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两杯桔子汁。暗花玻璃杯,液体为橙黄色。从外形上看,两只杯子一模一样。里面盛装的饮料也处在相同的高度。所以,完全可以说一只杯子是另一只杯子的影子。它们都在桌上。端走这一杯或那一杯不会引起任何警觉。桌是矮桌,被漆成铁锈红。下面是可折叠的铁制支架。说话的声音已很疲惫,语调拖沓。显然这个声音已说了很久。房间的整体格局不详。这儿只是里面的一个局部,或一个隔间。一束光打向这里。从屋顶,斜着打过来。光线肯定偏暗,但必须柔和。
对我来说,死的念头最早出现在9岁的时候。9岁还不曾懂事,但有记忆。那些很重要的事如果发生在9岁以后,就肯定不会被忘记。当时,我母亲死掉了。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们给她穿上新衣服,还化了妆,让她躺在棺材里。棺材散发着新鲜冰块的气息。母亲容颜姣好,枕边放着一些花朵。四周,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另一些人在哭泣。我不停地转着头,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我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哀伤?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实质意义。死亡,好像从某种程度上美化了我的母亲。我记得以前母亲从不给自己化妆。而现在,她被那些人装扮得就像是一个舞台上的戏子,只不过她还躺着。我以为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会爬起身来,对着我咯咯咯地笑,就像正被我胳肢着一样。但他们都在哭。他们无一例外地诉说着母亲是那样的年轻。那些人还轮流抚摸我的脑袋。而最伤心的,却是我父亲,他哭得多次昏迷过去。以至于不得不有几个小伙子时刻跟着他。他们搀扶着他,安慰他,害怕他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所谓“做了傻事”,意思可能是自杀。因为我父亲一直哭喊着赵小芬的名字,他要随我母亲而去。他说赵小芬你真狠心啊,要走你也带我一块走吧。可能是父亲的这句话感染了我,也开导了我,我也想随母亲而去。确切地说,我很想躺到母亲的身边,让她的手臂搂着我。在我看来,死无非是穿着一身新衣服去向某一个地方。母亲的形象正是如此。而棺材,大概是一种运载工具。它载着母亲。母亲要去的地方,有的人已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更多的人还没去过。总之,我一点也不怕棺材。我真的想睡进去,因为母亲在里面。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是说关于死的念头,我以为它已不存在。或者说,它只是我童年时一个转瞬即逝的想法,一个小水泡,它早已破灭了。但事实上,它仍然在我心里,只不过被我隐藏着。当然,也可以说我只是忘了它。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它一下子就会浮出来。
当时父亲哭倒在地,几乎气绝。围着他的人手忙脚乱,有人在掐他的人中,也有人往他的喉咙里灌服温开水。好像还有人给父亲吞服了镇静药片。而我没有哭。我像傻了一样待在母亲的棺材旁。我依稀听到有人似乎在说,这孩子的心可真硬啊。我转过头去,想要找出说这句话的人,但没人理睬我。我一直在想,母亲也许真的会带走我。这就是我对死亡的最初印象,甚至还有某种憧憬在里面。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不害怕死亡。我还要说,这件事包含着我所不理解的戏剧性。
后来,准确地说还要再过8年,母亲死亡的真相将大白于天下。事实无情地证明,父亲当初的悲伤全是假的。他在做戏!案子在8年之后告破,杀人凶手竟是父亲。正是他害死了我母亲。为什么警方要用8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呢?实际上母亲的死从来就没有引起过任何怀疑。那是早已有过定论的事件:母亲因病亡故。所以,父亲从不曾进入过警方的视野,他们也没有调查父亲。但有些事,将注定永远都是谜。而另一些事,则必然会被揭穿。父亲不幸属于后者。为他提供药品的那个人,在8年后因牵扯到另一桩案件而被捕了。他为另一个人提供了和父亲相同的药品,相同的剂量和使用方法。只不过父亲是在8年前拿到的,并成功地毒杀了我母亲。而这个人却被抓捕了,并且供出了拥有这种药品的人。而他,又供出了我父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好些人表面上看似乎毫无关联,其实在暗处却是一根链条。在证据面前,父亲对他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供认不讳”是警方和媒体上的说法。他可能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没想到忽然有一天,这根链条断裂了。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败露了。
