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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人的对话(2)

父亲的事轰动了整个城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都在对父亲议论纷纷。一位名叫高文震的记者采写了一系列相关报导。他还试图要采访我,被我拒绝了。他的文章登在晚报上,就像是一部隐晦曲折的电视剧。他用漫画式的文字刻画了我父亲的嘴脸,并特别指出我父亲的伪善,狡诈和毒辣。他追述了我母亲去世时的相关细节。他为此专门采访了好多当事人,他们是我的邻居和父亲先前的亲朋好友。在接受采访时,他们都表示非常寒心,没想到我父亲是那样可怕的一条蛇。我父亲当时的安排可以说滴水不漏。他嚎啕大哭,一边诉说着母亲临死时的症状。那种症状每个人一听就知道是心肌梗塞。突发性心肌梗塞,谁也没有办法。我们这儿有过多起这种病例。父亲捶胸顿足,痛恨自己未能早作预防。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母亲会有这种要命的病症呢?接下来母亲的后事基本上由亲友们和一些好心人操办。父亲根本就没有插手,他一直在痛哭。很少能见到像父亲这样持久痛哭的男人。一个如此悲痛的丈夫,又怎么会是残害他妻子的人呢?但他就是。不管他如何善于伪装,到头来还是会被挖出来。记者在文章结尾处重点说到了两点意思:一个是法网恢恢,另一个是恶有恶报。他说无论过去了多么久,也无论隐藏得多么深,最终歹徒(我父亲)也还是难逃覆灭的下场。

两杯饮料还是最初的样子,纹丝不动。它们被放置在各自的位置上,从开始出现到现在,都不曾挪动过。而烟蒂,烟灰缸里的烟蒂却越积越多。有几只还在燃烧,它们烧着了过滤嘴包裹着的海绵。一股气味,呛鼻的焦臭味。一只手在烟灰缸里注入了清水,发出嗞嗞的响声。气味消失了。里边的水很快变成混浊的酱红色。像泡得浓酽的茶水,或酱油。

雪姨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她们从小就在一块儿,是一起长大的,街坊,从小到大总在一块玩。和母亲比起来,雪姨显得丑陋。也不是很丑,就是太过平常。五官靠得有些紧,肤色黯淡没有光泽。如果雪姨单独看,倒也不是特别显眼,不过就是一平常女子罢了。怕就怕和母亲在一起,两下一对比,就愈发显出雪姨的丑来了。也不是刻意的,但她们总在一起,怎么着也分不开。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雪姨虽是容貌差,性情却温和。她是有名的好性子。做一个好性子的女人也不容易。不像母亲,母亲性格火辣,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大概漂亮的女人都是这种样子吧?印象中,雪姨从来都是恭维我母亲。比如母亲穿了一件新衣服,她会说这衣服真合身啊。或者一双鞋,她就说啧啧,穿在你脚上就是不一样。不管什么事,都是雪姨顺着我母亲。母亲对她说话总显得盛气凌人。她可能从小时候起就在欺负雪姨。而雪姨只能忍气吞声。她们的关系一定很复杂,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外人无法参透其中的秘密。雪姨对母亲唯唯喏喏已有好多年了,而母亲对雪姨颐指气使也早已成了习惯。但奇怪的是,她们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两个人经常相互串门。不是你到了我家里,就是我到了你家里,上街也总在一起。这种关系无法解释。好像雪姨来我家里比母亲去她家里要多一些。从我记事时起,就总能看见她在我家里。父亲有时会很不耐烦。母亲曾在背后警告过他,说你不要一见到雪姨就不耐烦。

我不是一见到,而是见多了就不耐烦。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耐烦呢?

不知道,谁知道呢?

