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也有一份工作,自从丈夫发迹后,她就回家了。在家呆得久了,她渐渐感到厌倦,甚至虚无。加上她天生就有的浪漫气质,她因此渴望着生活中能出现一些意外的刺激。她长时间逗留在网上,直到有一天,她邂逅了金枪鱼。
因为妻子离去了,金枪鱼变得颓丧。他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空缺。所以他没事就会到网上去游荡,他的目的是玩,带一点发泄的意思。他才不会把这里面的事情当真呢。他没有多少教养,也不懂规矩。但谈吐直白,粗鲁。没想到雪花白很快就迷上了他,她眼前一亮。在她看来,这个人不虚伪,不遮掩,坦诚而又可爱。
随着交往的深入和无数次密谈,他们分别了解了对方的所有详情。用金枪鱼的话来说,就连各自身体的角角落落也都暴露无遗。比如,雪花白每个月的“好事”几时来,他都一清二楚。她什么都愿意告诉金枪鱼。金枪鱼也一样。
奇怪!生活在一起的人不一定能如此亲密,相反还会时时处处怀有戒心。而远隔千里的陌生人,却可以心心相映。
他们成了情人。除了未曾上床,所有的事都在网上做过了。
时间一长,雪花白不满足于语言上的相互抚慰,她要见金枪鱼。但金枪鱼一直在推拒拖延。妻子弃他而去对他是个打击,一处隐秘的伤痛。他不想和女人有实际的瓜葛。
可能是他的拒绝,让雪花白毫不戒备。
所以,当金枪鱼这一次允许她来见面时,她几乎是喜出望外地飞来了。然而,她却是在自投罗网。她一头撞进了事先设计好的囚笼。
雪花白逐步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个凶险的处所。坐在桌边委靡的男子,是个忧愁而铁石心肠的人。他脸色发青,嘴皮子被紧紧地咬在牙里,腮帮子鼓突着。他深陷在罪恶中,或者说深陷在恐惧中。他的这种状态,可以做出任何骇人听闻的事来。
他始终不看雪花白,似乎和网上那个风流俏皮口无遮拦的金枪鱼没有一点关系。想想令人寒心:金枪鱼成了一个遥远的虚假的白色光点,在鼠标的点击下若隐若现。
她闻到了残余酒液的酸腐味道。沉默的房间。这些都加剧了她胃部的痉挛。饥饿让她头晕眼花。
桌上的空酒瓶越积越多。刘家德像变戏法似的,不停地掏出一瓶一瓶的酒来。他没有吃东西。他会不会被这些酒液摧毁呢?
刘家德出去了一趟,他锁上大门。这次出去,大约是在他报出账号三个小时以后。他当时报账号时,要雪花白的丈夫在两小时后把钱打到账上。雪花白估计,按时间推算,他应该是去查账。她害怕,如果金枪鱼一旦拿到了钱,她将肯定没命。
是啊,只要金枪鱼拿到钱,最巧妙也最笨拙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和毁尸灭迹。
他为什么要三十万?雪花白想道,这个数目会不会另有隐情?按理说,丈夫要拿出这笔钱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是否他因为救妻心切,已经打了钱?或者,他有没有报警?雪花白全身僵硬,但她颤抖着。从她这方面考虑,给钱或报警,无论怎么做都会对她不利。她已是命悬一线。
刘家德气急败坏地回来了。雪花白想金枪鱼没能拿到钱。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呢?她瞥了一眼丢在地上的折刀。
他掏出手机,对着电话吼叫。他说,你敢跟我耍花招,是不是?你在玩拖延的把戏是不是?一直到现在,你居然一分钱也不打进来。告诉你吧,她将死得很惨。
这个人着急了,雪花白想,他也不再捏着嗓子说话。
但是,刘家德听到了什么呢?一种阴恻恻的声音传过来,嘿嘿,那人先笑了笑。接着,那人说,你就弄死她吧,那是你的事。第一,我不会给你钱,三十万不过是一根汗毛而已,但我就是不给。第二,我也不会报警。总之,我不管这事。你弄吧,弄死她活该。她真是贱啊,胆敢背着我搞什么网恋,还异想天开地去见网友。她落到这种地步也算报应。
她以为我不知道是吧?其实你们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我就等着这一天呢。要玩你们就玩吧。哈哈,你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呢。
你现在骑虎难下,是不是?那人讥讽道,你绑架了她,却拿不到钱。又不能放了她,如果她出来告发你,你同样有罪。所以,我替你想好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杀了她。还有,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身边不缺女人,要不,你听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马上接口道,大哥,辛苦你啦。
我说过,我不管这事。然后,那人关机了。
刘家德跌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这事简直成了一个笑柄,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凭什么关机?他真的会不管吗?有没有可能,他是为了激怒我?刘家德捧着脑袋,他又开始喝酒。
雪花白不知道丈夫是如何和金枪鱼交涉的。她听不到丈夫的声音,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看到这个人无比颓丧,毫无主张,就像一只被扯掉了几只脚的蜘蛛。他极为烦躁,还充满鄙夷地看着雪花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鄙夷?
