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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街头少年

刘银根、吴大伟、方丽丽是一个班的,初中毕业后,一起在外面玩。在完镇,像这样在外面玩的少年每年都要冒出一茬。他们把头发染成黄色或赤色,穿怪异服装,拉帮结伙,在大街小巷间狂奔乱窜,呼啸而过。完镇人对他们侧目而视,既嫌恶,又害怕。

所谓在外面玩,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打打杀杀。刘银根和吴大伟的头都曾经被火砖拍烂过。拍人或被人拍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吴大伟的头缝了七针。刚缠上绷带,刘银根就拉他出来吃夜宵。大家伙轮流为他敬酒,不停地把烤肉串、烤鹌鹑或烤火腿肠递到他手上。吴大伟吃得热汗腾腾,不一会儿,头上的绷带就被渗出的血丝染得通红。那时候年轻,身体是他们在外面玩的本钱,消耗大,恢复得也快。当然,玩也有风险。不断地有一些人被抓进局子里去,之后,被放出来。过一段时间,又会有一些人被抓进去。

玩了几年,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毕竟完镇太小,再怎么玩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这年春上,他们随着一帮打工者去了广东。

在完镇的时候,方丽丽睡的人就不少,但睡得多的还是刘银根。所以,一般来说方丽丽应该算是刘银根的人,他们也正是以这种关系去的广东。方丽丽在广东换了两次工作,然后就做了小姐。吴大伟听说后,指着刘银根的鼻子臭骂了一顿,你怎么能让她做这个?

刘银根喝得两眼放光,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说,她早晚会做的,晚做不如早做。

吴大伟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好像方丽丽就是这么个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那时,吴大伟是世界饭店的保安,而刘银根则是佳丽广场的保安。过去,几乎每一次聚会都是三个人,而这一次没有方丽丽。方丽丽现在在干什么?两人心里都有数,又不好说出来,酒就喝得沉闷、枯涩。

刘银根又在讲佳丽广场的那件事,他已经讲了3遍了,这是第4遍:我看到她从里边出来的。她把金手链拿在手上比比划划,可能比较兴奋的缘故,她大概早就想买这件东西了。这时,一直在她后面游荡的那个四川人,突然插上来,抓住手链就跑,转眼间无影无踪。而她,在原地起码呆了5秒钟才哭出声来。

5秒钟!你想想看,多大一个时间差,可以做多少事啊。至于说那个四川人,他又黑又瘦,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他怎么能和我们哥们比呢?说着,刘银根卷起袖子晃了晃手臂,上面的疙瘩肉一骨棱一骨棱的。

吴大伟有些好笑,你凭什么说他是四川人?

四川人也好,湖南人也好,武汉人也好,我一眼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没这点眼力,还在外面玩不玩?但是,那四川人的身手并不敏捷。不管你出手,还是我出手,绝对比他快。

刘银根可能喝醉了,他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吴大伟并没放在心上,他想,既然方丽丽已经去干这个了,刘银根的心情自然好不了,他要说一点奇怪的话也没什么。

从世界饭店出出进进的,都是上等人。通常情况下,吴大伟就连正眼也不敢瞧他们。这天,吴大伟正当班,一个女人提着各类包裹喘吁吁地停在他旁边。女人说,我住318房,等你下班了,能请你帮我提些东西吗?

吴大伟四处看了看,确认女人是在跟他说话。女人脸红红的,说普通话,声音很好听。吴大伟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他说,好啊,我一下班就上来。

吴大伟准时进了318房,女人倚在床上看一本书,床头灯亮着,一方橘黄色的光线罩着她。来了,女人说。吴大伟不知道女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和在大堂时的情形完全不同。她这时的脸色看上去寡黄。

先把门关上,女人说。

吴大伟关上门。

你以后可以叫我康姐。

康姐,吴大伟叫了一声。

不错,女人把头从书上抬起来,看一眼吴大伟。你现在最好进去洗个澡。

我不洗澡。吴大伟觉得别扭,他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女人不是说要他帮忙提东西吗?这和洗澡有什么关系?

