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都知道传销是骗人的。可那时候不是,那时候刚兴起。大家到处秘密串连。你找我,我找你,交头接耳的,弄得神秘死了。然后就找一个地方上课。上课通常是在谁的家里。讲课的人则是从外头大城市来的。他们一般都要讲到财富的几何增长。还会举出一些活生生的例子。事实上那些讲课的人往往都是例子。他们就是上线。听他们的课你会发现发财是那么简单。我被不同的人拉到几个不同的地方去听课,意思都差不多。我交了钱,花几千块钱买了一样运动保健品。但这玩艺儿根本就不能用,我无非是从此等待着我的下线们也来购买它。因为只要他们购买,我的财富就会几何增长。好像许多人都参与了这件事。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你让我买,我要他买,整个弄成了一锅粥。谁还有心思上班?做事啊?好像走到哪儿都在上课。
上课?有意思。
确实是上课,有专门的教科书,教你如何发展下线。我看到了好多一夜间冒出来的新富翁。我也想好好地大干一场。可是,传销也被禁止了。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我总是迟钝,赶不上趟儿。那些把钱弄到了手的人,才不管你禁止不禁止,兴许他们还在心里盼着禁止呢。我可是白白地扔了几千块钱,那是我开摩的领到的补偿金。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得想办法把我的本钱弄回来。有我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所以才会有地下传销。地下传销就像打游击一样,参入者都是单线联系。他们打电话邀约我。接到电话我一点也没迟疑。
你去了?
去了,我去的地方才多呢。福建、广东、海南、湖北,都去过。
那么多地方。
当然喽,一个地方呆不了多久,就会被工商和警察端掉。他们像对待流窜犯一样把我们驱散,驱散就完事啦。但是我们很快又在另一个城市集结。那是些什么日子啊?我们几十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也不管是男是女。吃着定额伙食,和晚上从菜场里捡回的烂菜帮子。我们饥饿,而且严重营养不良。没有哪一个人不是脸色发青。尽管如此,我们还在上课。上课的时候,我们齐声呼喊整齐的口号。床铺和地板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有一个梦想,就是财富几何增长。我们要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必须吃这种苦。然而,我们毕竟是被打击的对象,我们的空间越来越小。要发展下线,只能哄骗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大家在一起商量如何从亲人下手。然后再让亲人去对他们的亲人下手。如此一点一点地往外扩展,一点一点地向外蚕食。这么做,不是害自己的亲人,是让他们首先得到好处。这是我们得出的逻辑。每一个人都十分焦虑。其实所有的人都清楚,我们掉进了一个泥潭。只有让更多的人也掉进泥潭,才能垫在我们的脚下,把我们给“拱”出来。亲人也好,朋友也好,谁都一样。先拉进来吧,让自己得救。至于他们,他们也一定能有办法拉到别人。
嗬,都这么想?
都这么想。我仰着脸,举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大口。酒呛得我直想流鼻涕。有人骗来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有人骗来了兄弟姐妹。在那里,有夫妻,有母女或父子,也有姐弟和兄妹。还大多是一个地方的人。有村里的邻居和城里的街坊。
那么,你呢?
我也想骗我的父亲。我给他打了不下十次电话,可他就是不去。他说哪有那好的事。
他不去。
眼见着几十人,几百人在一块儿挣扎。每天就是发短信,打电话,或是发电报。用尽了各种能想到的手段。甚至有人谎称遭到了绑架,要钱赎人。然后就眼巴巴地等着。但在表面上,我们还装出互相关心的样子,彼此说一些抚慰的话。那些话全都言不由衷,其实是在探听对方的消息。我算是看透了,谁都想早点跳出去。拿回自己的本钱,或是略微能赚上一点,就是万幸。大家绑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不会觉得孤单。谁和谁都是一个样。
当然,我想是的。
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骗局。我们这个窝点被警察捣毁了,彻底捣毁了。我见到了太多抱头痛哭的人,他们大多有血缘关系。几个头目卷款潜逃。所有这一类的故事,最后的结局都会是这样。他们中有的人将在以后被抓捕,而更多的人会一直逍遥法外。可是,我却连一个可以抱头痛哭的人都没有。我孤零零地回来了,身无分文。我的那些兄弟们都已四散而去。
应该是在这时候,你又结婚了。
我又结婚了,哦,是的,你说得没错。她是和我一起搞过传销的女人。她有丈夫,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我们被捣毁后,她回去离了婚。接着就跑到这儿来。她知道我的情况,知道我妻子死了。她说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我们结婚吧。我说结吧,我们就登记了。
还是有感情啊。
我也这么想。传销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在一起,我们谈经历,谈各自的配偶。没想到她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她抛弃丈夫和儿子,来跟着我。还要怎样呢?我像是重新给上足了发条。自那以后,我又干过好些事。再往下我就数不清有几种职业了?我摆过地摊,卖鼠药,皮夹子和刀具,走街串巷,卖盗版光碟和淫秽书报,跑过保险,还送过煤气罐和饮用水。总之,我干的事可太多了。我就是没有偷盗和抢劫。我不是不想干,也不是没胆量,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干。只要一咬牙,我什么事都敢做。我妻子,哦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她的名字,是吧?她叫何小丽。何小丽整天就呆在家里看电视,吃零食。她说你不能让一个女人也出去跑生活对吧?我说那是,我能养活你。她说这就对了。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以前她会出来跑传销?顺便说一下,何小丽长得还算漂亮。她和男人在一起总是粘粘乎乎的。她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所以我越干越有劲,几乎拿出了和黄素芬一起时的那股劲头。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能是一个挺不错的家庭。挺不错的家庭,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是说我准备和何小丽生一个孩子。我还没有孩子呢。我跟何小丽商量是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她说生女儿。她已经和前夫生过一个儿子,不能再生儿子。我说也行,那样你就有儿有女啦。
你想得倒很周到。
周到有什么用?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小丽跑了,跟人私奔,去了海南。和她私奔的人,是我们以前传销的头目。叫什么钻石经理。钻石经理,那是他当时达到的级别。他有钱,在海南活得悠闲自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何小丽可真有本事,她想必一直在联络那些人。她到了海南居然还和我打电话。我和你说过这事吗?
