且大多集中在1楼。也有上到2楼或3楼的。但都和我相安无事。有人掀开过我的帆布,用手电照我的脸。也不过是照照。我装睡。没有人会在乎我。
我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总是能睡得很死。
在某一天下午,我记得是阴天,但没有下雨。我倚在墙角啃一只包子。这时走进一个男人。他从门洞里进来。庞大的身体带进一片阴影。这阴影呛人鼻息。他直直地向我走来。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也没有停顿。一般人不会这样。只有酒鬼,盗贼,或亡命之徒才会如此。到了我跟前,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下。我闻到了他口里喷出的酒腥味。果然是酒疯子。他从裤兜掏出瓶子,只有半瓶酒。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你,喝不喝?
喝。我说。
他头发很长。也乱。但块儿大,肌肉结实。
这人,可能在来之前就已喝醉了。现在你一口我一口又干了这半瓶。我还有剩下的包子可以就酒。他空着口喝,很快就放倒了。
我也睡下。阴天好睡觉。我们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晴了。光线从墙洞里射进来。我发现他坐着,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没太在意,男人醒酒后都是这模样。
你是谁?我问道。我不过是在无话找话说。
那么,你呢?
他目露凶光,但闪了闪又不见了。
我的铺盖里还藏着一瓶酒。我摸出来,拧开瓶盖。他抢到手上,就咕嘟咕嘟开喝。我说你等等,我去弄点吃的。我买来两碗馄饨,和几只面饼。他酒量很大,一瓶酒几乎是他一个人喝掉了。因为酒的原因,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老哥,说出来怕你不相信。
我?还没有我不相信的事。
嗬!那我说了,我是在逃的杀人犯。
杀人?
怎么,不像?
像,你这样子就像杀过人。
嗬嗬!算你眼里有水。
他从腰间拔出一柄刀子。一柄很平常的刀子。上面锈迹斑斑。他把刀子在我鼻孔处晃了晃。你闻闻,是不是有一股血腥味?就是这东西,我杀了两个人。
杀谁?
我妻子,和她的奸夫。她叫情人。我妻子人漂亮,最近她特别粘乎我。尽弄一些新花样。比如,她常常要我在某个规定时间里,去一个地方和她会面,有时就在自己家里。我从没有怀疑这个。她说是浪漫、情调。我顺着她,夫妻间这么玩有意思。不管多忙,只要接到电话,我都会按时去见她。我通常还会带去一枝花,一条内裤,或一只小饰物。这些东西让她激动,有时甚至会流出泪来。她说她想我,每一次都紧紧地抱住我。像是害怕我会离去。我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就像这是别人的女人,现在却被我搂着了。一种通奸的感觉,使我更兴奋。
这天,又接到她的电话。她要我4点钟回去,她需要我。我问能不能晚一点?比如5点,我正好可以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她说不要。或者3点钟?不,就4点。我要把情绪调整到最饱满的时候。早了,还不到。晚了,又过了。难怪每一次都激情似火,原来她这么有心。我那天真有事,是生意上的事。回去以后,还要再出来。所以我急着赶回去。3点45左右就到了家,也没有带礼物。
打开门,我看到了我妻子。她赤条条地在床上,缠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不是我。床头上,有一只小闹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过去它一直在写字台上。我有片刻的恍惚。好像走错了房间,这不是我的家。但很快我就坦然了。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我杀了那男人。
我把奸夫的尸体拖进厨房,没有立即杀掉妻子。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天一夜。她的容颜越发艳丽,脸若桃花。我扯断电话线,砸烂两部手机。事实上,这么做毫无必要。她没有叫喊,也没有呼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这真是让人心碎的一个昼夜。我们不停地做爱,不吃也不喝,累了就歇歇。稍稍恢复一些力气,又继续做。然后,我杀了她。我让她选择一个位置。她到了我上面。我把刀子竖在身上。腹部。她压了下来,轻微地啊了一声。
在这个时间里,她为我讲述了一切。我,奸夫,以及她亲手导演的所有事情。因为有了来龙去脉,过去了的那些。包括部分细节、片断和场景,更加清晰地一一串联,重新浮现。面对这些回忆,我实在是痛不欲生。我重新经历着她带给我的幸福和屈辱。
男人很累,精疲力竭似的。我让他喝一口水。他喝下,却又喷了出来。他已经不习惯喝水了,他的喉咙只习惯酒。我很爱她,我妻子。我这样在外逃亡,不是逃命,是要办一件事。等办完了这事,我会自杀,或自首。我要去地下找她,和她相会。
我听不出他的口音,我离开成都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成都口音?有时觉得像,有时又觉得不像。这男人,我猜想,他或许就是那个成都女人的丈夫?这也太巧了吧?当我猛地这样想时,禁不住全身痉挛,心里一阵阵发悚。他说过,女人死之前,为他讲述了一切。那么,在女人的供词里,是否也提到了公园?花坛?或花坛边的看相者?那个看相的人?如果提到了,她又是怎样说的?这男人对此如何理解?挑逗?教唆?或鼓励?
我的恐惧是真实的。他还说,他有一件事要办。在我看来,这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要找到为女人看相的相面者,然后杀了他。为什么他径直走向我,并向我说出他的秘密?为什么他在潜逃时,总要往那些看相者中间钻?这些都可以得到解释。
在男人又一次睡着时,我逃掉了。我离开广州,到了另一个城市。我像他一样,从此也开始了逃亡生涯。好像永远有一个影子,跟在我后面。
对素破镜,我坚持认为他的心理有问题。我说,你变得像一只惊弓之鸟。可是,你说的这些并没有得到证实。仅仅只是猜想。那人,他同样是个流浪汉,一个醉鬼而已。他所说的杀过人,是不是真的谁知道?更别说他的身份。你连他的口音都分不清,怎么证明他是成都人?
是啊,只是猜想。
猜想也能让你如此害怕?
能,怕的就是猜想。
那么,事实呢?
不,没有人会害怕事实。
我说过,素破镜在安陆呆了5天。我们谈得很投入。并经常争论,争论的焦点也经常改变。我们达成一致的时候不是很多。
素破镜离开安陆时,跟我借了100块钱。他说,过年回烟灯村时,我还给你娘。我答应了。想过年的时候,娘也需要钱。顺便说一句,无论素破镜走到哪里,每到年关,都会回到烟灯村。他要给每家每户写对联。在烟灯村,他的字是最好的。他写对联不收钱,只吃酒。
送素破镜上车,他在我耳边说,年底,你好像会有贵人相助。
看着车子远去,我估计过年时,我娘收不到100块钱。他不会还我钱,因为素破镜可能临上车又改变了主意。他重操旧业:随机给我看了一回相。这钱,大概是我的正当付费。可是,回忆起来。从素破镜来到安陆,他就没有仔细地看过我。也没有研究过我的迹象。也许只是在我们握别时,他的拇指在我的掌心处磨擦了一下。我当时感觉到,他的指甲抠痛了我。
我不知道贵人是谁,只当是个玩笑。当我讲给妻子时,没想到,她却认真了。她把我们后几年的美好设想,提前到了今年,比如买房子。并且,从年初她就开始盼着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