还是洗一个。女人扔掉书,走到吴大伟面前来。她口里呼出的气,吹到吴大伟的脸上,有些痒。

不洗,吴大伟固执地说。

这样,我还是直说了吧。以后,你每个星期陪我两次,我给你这个数。女人做了个手势。你考虑一下,如果行,就进去洗澡,马上可以开始。如果不行,就请从这儿出去。说完,女人重又倚到床上去,拿起书看。

吴大伟没怎么迟疑就进去了,这么好的事情还需要考虑吗?他在里面洗出哗哗的水声,心想要是刘银根知道,没准会嫉妒死了。

吴大伟从里面出来,康姐没有看书,她已经钻进了被子。吴大伟一上去,就被康姐捉住了,康姐在手心里握了握,感叹着说,真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再一次见到刘银根时,他已非常牛逼,穿一身名牌,说一口川味普通话。吴大伟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么长时间见不着你的人。

刘银根的腿子不停地闪着,我说过他是四川人嘛,他果真是四川人。

谁呀?

在佳丽广场抢金手链的那个人,那个又黑又瘦的家伙。

你找到他了?

当然。我当时就想,我肯定会找到他的。这么大的城市,我果然就找到他了,他的外号叫狗子。

吴大伟忧虑地看着刘银根,他嗅到了一股让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这气息让他害怕。你是不是也入伙了?

刘银根嘻嘻地笑着。我当然会入伙,我一进去,狗子就得叫我大哥。我是谁?我们在完镇的时候,谁不知道啊?我现在也有外号了,我的外号叫公猪。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外号,什么时候你也进来了,我们就叫你种马。

吴大伟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不想玩,你也别玩了。在完镇,我们已经玩过了。人不能一生就这么玩过去。

那不一样,在完镇是玩过家家,现在才是玩真的。我进去后,不让狗子他们再抢东西了。我们专门到银行门口去,抢那些去存钱或取钱的老人和女人,抢一次是一次。那些有钱人,他们简直像呆鹅或笨鸟一样,一抢一个准。有时我想,这哪里是抢钱,简直是去拿钱啊。

刘银根说的情景,吴大伟想象得到。那些有钱的老人和女人,他们见过什么世面?他们把钱举在手上,还不是像举着花花绿绿的棒棒糖一样。吴大伟有些动心。毕竟随随便便地做一次,也比当保安强多了啊。

刘银根斜着眼睛看吴大伟,怎么,来不?我们都是从完镇用火砖拍脑袋拍出来的,和他们不一样。你要能来,这天下就是咱哥俩的。

吴大伟这时想起了康姐,他把康姐的事说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刘银根,他希望刘银根能说几句好听点的话。

刘银根冷了脸子,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不屑地说,哼,一个男人,这不是吃软饭吗?

吴大伟对这话很不满意。他想吃软饭咋的?你不过是吃不上软饭罢了。他把刘银根的名牌衣服抓在手上搓了一把,等着吧,我吃软饭也能穿上名牌。

刘银根一转身走了,他离去的背影,长久地刺痛着吴大伟。

康姐的老公在美国,每年回国一次,回来一次住两个月。康姐和吴大伟说话时,称她老公为你姐夫。康姐说,你姐夫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些新动作。他第一年回来是这样的,第二年又换了一种姿势,再又是这样的。康姐边说边做示范,还要不断地纠正吴大伟。吴大伟身体好,悟性也不错,不久就把姐夫的各种动作都掌握了,有时还能有一些创造性的发挥。

康姐就很满足,也很快活。

康姐有时候的要求很疯狂。那种时候吴大伟只管没命地做就行了。他能感到康姐的身体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好像要把他整个的身体都给吸进去。过后,吴大伟能够想到,康姐有时也是痛苦的,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平复某种东西。看到康姐这样子,他的体会是,谁活着都不容易。

另一些时候,康姐却要平和得多,而且优雅。她半闭着眼睛,让吴大伟试着读一段书她听。吴大伟总是读得结结巴巴的,还经常把一些字读错了。但康姐从不生气,她只是笑着摇一摇头。吴大伟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读书。

康姐说,你随便读好了,我又不认真听。

看上去康姐的确没有认真地听,她好像在想心事。

读过一阵书,康姐又和吴大伟说话。她倚在床上,用一只手撑着头,头发纷乱地披在脸上。他们的话题比较杂乱,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者说见到什么说什么。从康姐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在一般的场合下,她大概不太愿意说话。

康姐说,最近,晚报上老在登银行门口打劫的事,也不知那些打劫的人长什么样?