傍晚,刘家德又出去了。这一次,他去了医院。他陪着刘宜风度过了几个小时。
他的母亲因为劳累和惊吓,伏在刘宜风的病床边睡着了。她花白的头发垂在床沿上。刘宜风也在沉睡,他时常昏迷。
看着他们,祖母和孙儿,刘家德的心变得柔软,一阵绞痛袭来,它颤抖着缩成一团。他握紧拳头,抵着自己的胸。
最先醒来的是母亲,她看了刘家德一眼,蹒跚着去上厕所。
过了会儿,刘宜风也醒了。他腼腆地笑着,握住刘家德的手。这样亲昵的举动,过去在父子间还不常有过。他的手温热,湿润,还有低烧的痕迹。刘家德像捧着一只刚出生的小鸟雏儿。真是小鸟雏儿啊!还没长出羽毛呢。
刘宜风说,我做梦了,我老是做梦。
是吗?刘家德说,那就说说你的梦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好梦。
没关系的,刘家德鼓励他,不过是说着玩嘛。
那我说了。
嗯,说吧。
我过去总是梦见足球,梦见我能灌对方几个,一灌一个准儿。我不是前锋嘛。可是现在,我再也梦不见足球了。
刘家德把足球往被单里掖了掖,塞在他的腋下。
突然,刘宜风变得严肃,他悄声说,我梦见妈妈了。妈妈被人杀死了,但是妈妈并没有死。有人拿啤酒瓶敲她的头。一只啤酒瓶敲碎了,那人又拿起另一只来敲。
刘家德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些喝下去的啤酒,一个劲地往上翻。
刘宜风很容易疲倦,他又睡着了。
金枪鱼不在时,雪花白可能睡过去了一段时间。她精疲力竭,浑身酸疼。房间里有一股馊味,和牛奶变了质之后的酸味。好像到处摆着隔夜的冷汤和剩菜。他是晚上十点多钟回来的。他去过哪里?他的样子很悲愤。
他重又坐在桌旁。桌上堆满了空酒瓶,没有空隙。它们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他仍然在喝酒。他的舌头像一块酱油瓶里的木头瓶塞。
雪花白不知道这个夜晚将怎样过去,她会死在这个夜里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家德一口一口地喝着。雪花白数了数,他又喝了三瓶。他肯定喝醉了,从椅子里滑落到地上。
他手上提拎着半瓶酒,席地而坐。
金枪鱼说,你们有那么多钱,为什么就不能给一些我呢?
他喝了一口。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要那么多钱又有何用?他冷笑,眼睛斜吊着她。想想吧,你因为无聊而在网上与人勾勾搭搭。他呢?你丈夫呢?你以为他在忙商务,其实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以为他爱你,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管你。
他嗬嗬嗬地笑着,这就是你们这号人。
雪花白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疲惫,惊恐,又饿又渴。她几乎快要崩溃了。金枪鱼就像是个畜生,魔鬼,她怎么会落到这种人手里?
她还被堵着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喊叫,不能诅咒,也不能哀求。
刘家德站起来,趔趄着,从哪里扯出一条帆布旅行袋。他往前踢踢,把它踢到雪花白跟前。这两样东西,他说,折刀和袋子都是我买给你的。知道有什么用吗?
你是不会知道的。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他手上的半瓶酒又光了,他放到桌上去,玻璃与玻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袋子是用来装你的。我要把你杀死,再把你切开。他的手指在雪花白的身体各处比划。我要把你切成碎块,然后装进袋子里。
雪花白扭动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细微的响声。
之后,我背起袋子,埋进一块荒凉的野地里去。那块野地我已经选好了。
在刘家德详细讲述他的计划时,雪花白的挣扎在减弱,她眼睛瞪着,瞳孔渐渐放大,直至晕厥。她头一偏,就昏死过去了。
可惜,刘家德想道,你丈夫没能看到这些。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刘家德和雪花白处于对峙状态。和她的丈夫同样处于对峙状态,尽管不在一起,他们的对峙却更为严重。他们要较量彼此的耐心,还要看谁更有狠气?
