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城给我打电话,说你下来一下。我说下来干什么?他说你下来吧。我当时还穿着睡衣,手上端着一杯酒。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这还是早晨。从早晨开始我就在喝酒。这已经是第三杯了。我用遥控板翻着电视里的各个频道,广告,肥皂剧,NBA赛场,我翻过来又翻过去。酒喝到一定程度,我就想给自己来上一家伙。脑袋上,或是胸脯。用锤子,刀子也可以。有这种想法已不是一回两回啦。
他又在催,刘金城,他说你快下来。我穿上衣服,临走还抓上一瓶酒,塞进屁股后面的兜里。刘金城还是开着那辆车,黑色轿车。他启动了车,还开了暖气,车里响着呼呼的声音。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摇着头,说这样不行。
有什么不行?
你酒喝得太多了。
我从屁股兜里掏出酒来,拧开瓶盖,又灌了一大口。他不再管我,安心开着车。这是一辆挺不错的高档车。我们上了出城的那条公路。在下雪,大片的雪花。地上白茫茫的。我承认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好,也可以说是一团糟。但这不是我的错。
你老婆有消息吗?
别跟我提我老婆的事。我高声嚷道。
那个女人,严格地说不是我老婆。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并没有结婚登记。她干瘦,有哮喘病。眼睛出奇的大,还特别明亮。有着那样明亮的眼睛,让我怀疑她可能同时患有热病。我们同居了半年,还是八个月?不过,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在她之前,我结过两次婚。我的第一个妻子死了。第二个妻子与人私奔,去了海南。有意思的是她去了海南后还和我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我们经常通电话。她告诉我,跟她私奔的那个人总是打她。但是他有钱,他会给她很多钱。我们还像知心朋友那样彼此交流。交换的信息越来越具有私密性。她还告诉我,她正在与人私通。她用那个人给的钱包养了一个毛头小伙子。可是,这种交流后来突然中断了。她不再给我打电话。而我打过去的号码也变成了空号。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给我也来一口,刘金城说。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果真也来了一口。他吸了满满的一大口,漱了漱,却并不吞下去。他含着酒,腮帮子高高地鼓胀着,就像是在嘴里面包着一枚鸡蛋或水果。雪还在下,路面有些打滑,刘金城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我继续喝着酒,真想伸手拍打他的脸颊,让他猝不及防吞下肚去。那口酒他含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他肌肉酸疼的时候,他才摇下车窗。一阵寒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我们都猛地一哆嗦。他“扑”的一声把酒喷出去,重又摇上车窗。
他说,这么烈的酒你也喝。
你别跟我假惺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烈的酒才会有味道。
也是。
我和刘金城是小时候的同学,算得上是死党。小学六年级时,我们就躲在厕所里吸烟。那都是从各自家里偷出来的。我们利用课间休息,蹲在厕所的横档里假装大便,然后偷偷地吸上几口。如果有人,我们就用手掌团着烟卷别到腰后去。辛辣的烟雾刺激着喉咙,令我们咳嗽不止。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到了初中,我们就学着喝酒了。我们把啤酒带进网吧,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有一天我们都喝醉了,竟趴在电脑桌上睡了一整夜。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醉酒是在网吧里吗?
记得。在网吧里睡了一夜,让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家人并没有管我们。
所以,自那以后,我们就经常彻夜不归了。
大约是在初中二年级,有一个时期我们结伴跟踪刘金城的父亲。线索是由刘金城提供的。他说他父亲可能在外面搞情人。我们下了晚自习就背着书包在街上游逛。不上晚自习我们吃过晚饭写完作业,也会来到街上。表面上看我们是在踢路面上的碎石子,或是打打闹闹。实际上我们正专注地注视着一个地方。通常他父亲总是会从酒馆或茶社里出来,身边带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个相对固定的女子,长得有几分姿色。刘金城说她是一只“鸡”。那时候,让我遗憾的是,我可以跟着刘金城去跟踪他父亲,他却不能跟着我去跟踪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个窝囊废,他在一家工厂做铸铁工,天一黑就回家了,不是抱着电视看,就是睡大觉。跟踪归跟踪,但刘金城并不责怪他父亲。相反,我们都挺羡慕他。
这么说,并不影响我们都怀着自己的理想。谁没有理想?别以为我们这样的少年就不憧憬未来。刘金城的理想是长大以后能做一名摇滚歌手。而我则梦想成为警察,专门负责秘密审讯。秘密审讯多有意思啊!一间小屋,白炽的强光和一个罪犯。
我那时候反复跟你讲过这事,是吧?
什么?