说过。
她说那人打她,她说打就打吧,她用那人给的钱养了一个小伙子。这也是对抗他的方法。她说你打我我就让你做乌龟。她什么都跟我说。她说她喜欢和我说话。传销那阵子,她不是就一直在和我说话吗?她怀念那样,所以才会离婚,才会跑到我这儿来。她觉得和我说话挺好,挺好玩。但是不能一起生活。她和我一起生活过一段之后,发现我是一个窝囊废。窝囊废!这是她说的。我以前就是这么说我父亲的。你还记得吗?在你父亲搞情人的时候,我老说我父亲是窝囊废。没想到何小丽现在也这么说我。但她没有恶意。她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没有瞧不起我。她还是乐意和我说话。她打电话过来,有时一聊就是个把小时。可是突然间,这种联系就中断了。
奇怪,总会有原因吧。
有原因我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透露过。
你应该防着她这一点。
防着?
多要她几个电话,手机,她家里的。如果可能,最好还能要到那位钻石经理的。这样你就好办啦,一个电话打不通,你可以打另一个。
干什么呀?她不过是我前妻,用得着吗?
路边的树光秃秃的,这时全都覆盖上了雪。车前行的速度很缓慢,就像是在雪地上蠕动,或是根本没动。在原野上,看不到其它的车辆,我们是唯一的一辆。好在暂时还没有结冰,新下的雪是松软的。有人在观察我们这辆车吗?这辆黑色的车,行驶在白雪之上。
我晃动着手上的酒瓶子,里面的液体已经不多。我估量着大概只够我喝上五六口,往多了说顶多也就十口。不会再多了。
你说,我问刘金城,有孤独的车吗?
孤独的车?没听说过。
你看看前后,再看看周围,我们这辆车不孤独吗?
孤独。
还有,你说说,有孤独的颜色吗?
颜色?
满世界都是白色,就我们这辆车是黑色。
也是。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就快到了。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啦。
不是我要诉苦,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总在失去机会。机会不是没出现过,是我抓不住。我失败就失败在这里。我现在不再做事,也不去找工作。有人说我是酒鬼,嗨,酒鬼就酒鬼。
你少喝点。
你说过多少遍了。
可你还在喝。
我也不再结婚。结婚这种事实在是太荒唐了。你说是不是?我又不是没结过婚,结果你都看到了。何必呢?前不久还有一个女人和我同居,我都不记得是第几个了。我一直在和不同的女人同居,或者说一直有不同的女人来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不登记,就住一住。好就往下住,不好就走人。无所谓的,女人也想得开。她们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没问题不会这样,我清楚这个,没人能蒙我。前不久的女人你也见过。她有哮喘病,人也干瘦得厉害。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个吸毒的人,后来发现不是,她不吸毒。让人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就那么瘦呢?就这么个女人,我都没嫌弃她有病。她倒好,还嫌弃我喝酒。她说我一喝醉了就呕吐,吐得到处都是。这也是事吗?喝醉了当然会吐。她唠叨我,就像她是我妻子。她也不想想,她唠叨我管用吗?
你真的喝多了。
管不了我,她就不见了。我知道会这样。也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长时间?我对时间已越来越模糊。眼下我还没有新女人。不过我不着急,有没有都一样。
女人。
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刚起床。我穿着睡衣,提拎着酒瓶子,从一个房间喝到另一个房间。喝得正起劲呢,你电话就打来了。
和我想的差不多。
你想什么?
我想你一定又在喝酒。
不喝酒我还能干什么?
刘金城看了我一眼。我越来越不喜欢他现在这副嘴脸,别以为就我一个是烂人。他有公司,有车,有家就怎么啦?他也曾经是烂人。我喝完了最后一滴酒,然后把酒瓶扔在后面的座位上。我摇晃着脑袋。我的脑袋里面像风车一样在旋转。
你喝光啦。
没啦。
车往旁边一打,行驶了几分钟,就见到一座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烟灯公墓”四个大字。进入门楼,车停下。原来刘金城把我带到墓地来了。雪没停,但比以前下得小了一些。刘金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鸡毛掸子。
他竖了竖衣领,说走吧。
走?