雪花白晕厥了几次,但大多数情况下她都醒着。她的精神高度紧张。凶器就在她的身边,这个房间随时可以成为凶杀现场。金枪鱼不是已谈论过他的计划了吗?此时,他还是坐在桌前。他可以从镜子里看到那些杂乱的酒瓶子,也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像是一张死人的脸。他目光狂乱。看上去他也到了极限,他备受煎熬,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房间里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一种饱和状态的平衡。稍有倾斜,哪怕是一丁点的异常,或响动,都可能打破平衡。
刘家德走来走去。关机,怎么也打不通。她的丈夫一直关机。他果真不管这事?他以为我是说着玩,我不敢杀她吗?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狠?我偏要杀了她,即使拿不到一分钱,我也要杀了她。他不是要激怒我吗?我就这么干,那又如何?
她的眼珠跟着金枪鱼的身影转动。他喃喃自语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腮帮和嘴角在神经质地颤动。他显然动了杀机,越来越像是一个杀人犯,正在穷途末路中。
天亮了,将近八点钟的样子。门外有走路的声音,可能是那些上班的人。
刘家德用凉水冲了冲头和脸。他猛一甩头,水珠飞溅到墙壁和镜面上。还有几滴落到了雪花白的脸上,它们像雨水一样沁凉。
他不再喝酒。他是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作最后一搏。
从八点半开始,他不停地打电话,但就是打不通。关机。他妈的永远关机。他用握着的手机,直指地上的雪花白,你知道吗?他关机。
你丈夫,他想干什么?
怎么也联系不上。焦虑,狂躁。刘家德试图用双手折断一只啤酒瓶,没有成功。随后,他折断了一支铅笔。那支被他当成手枪的铅笔,终于让他折断了。电话一直打到十一点半,也没有打通。他把手机扔到墙上去,又掼到地上,还用双脚在上面踩踏。直到它变成一块废铁。
从雪花白进入这个房间到现在,过了一个昼夜。他安静下来了,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他重新坐在桌边喝啤酒。她知道金枪鱼放弃了,对她意味着什么。因此,她闭上了眼睛。
刘家德真的放弃了。和那人的较量到此为止,他认输。但是,我不能白白认输,我会杀了她的。他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女人脸无血色,蜷成一团。
这时,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铃声从客厅传来。快到十二点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呢?刘家德愣了愣,才去接听。
喂,对方停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是她,是妻子。仅一个字,刘家德就听出来了。他鼻子发酸,好像身体要一下子散架似的。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啊。
刘宜风在家吗?妻子问道,他每天都是十一点半放学,大约这时候到家。他到了吗?我想让他听电话。行吗?
刘家德想要哽咽,但他强忍住了。没呢,他说,刘宜风放了学还要踢一会足球。
哦,那他还好吗?
好啊,他壮得就像一头小牛犊子,整天欢蹦乱跳的。他学习好,足球踢得也好,谁不羡慕啊?刘家德咽了咽口水,兴奋地说着。
那就好,那就好。
他还是前锋呢,每场球能灌对手好几个。
真棒!可是,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我呢?
他老是梦见你。
梦见我?
是啊,他说什么有人要杀你,还说有人拿啤酒瓶敲你的头。一只啤酒瓶敲碎了,又拿另一只敲。你说这孩子,怎么就做这种梦呢?
刘家德没想到和她说这个,可是一张嘴就说出来了。
话筒里一阵沉默。接着,传来了她的哭声。先是压抑着的呜咽,然后是号啕大哭。刘家德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胆怯地问道,我能回来看他吗?
那就回来吧。刘家德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接完电话,刘家德擦了擦脸,走进卧室。他思索了一会儿。或者说他没有思索。然后,他捡起地上的折刀,打开它。只轻轻一挑,就割断了捆绑雪花白的绳索。接着,他又扯掉了她嘴里的毛巾。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走吧,他说,你丈夫,哼!他在家等着你呢。
雪花白站了半天才站起来。当她来到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回头望去,她刚刚逃离的地方,不过是一处陈旧的居民楼。那种外墙斑驳的筒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