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破镜是我的小学老师(属民办代课)。他后来被开除了。原因是和一个学生恋爱。实际上,他只是在日记里表露了这个意思。他写道,等蔡小芳长大后,我要娶她。在烟灯村,蔡小芳是他表妹。她那时候还小,年纪大约在十三和十五岁之间,我记不太清楚。但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个头胸脯都已有模有样。她和一帮像我这样的小娃娃混在一起读小学,确实扎眼得很。可是,这篇日记被公开了,闹得整个村子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是个大错误。村长只有忍痛开除了他。我记得开除他之前,学校还曾开过一次批斗会。蔡小芳红着脸,上台发言说,素老师很无耻,每次上她家来,她妈都会煮鸡蛋他吃。所以她怀疑,素老师上她家来,不是为了“家访”,而是为了吃鸡蛋。
对此,素破镜一直怀疑,这件事很可能是另一民办教师吴天锡所为。他的证据是屉子上扭断的锁,扭断了抽屉上的锁,才能拿出日记本。生生地把抽屉上的锁扣拧断,别人没这么大手劲,只有吴天锡。还有,蔡小芳3年后小学毕业前夕,被吴天锡弄大了肚子。吴天锡为此而坐牢,蔡小芳则悄然退学,挺着肚子嫁到河南去了。
自那桩丑闻之后,素破镜过得十分落魄,潦倒,没有女人看得上他,以致他终生未娶。他不会种地,糊口都很困难。而他最初的愿望是当作家,在烟灯村,他作为文人的形象,直接影响到我父亲。因为他,我父亲后来一生都对写作充满蔑视。村里人知道他在写作,在写春联和需要写匿名信的时候就会想到他。给他的酬劳是请他吃上一顿饭,喝顿酒。可是,写春联和写匿名信的时候并不多,他因此经常处在失业状态。
做农活肯定不行,为了能混口饭吃,素破镜潜心研究相术。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比如乌鲁木齐,呼和浩特,海口,广州,或上海。总之,他无处不去。他在大城市间游走,以看相为生,他成了一个相术先生。当然,他也间杂着干过许多别的。只不过在一段时间里,看相是他的主业。2003年春天,素破镜突然来到安陆,在我这里住了5天。
那是冬天,我用安陆的南乡萝卜炖肉给他吃。我告诉他,关于南乡萝卜,有这么一句谚语:“南乡萝卜进城,药铺也要关门。”我们在一起吃肉,吸烟,讲故事。素破镜最终没能当上作家,而我现在却被人称为作家,看得出来,这让他心酸。他说,你可以把我的故事写一写。
素破镜的故事讲了几天,我只能记述一些片断。
在成都,一座公园。那天应该是暮春,初夏,或者初秋?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气温适宜。阳光像长毛绒布面,柔软,熨帖。人身体上的各个器官,都变得温吞吞的,微张着。我有些困倦。花坛是个大圆形,类似圆盘,中间部分凸起。花草的品种很多,它们各自开着。我坐在花坛的水泥沿上。这种时候很容易想入非非。从对面,一个女人向这边走来。我很早就注意到她。她在旁边的路上走着。那是一条主道。走下去,可以走到公园的后面:一片树林,一只湖泊,和一些可以照相的景点。但在岔口那里,她站住了,犹豫一下。然后,她走向这儿。那是一个漂亮女人,丰腴,性感,若有所思。沿着花坛外侧,她无形中走着一个弧线。阳光只能从侧面打着她。她的左脸、左肩和半个身子,都在光亮里。另半边,相对暗一些。她时不时地瞟向这些等着给人看相的人:他们大多半闭着眼,像是在打瞌睡。而我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打算迎接她。
当女人走到我面前,我说了一句:大姐,你好像有心事。
女人停住脚步。我却站起身来,径自去到一个僻静处。一棵楝子树下。远离游人。地上有一块断砖,我坐在砖上。
女人尾随而来,但明显露出不屑。你说心事?
我微笑着,不慌不忙地抚摸自己的膝盖。按理说,我应该拈着一把胡须。可惜我没有这么长的胡须,所以,只有抚摸膝盖了。我说,我先说两桩。第一,你正处在婚外恋中。第二,请别见怪,你的左胸,也就是乳头下方,有一颗痣。淡黑色,也或者淡褐色。
女人满脸通红。她环视着四周,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蹲下身子。她说,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知道。我摇晃着脑袋,说你自己做的事,和你身上长什么东西?只有你自己清楚。
女人说,先生你算得真准。
我问道,这些,真是你算出来的?
不。素破镜说,蒙的。
蒙?婚外恋的事情比较好蒙。因为风骚的女人,我也能大概看出一二。可是,她乳头下的痣,又如何去蒙?