既然来了,就去里面转一转啊。
我们的脚在雪地上踩出嘎嘣嘎嘣的声音。整个一面山坡上都是墓碑。密密麻麻,高矮不齐。它们还在往下面的山谷和另一个山头延伸。这是一个庞大的世界。无法想象每一个墓碑下都睡着一个人。把他们集中起来该有多少啊?
这么多人。
是啊,刘金城说,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可是,没人能说。
我们走在墓地里,走走停停。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来过墓地了,还是在黄素芬下葬的时候来过。我不愿意来这儿。但是今天来了。今天刘金城事先没有和我说就带我来了。
刘金城用鸡毛掸子掸了掸一块墓碑。那上面的雪粒纷纷落下。我们一起读着碑上的文字。他说,这人只活了十七岁。
我用他的生卒年月相减,果然是十七岁。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的确不知道。
上面的文字是不幸“夭折”。“夭折”是什么意思啊?疾病?车祸?或是其它?我们站在那儿讨论这事,设想了多种可能,但是都没有结果。只能确认他就是夭折。十七岁,那么小。一个人是可以夭折的,看来这毫无疑问。
有许多小径,在墓与墓之间,和墓碑与墓碑之间,道路纵横交错。那些小径,都一样,隐伏在雪底下。恍惚间,仍然可以从一座墓抵达另一座墓。抵达。有些墓奢华,更多的墓寒伧。我们尽可能多的去阅读墓碑上的文字。掸掉雪花,一行一行地向下移动目光。有些碑上的文字已被风雨剥蚀,无从辨认,有的只有一个名字,还有仅仅只刻上一幅照片,也有什么都没有的,就一块石碑。能从这些墓碑,来衡量下面躺着的人吗?或者,除了它们,还能有什么能够衡量?刘金城挥舞着鸡毛掸子,对着山坡上指指点点。他画了一个圈,又画一个圈。
他说,他们,所有的恩怨都结束了。
那是,都结束了。
有一个人,刘金城说,听说他在朋友家打麻将,晚上回去,在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死了。他谁也没有招惹,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走在人行道上,可还是被撞死了。
这事我知道。撞他的摩托车是从身后撞上去的。摩托车失去了控制,又是下坡,一下子就冲上了人行道。从背后把他铲飞了。他是后脑瓜先着地,当下就死了。听说死的时候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他留下了妻子和女儿。
都来不及有一句怨言。
不要说怨言,叹息都没有。
据说摩托车手不是一个坏人。相反他还是一个正派人,一个善良的人。当时,他的刹车突然失灵,慌乱中油门又被加到最大。这样他就高速冲上来了。
刚好那儿又有一个人。
事情就这么巧。
刚好那个人就是他。
没错,这么巧,能有什么办法?
还有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都是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
我们在墓地里走来走去,在墓碑间穿插绕行,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察看墓碑。看上面的文字,图片和痕迹。猜测他(或她)生前的故事,和死因。一路走来,一路看来。就像前面一样,我们搜肠刮肚,各自讲完了自己所知道的死亡故事。但是一个人了解和知道的事情毕竟有限。所以绝大多数的墓,都无法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使要给它安上一个虚假的想象的故事,也不可能。因为在这儿,死亡的故事太少了,根本就不够用。
到了墓地中央,我说,我想去看看黄素芬。
是得去看看,刘金城说,你还记得她在哪儿吗?
不记得。我好多年都没来过。
去找啊。
可是,我们找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着黄素芬。可能是下雪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些年增加了太多墓的缘故。总之,我在墓地里迷失了方向。我的记忆就像这片雪地一样。所有的墓都是相似的,或者说每一座墓周围的环境,都是一样的。黄素芬,我找不着你。在这片墓地里,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再也到不了你身边。也可能我就在你身边,却不知道那就是你。
返回的路上,我再也没有酒喝。可是我的头很重,我昏昏欲睡。一定是喝下去的那些酒在起作用。它们在我脑子里哗哗地响。
刘金城开着车,又在讲监狱里的故事。他说,有一个老头说,你不妨经常去墓地里转一转。我因此养成了这种习惯。
去墓地干什么?
我当时也这么问,去墓地干什么?
那都是胡扯,我说。
我弯转着身子,从后面的座位上抓起那只空酒瓶子。我摇着它,空的,一滴也没有。就像它从来都不曾装过酒。那都是胡扯,我说。
你口渴吗?
刘金城说着,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接过水,拧掉瓶盖,把水全倒进那只空酒瓶里。接着,我仰起脖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就像喝着一瓶刚打开的酒。我不过是假装喝酒,但喉咙里却分明有一股辛辣。我说,那都是胡扯。
刘金城一边开着车,一边歪过头来看我,说你少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