是不是因为雪姨长相差一点?你不要因为这个就不尊重她,那又不是她的错。

父亲说哪能呢?就是有些不舒服。

但是她很有涵养呢,母亲喜孜孜地说,而且她还很老实。说完,母亲还在父亲的面颊上拍了拍。自那以后,父亲再没流露过对雪姨的不满。雪姨一来,父亲就会借故走开,他总能找到事做。

母亲死后,雪姨打算不动声色地离婚,然后嫁给我父亲。这是他们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这一计划要到8年以后才会被揭穿,并为人所唾弃和憎恨。而在当时,谁也不会知道,只是他们自己秘密的如意算盘。然而不巧的是雪姨病了一场。本以为是很普通的一场病,但在医院里,却被确诊为癌症。谁能想出这种把戏来呢?他们担惊受怕地害死了我母亲,并异常侥幸地没有被发现,到头来却是这样一种结果。消息传出,父亲到医院去看过她。他还带着我。雪姨悲怆至极,她说,我就要去见赵小芬了,我逃不脱她。没办法。她走到哪里我都会跟着她。这是命啊。

自始至终,父亲都低垂着头。他惊呆了,好像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他还拍打着我的脑袋,如果不是这孩子——父亲的话还没说完,雪姨就打断了他,雪姨急切地说,不要,你不要,你还有孩子呢。

我记得父亲很凄楚地笑了一下。他们当时话里的意思我现在应该明白了。

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害死我母亲?这样的谋杀案过去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报纸上比比皆是。有一点我能猜到,他们是要追求幸福。父亲以为他和雪姨在一起就能幸福。雪姨可能也这样认为。这种向往中的幸福到底是真实的呢,抑或只是错觉而已?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雪姨罹患癌症,她的生命已为时不多,所以,他们自己放弃了想要结婚的打算。雪姨坚决不同意,她说如此短暂的婚姻毫无意义,而且还会牵连到很多人。雪姨比母亲多活了两年。这最后两年,她和自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

从顶上打过来的这束光,是主光。它类似一盏追光灯,光圈正好罩着这张矮桌。虽然光线较暗,两杯橙黄色桔子汁,和一只烟灰缸依然栩栩如生。而声音,则在光圈之外。侧面,从另一个方位可能还有一盏侧灯。光线更弱一些,起烘托作用。但侧灯并没有被打开。光圈之外都是黑暗。

在此期间,雪姨和她的丈夫相濡以沫。面对病魔和死神,他们微笑着。最后两年,那是他们最为相爱的时期。为什么会这样呢?疾病,可以看得见的死亡,就像酵母一样,能让最平庸的日子发酵。雪姨的性情也改变了,她变得像我母亲一样暴躁和容易发怒。似乎马上就将死去,终于使她拥有了这种权利。而她丈夫表现出的态度是容忍,迁就,甚至喜悦。他把雪姨当孩子来看待。在雪姨发怒的时候,她可以把随手拿到的任何东西扔到地上摔碎。这种脾性一直持续到她去世。以至于当她死去后,他们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屋子里空荡荡的,就连电视机和冰箱也都被她砸碎了。当那些物品由雪姨亲手毁坏时,她可能会有一瞬间的快乐和满足吧?她的丈夫始终不离不弃地陪伴着她。许多时候,人们都能看到夫妻俩手挽着手,在大街上漫步。尽管他们脸色苍白,内心知道这种日子并不多,但他们的确在微笑着。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是怎样感人至深的一幕!记者高文震当时也采写过这件事,采访过程中,他激动得数次痛哭流涕。他写出了很长的一篇文章,登在晚报上。他赞美雪姨面对死亡,表现出了人类所应有的尊严。赞美雪姨的丈夫是一位平凡而又“可敬的人”。他们两人共同谱写了一曲“生命和爱情之歌”。高文震不知道8年后,他还将写出另一篇文章,那是写我父亲的。8年后他还会再一次提到雪姨,他不能不提她,她是另一位重要人物。他在文章里写到,雪姨虽然因病死去多年,并以此逃脱了法律的惩处,但她一定会被永久钉在耻辱柱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对着她的名字吐口水。这是后来的事情,发生在8年后。而在当时,他称赞雪姨蔑视死神有一种高贵的美。

雪姨的丈夫在她死后并没有续弦。他也一直在留恋那最后两年的光阴。好像雪姨在她临死之前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她过去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降临了。她不再搭理我父亲。父亲因此而非常苦闷。他隔三岔五地就会去看一下她,雪姨不喜欢他这样。她让她“先生”转告我父亲,她“先生”说,你没事就不要去打扰她了,你一去她就会想起赵小芬。这些话对父亲是一种剌激,他很恼火。但他毫无办法。想想从前他们两人还是合谋。雪姨帮助商谈计划,父亲则是最后的投毒者。而母亲的死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常见的突发性心肌梗塞。