对我的疑问,素破镜显得很羞涩。我说过,女人是从对面沿着花坛过来的。我一直看着她。心里却在想着她的身体:如果没有衣服,她扭动的胯部,手臂摇摆的弧度、曲线。阳光照着她半个肉体,像在燃烧。另一半,则显得阴凉。在左边,白皙的肌肤,鲜红的乳头。若是下面再点缀一颗痣,一定更为激动人心。右边则可以不要,因为在暗处。这一猜想,让我浑身发热。我说出来了。之所以选一个僻静的地方,是想一旦说错,在她开始辱骂的时候,以便撒腿就跑。
素破镜描述的女人,同样使我神往。一颗痣,处在那个位置,的确是点睛之笔。让人惊奇的是,事实本身竟如此吻合。
女人给了我很好的价钱,一次能给这么多,我没想到。她说她很纠结,而我是这么神奇,希望能得到我的忠告。
我当时一定是发混了,自个刹不住车。我开始满口胡诌,我说,你命中注定有两个男人。既然你已经爱上了,那就爱吧。因为我知道女人所说的纠结,所以故意给她添油加火。我说,有些女人只能爱一个男人。而另外一些,则可以爱上两个或更多。你当然知道,我不过是胡说八道,哄她开心而已。也可能以后还有别的男人,但眼下只有他们,这是你的命。但是听到这些,女人好像非常高兴,她像是有一种意外的惊喜。
她反复问道,真是我的命?
一天,女人突然来到我的住处。我住在成都郊区的一间出租屋里,位置偏僻而且房间狭小。她是怎么找到的?我不得而知。也许在某一天她跟踪了我,却并没有进到屋里来?但她并不是来看相的,或是看相只是借口,更多的是她在讲述。她滔滔不绝。一气说了两个小时。临走时,她照例留下一点钱。她说,就当是又看了一回相。
她来的次数渐渐多起来。讲述也更为冗长,都是些匪夷所思的细节。从外形上看,她越来越妖冶,亢奋,好像随时都处在癫狂之中。她声言,每一次红杏出墙,就会让她在回家时更爱丈夫一些。同样的道理,每一次在家里和丈夫缠绵,又使她越发思念情人。这两种煎熬,或者说两种幸福,她一样也舍弃不下。正像你所说,似乎真是命。她必须巧妙安排时间。在我这里,她抱怨得最多的也正是时间。和这个男人是多少时间,然后和另一个男人又是多少时间,在她都有严格控制。她想要不偏不倚,因为她知道,这两个家伙都非常暴躁、易怒、多疑、妒忌心重。可以想见,他们两人无论是谁,只要撞见对方和她一同在床上,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另外那个人。无疑,也会杀死她。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一种游戏,性爱游戏。当她说到这些。我发现,她实际上在一个异常危险的处境里。她快乐地在两片刀刃间蹦跳着。
问题是,她在这里面越陷越深。
有几次,丈夫刚出门,还不到4分钟。她就让情人来了。她光裸着身体去开门。丈夫躺过的地方热烘烘的。另有几次,情人才离去,丈夫就回来了。类似的“擦肩而过”,竟是她一手操纵的。她喜欢这样惊险剌激的场面。当两列火车眼看着就要相撞,扳道工轻巧地一扳铁轨,它们便呼啸着分开而去。她的生活,正是如此。她沉溺其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享受。每次说起,她的身体都禁不住雀跃,鼓胀着。满足,陶醉,混合着成功的喜悦。
真是命啊!
爱、背叛、嫉妒,这些东西越来越成了女人生命的养料,女人的狂热不可理喻。她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经常像患了热病一样发抖,甚至显出神经质的症状。她让我害怕。我想,她总有一次会失手。只要一失手,灾难将会降临。如同走钢丝,她不能失败。但失败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
因此,我离开了这里。离开成都,去了外地。我不能留在原处,我当初说这是她的命,可能无意间启动了她生命中某个危险的按钮。
之后,我去了长沙,武汉,广州,珠海和海口。每到一地,我都会想到这个女人,她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顾客。即使我后来只是她的一个倾诉对象,她仍然记着,每次都把钱放在座位上。这也是我离开成都的原因。我收了她的钱,却帮不了她。
我在成都赚了些钱。或许是我的运气在那里耗尽了。在其它城市,我穷困潦倒。给人看相时,经常分心、走神。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后遗症?她老在我眼前晃动,脸孔赤红,眼睛放光。她说着一个男人,又说着另一个。我变得像个新人,怯阵,不敢接活,接到活又不太敢张口、心虚。有几次,我因为说得太没有章法,被人抽了耳刮子。一件半新的上衣,也被撕烂了。
没办法,我不得不放弃看相。为了活下去,我到处找零工做。我在长沙做过搬运工。在武汉汉正街当过挑夫。甚至在广州拾过破烂。但每种活路我都做不长久。我喜欢漂泊。到了我这种年纪,也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固定一种职业。在海口,我和一个女人好过一段时间。
我想听听这个,我说。
好吧,她身上有一股永远洗不掉的味道。也难怪,她捡破烂。我在附近帮人疏通下水道,见到了她。当天夜里,我们住在一起。她有一个帆布棚子。棚外,垃圾堆积如山。她说她叫管小琴。这名字不错,但她很老。管小琴有一个儿子,死于黑帮仇杀。她男人一气之下,服毒自尽。这都是她说的。现在管小琴一个人过,孤苦伶仃。她炒了一盘花生,陪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