警察。我是说我想当警察。
记得,你总在说。
我就想在那儿:一间密闭的白色小房子。罪犯被捆绑着,蹲坐在我的对面。我吸着烟,倾听他交代犯罪事实。
你当时不光说到这些,你还说你是如何拷问他们。你提到了咣啷啷的铁链子,麻绳,呼呼的风箱,烧红的烙铁和铁钳。
我笑了笑,那都是从电影里学的。
你笑了,刘金城说,嗨!我们看的那些电影。
刘金城点燃了烟卷,他顺手弹给我一支。我们从一开始吸烟,就带上了一股味道。这味道跟着我们,一生也摆脱不了。
味道?什么味道?
他歪过头来看我一眼,粪便的味道。
我又吸一口,果然有粪便的味道。
粪便的味道夹杂在烟丝里,烟纸里,也在袅袅升腾的烟雾里。但是别人闻不见。哪怕他就在我们身边,他也闻不见。
那是,我同意,别人哪会闻见呢?
这样可不行,他说,你酒喝得太凶了。
他一定是注意到我边吸烟,还在抽空喝着酒。我可以刚吸了一口烟,马上就把酒倒进嘴里。这么一弄,就像是我正在吞着烈焰腾腾的液体。
我提到了我们的理想。可是,我们谁也没能实现。刘金城没当成歌手,却因为斗殴坐了五年监狱。五年。时间可不短。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五年之后,从监狱里出来的刘金城比过去更强壮。他盘下一间铺面,做钢筋水泥建材方面的生意。眼下,他已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有车,有房,还有一个稳定的家庭。老婆长得也不错。据说,刘金城能有今天,跟他在监狱里的经历有关。
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进了监狱,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说呢?
我说不清楚。至少在你身上,好像还不坏。想想看,要是没有那五年的监狱生活,你大概也不会有今天,是吧?
我又喝了一口酒,不,连着喝了两口。然后我眼巴巴地瞪着他。
你的样子很严厉啊。
我看了看我自己,我的左手夹着快燃到尽头的烟卷,右手握着空了一半的酒瓶子。至于脸上,我自己是看不见的了。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晃着脑袋,说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一个凶残的歹徒?
歹徒,有你那样的歹徒吗?
还是你接着说吧。
说什么?
监狱,监狱的事。
问题是谁愿意在他一生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被投入监狱?世上有这样的人吗?会吗?我也不是自个儿要进去的,对吧。但是那里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监狱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无论哪一个行当都有高人。让我告诉你吧,那可是真正的高人。
高人?你是说,监狱里面?
我不承认可不行。你也看到了,我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但那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现在想来,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想要当一名摇滚歌手?摇滚歌手就很牛逼呀?当然喽,不管当时怎么想,我也不会想到要去蹲一蹲监狱。是吧?谁也不会。谁会卑贱到要去监狱里学做人呢?有这种事吗?监狱,那可是监狱。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其实这真的不坏。
刘金城摇下一点车窗,大约有一指宽的缝隙。清冽的寒风立时驱散了车内的烟雾。那些烟雾,它们从缝隙里钻出去。之后,他又扣紧车窗。那只是一个按钮,刘金城的手指头在上面轻轻一按,车窗玻璃就会像蛇一样嗖嗖地上下滑动。
和刘金城比起来,我没有坐过牢,但却更悲惨。让我怎么说呢?我的生活和警察丝毫也不沾边。我做过多种职业,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失败!这么多年来,我算是饱尝了它的滋味。我举着酒瓶子,咕嘟咕嘟地喝着。
你还在喝。
归纳一下。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归纳,我时时处处都会失败。但是我发誓,我望着刘金城,生怕他听漏了我的每一句话。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说什么失败,又不是拳击。
可我觉得就是在拳击。几个回合下来,我每一次都被击倒在地。
就算是,也还没有结束。
我可是再也没劲了,经不起折腾。
刘金城忧心忡忡地开着车,像是在赌气。他的眉毛拧在一起。时不时的,他会扫一眼我手上的酒瓶子。里面的酒已所剩无几。
你还记得吧?我的第一个职业是开摩的。就是用三轮摩托车载客。在火车站,汽车站,在街上,那时候到处都是这种摩的。我开着摩托车,在后面的车斗上用帆布扯上车篷。我满大街地跑,把客人送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那可真是快活。我就像是人力车夫,可我一点也不用出力流汗。我一蹬脚,摩托车的马达就轰隆隆地响开了。你也知道,我就是在这城里长大的。每一条街道,每一道巷我都熟。没有哪里我去不了。我开着摩的如鱼得水。
好像,你正是那时候结婚的吧?