所有的人都很惊讶,他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无不认为我父亲是个可怕的伪君子。他哭天抢地,看上去比谁都悲痛,没想到却是凶手。我也在回忆,但我不这样想。我相信父亲的痛苦是真实的。至少我还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像那样痛苦过。他害死了母亲,却又为母亲的死而痛哭,这是否很难理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都是事实。当父亲向母亲投毒时,他是凶手。而当他在母亲的灵前哭泣时,他又是丈夫。当然,父亲很好地利用了他的这一身份。他愈是悲痛,便愈是很好地掩藏了他自己。
在母亲死后,父亲并没有另娶别的女人。这8年的时间里,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在被抓捕以前一直为人所称道。我要说,他是个好父亲。
在说话间,出现了短促的脚步声。这样小心翼翼的脚步,应该是某一个侍者发出的。是男性或女性?现在,两杯饮料之间,增加了一只烟灰缸,一包烟和打火机。稍停,脚步声重又离去。烟灰缸也是玻璃质地,奶白色。看上去光洁、厚实。打火机嗒地响了一声。不久就能看见烟灰缸底已卧着两只烟蒂。其中一只,浅黄色的过滤嘴,上面有黑色暗纹。它所连接的一段烟卷,还有较长一截。它被摁在里面,显得弯曲。很明显,摁的时候用了力,显出焦躁。
我的声音已有些嘶哑是吧?这我知道。你刚才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出话来。我想你可能是要劝我喝点饮料对吧?你好像要说喝点吧,喝点再说话你的喉咙可能会舒服一些。你的神态就是这样的,我想你打算这么说。
要说你就说吧,听我一个人说话你会觉得累。不说?也行,你总是这样。但我不会喝饮料,还不到喝的时候。你也别喝。对,放下它。什么原因?等一会儿你就知道。这两杯饮料,总会派上用场。现在还是说我父亲。父亲差一点就被判了死刑。如果是死刑,估计不会有什么争议。因为这符合情理,大概也会符合法律吧?我不是太懂。谁都认为只能这样。可是没有,父亲被判了死缓。这种判决的意思是父亲还可以活着。他将会终生服刑。对他而言,这到底是幸抑或不幸?在判决书下达之后,我和他见了一面。我要说的是,我从来就没有恨过父亲。真的没恨过。可是,他不知道,他以为我恨他。所有人都以为我恨他。所以,他对我态度谦恭,很巴结我的样子。他总在尽可能地贬损他自己,并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我。从这事败露到最终判刑,我们之间只有很有限的几次会面。每次我都看到他忐忑不安,一边咳嗽,一边察言观色地和我说话,我特难受。他每说一句话,都在小心地挑选字眼。他还会脸红,或者一下子就脸色刷白。不管怎么说,他没有必要这么在乎我。但是,我们始终都在回避谈论事实。他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起过哪怕是一个细节,我也不打听。我没有什么要问他的。那时候我还在读书,我们谈得最多的居然是我的学业。我滔滔不绝地跟他说我的老师,和我的同学。我甚至还杜撰了一个经常给我写纸条的男生。父亲仔细地向我打听这个男生的长相。我便恶作剧地丑化他,故意歪曲他的五官。父亲安静地听着,脸上飘浮着一层若有所思的神情。那是我至今最怀念的一个场面。我们互相对视着,因为已经有男人开始给我写纸条了,他显得憔悴而惬意。
当那次会面即将结束时,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跟我提了一个问题。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他好像很在意这个。让我困惑的是,他只想着我是否能原谅他?却没有丝毫忏悔的意思。他更应该想到,母亲在九泉之下是否能原谅他?但他根本不提母亲。看来,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并不后悔亲手结束了母亲的生命。更让我困惑的是,看出了这个意思,我仍然不恨他。父亲,我甚至哽咽着对他说,你要好好活着啊。
父亲对我突然出现的哽咽不止大惊失色,他说你也一样要好好活着啊。
他为什么要这样叮嘱我呢?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有些厌世,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太大意思。这些话我不曾说出口。我只是把这些想法都装在心里,不让别人看出来。我和父亲的会面相当短促,比预想的时间还要短。我和他告别,他另找了一个话题。说你还记得雪姨吗?
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我是准备和雪姨结婚的,但是她患了癌症,不久就病死了。你应该会记得。让我悔恨不已的是,我那时并没有和她一起过两年。
这个话题也无法深入。雪姨我知道,我当然记得她。她仅仅比我母亲多活了两年。我母亲刚死去,她就被确诊为癌症。雪姨和母亲是最好的朋友。当时所有的人都为此而叹息。她们两人可真是情深意长啊。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人马上也要紧随而去。现在案子破了,我们都知道父亲谋杀母亲的原因正是和雪姨私通。母亲妨碍了他们。而且雪姨也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是共谋。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他们知道雪姨马上要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那么他还会毒死母亲吗?我没有问过父亲,而是草草地和他告别。我扬了扬手,相信父亲看着我的背影一定会倍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