怨恨雪姨,只是我对父亲的猜测。在谋杀我母亲这件事上,他们的确是共谋,这也是警方的结论。但是雪姨后来拒不和我父亲见面,我就不太清楚原因了。他们计划中的婚姻不得不泡汤,总不至于还要反目成仇吧?然而这就是事实。雪姨不再见我父亲。她“先生”很明确地告诉我父亲,说她不见你。这又是为何呢?父亲担忧她的身体,却不能去看她。当他们处心积虑地谋杀了母亲之后,他们两人却反而形同陌路。这作何解释?看来雪姨最后依赖的人,还是她丈夫。我父亲只能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他们手挽手地漫步。我弄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系,他们这些人到底谁和谁是相爱的呢?

必须承认,父亲和雪姨谋害母亲时,肯定是源于爱情。爱情可以让他们去杀死另一个人。可是,当母亲真的不在了,一场突降的疾病阻止了他们的结合。时光流逝,他们之间竟最终出现了怨恨和仇视,这谁能想到?而让人有目共睹的却是雪姨夫妻的伉俪情深。恐惧,留恋,绝望。雪姨一定要到生命的最后关头才会发现,原来她爱着的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她撒娇,胡闹,折磨他,毁坏那些她曾使用过的东西。这些都是证明。而同时,她不愿再见到我父亲。见到我父亲她会感到羞愧和内疚。事情就是这么荒唐,一场有意识的谋杀,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误杀。这可能吗?大概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

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可是,我讲清楚了吗?母亲躺在棺材里的模样越来越有魅力,我的记忆,一直在为她的容貌增添光彩。而父亲,我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也要好好活着啊。

桌面上有两杯饮料。现在光圈里出现了两只手,手指纤细。手指打开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有一些细小的粉末,它们无色无味,粉末被倒入了其中的一杯饮料。另一杯没有。然后一只手握住一只杯子。随意挪动它们,就像洗牌一样。在桌面上随意地旋转它们,就像是在玩某种魔术。以上动作多次重复,速度越来越快,令人眼花缭乱。直到再也记不起哪一只杯子里有,哪一只没有?随后,那两只手消失了。刚才的动作,就像特写镜头,是两只手的游戏。现在,桌上,铁锈红的桌面,只剩下一杯饮料。另一杯不见了,可能是被握在手中。接着喀嚓一声,好像是那只杯子掉到地上了。它摔得粉碎。桌面只剩下那只烟灰缸。开始的两杯饮料都不见了。又是喀嚓一声,曾经听到过的响声,再一次响起。它同样摔碎在地上。

顶灯也熄了。这间咖啡馆名叫“夜半”,只在夜间营业,一到天亮就要打烊。烟灰缸醒目地处于桌面的中心位置。它堆满了烟蒂,里面浸泡着水,看上去很脏。顶灯叭嗒一声熄灭了,是侍者摁动了墙壁上的一只开关。猛一下,一切都陷在黑暗里。所谓一切,也就是漆成铁锈红的矮桌,和装满烟蒂的烟灰缸。随之,它们从视线里消失了。就像舞台,一下子拉上了帷幕,黑暗变得严丝合缝。这只是刹那间的感受。过上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它们会重新浮现出来。没有灯光的缘故,它们显得非常普通和陈旧。事实上天已经亮了,“夜半”正在打烊。虽然室内比外面要模糊一些,但物体和环境还是能看清楚。这时,从桌旁站起了一个年轻女子。她独自一人,只有她一个。她是这儿的常客。侍者也知道她喜欢一个人对话,一般不会去打搅她。而且每个晚上,她通常都会摔碎两只暗花玻璃杯,这差不多成了惯例。她站起来了,脸孔浮肿,看上去有些疲惫。随之她勾了勾手,让侍者来买单。当她离去时,她的脚踢动了地上的碎玻璃,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绊着了一根铁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