是啊,我结婚了。我得过日子不是?日子就这样往下过,也还行。我得知足,没什么让人担忧的事情。我早出晚归。算一算我一共拉过多少客人啊?算不过来,确实算不过来。你没问这个,哦对了。你问也没用。我肯定拉过骗子,也拉过凶手。管他呢,给钱就行。有一次,从一个道口横穿铁路。我的摩托车侧歪到一边,正好卡在铁轨上动弹不得。我往前去不了,退又退不回去。车上的乘客还在一个劲地叫骂,说你怎么搞的,没长眼睛啊?我说车太重了,你要不先下来一下。我凭什么要下来?又不是不给钱,你就算是扛也要把我给扛过去。说着,他架上一条腿,径自抽起烟来。我只好下车,一只手加油门,另一只手像拖板车一样使劲拖。恰在这时,一列火车开了过来。我的耳边好像响起了急促的口哨声和惊叫声。眼看就要撞上了。我已经准备丢下车不顾一切地跑开去。火车已离我们很近。那名吓傻了的乘客这时一骨碌跳下车来,飞快地逃走了。是真的,我真的准备丢下车。但我的手指在车把手上挂了一下。就那一挂,顺带着加大了油门,刚好车上又没人。摩托车猛一下冲了出去,我也被带着,只蹿了一两步,就扑倒在地。火车吼着汽笛擦身而过。
要是被撞上了,会怎样呢?
不知道会怎样。
还有一回,我拖了个醉鬼。他报了地名,一上车就呼呼大睡。到了那里,他却睡着了。他打着鼾,像死了一样沉睡着,掐都掐不醒。我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在他的膝上,有一只黑皮包。皮包的拉链开着,能隐隐约约见到几大叠大额钞票。我数了数,总有六七万吧。天太晚了,我把那人弄下来,让他睡在花坛上。黑皮包就垫在他的背上。我只从里面抽了五张,五百块钱放进自己的口袋。我怎么也想不通,当时为什么只拿那么一点钱?若是现在,我肯定会都拿走,钱又不扎手。
那是。
你说说,我怎么只拿了五百块钱呢?
真是,那么多钱。
一准是鬼使神差,脑子岔了。
岔了。
我妻子,她叫黄素芬。没错,她早就死了。可我一喝酒,就会想起她。
想说你就说吧。
黄素芬是个油漆工。也就是给人家装修房子刷油漆。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买房子?所有的新房子都要装修。刷墙壁,刷地板,刷家具。黄素芬的衣服上总是花花绿绿的。那些色块发硬,把她的衣服变成斑驳的硬壳子。她穿上那样的衣服就像是乌龟。她没日没夜地干,她就想攒下一笔钱。我也想攒下一笔钱。能有一笔钱多好啊!有一笔钱我们就可以开一个店子,卖油漆。黄素芬对油漆太熟悉了,里面的名堂可太多啦。看上去一样的货色,实际上价钱差了好多。还可以卖摩的配件。我不是开着摩的吗?摩的也是容易坏的东西,不是换这,就要换那。这想法不错吧?可是,黄素芬却病倒了。这谁又能想到呢?她是被油漆给害了。油漆。她得的是白血病。
油漆里面有毒素。
她体质差,长期和油漆泡在一起。呼吸的和手上拿着的,都是那东西,又不知道防护,不得病才叫怪呢。我给她治了两年,明知道治不好,也要治。黄素芬说你给我治吧,借钱也要给我治。治好了我再给你挣钱,我能挣。治不好我不怪你。她想活着,她不愿意死。那些日子,她特别听话,跟医生配合。她就想活着。谁在这时候都会这样:软弱,顺从。医生让怎么着她就怎么着。但最终她还是死了。两年,刚好用完了我们全部的积蓄。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人有些懒洋洋的。车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从侧面很难看到外边的景色。前面的雨刷在不停地刮着。从那儿,能清晰地看到雪下得更大了。大雪纷飞。混乱的,缠绞在一起的菱形雪花,直接把天空拉到了地面。
刘金城说,你酒喝得太厉害了。
我才不会听他的,我打了个酒嗝。
过了些日子,城里突然宣布禁摩。全城禁摩。不准再有摩的运营,一律改成出租车——的士。这么着我就失业了。
城里变得太快了。
我领到了一笔补偿金。和我一起开摩的的好多人都买了出租车,成了的士司机。他们开着这座小城里的第一代的士。我不行,我的钱都花在了黄素芬的身上。尽管没能治好她的病,但钱都花光了。我只能领一笔补偿金,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先想一想,想想怎么办?
想想怎么办?
是啊,有时候就需要想一想。
能想明白吗?
你说。
我得说说接下来我干的第二个职业了。摩的算一个,已经说了,是吧?我的第二个职业是传销。传销听说过吗?
听说过了,就是传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