吴大伟的心里有些慌乱,你不要管他们,他说。

会不会长得像你呢?康姐吹了一口气,脸上的发丝飘了飘,又落了下来。

谁知道呢?也可能像。

真有意思。你怎么会像打劫的呢?你像打劫的,我能睡得这么安稳么?

吴大伟突然很心疼这个女人。他想,她的想法太简单了,甚至有些可笑:如果刘银根就是我,或者说我就是刘银根,事情又会怎样呢?要知道,这种可能性只在一线之间啊。他觉得应该给这个女人一些警示。于是,他说,我有个朋友正是打劫的。

康姐笑了,她笑得很迷人。别跟我幽默了,你有个朋友是打劫的,那你怎么不去打劫呢?

因为,我有康姐啊,有了康姐我怎么还会去做这种事呢?

康姐抱住吴大伟,我谢谢你说出这么动感情的话,我很感动。在你姐夫回国之前,我要想办法给你一笔可观的钱,让你永远也不去动打劫的念头。打劫者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死于非命。

他们盯的,正是你这样的人。你以后存钱或是取钱,一定要小心啊。

哪会这么凑巧呢?康姐说着,伸了一个懒腰。

这期间,刘银根和吴大伟又见了一面。吴大伟劝他就此收手。他说,他已经有了好多钱,他想再做一两次再收手。他还说,他经常可以看到特警们的身影。他现在是在和他们玩猫和鼠的游戏。这样的游戏越刺激越好玩。

这一次,刘银根走的时候,吴大伟抱着脑袋哭了一场。他想,刘银根肯定完了,朋友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只能为他哭一哭。

几天后,吴大伟当班,他收到了康姐的传呼。康姐说,你姐夫可能要提前回国,就在这两天。她还说,她正准备去银行取钱,她答应过要给大伟一笔钱的。然后,她又说,其实我舍不得你。等你姐夫走了,我还会找你的。

康姐说得很急,从声音里能听出她的伤感、亢奋和焦躁。吴大伟也有些伤心,觉得就这样草草收场好没意思。不过,关于钱的事,他还是推辞了一下。

康姐说,你不要拒绝,钱不是问题。我这就去银行。

挂断电话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吴大伟一直心神不宁。他非常后悔没有全力阻止康姐,钱真的能补偿他吗?或者说他真的需要钱来补偿吗?在这过程里,他并没有失去什么。每次的钱康姐都给他了,这不过是额外的支付。康姐的想法难以捉摸,她额外要给的这一笔钱到底是什么意思?吴大伟后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吴大伟在大堂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看表,他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湿塌塌的。他不知道康姐会去哪一家银行,也不知道哪一家银行才是安全的?

当一切都结束之后,警方和吴大伟有过两次接触。第一次是询问康姐的情况,参与询问的是一名女警察和两名男警察。其中一名男警察自始至终在吸烟,他的脸在烟雾里异常痛苦地皱成一团。关于康姐的事,吴大伟全都说了。警察告诉他,康姐的事到此为止,不许在外面说一个字。那个吸烟的警察突然拧住吴大伟的脖子,他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它拧断。

这么严肃的场面,让吴大伟吃惊不小。他想,要么康姐,要么是康姐的老公,一定有一个重要人物。

康姐那天从银行出来时,恰巧碰上了刘银根。刘银根一把抓住了康姐的包,但康姐死不松手。这时,潜伏在附近的几名便衣特警突然现身,他们握着枪,向前逼近。慌乱中,刘银根用刀子割开了康姐的喉咙。在康姐倒下的瞬间,几支枪同时响起,刘银根的身体被打得像一面筛子。

警方和吴大伟的第二次接触,是通知他去给刘银根料理后事。这一次接待他的警察像个书生,长得白白胖胖的,戴一副眼镜。警察说,我们知道你和这件案子没有关系,刘银根的同伙已基本落网了。也知道你是他的老乡和朋友,我们认为由你来给他操办后事,也就是为他收尸比较合适。说完,警察笑眯眯地看着吴大伟,还递给他一支烟。

吴大伟不想给刘银根收尸,他想,我为什么要给他收尸?不就是他杀死了康姐吗?吴大伟就说,我不收。

警察依然笑眯眯的,你不收也没办法,又不能勉强,我们会和他的家人联系的。不过,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和你一起的,不是还有一个方丽丽吗?

就连方丽丽你们也知道?

知道,她在春梦桑拿城嘛。

吴大伟说,我和她联络一下。

警察说,我等你,这方面的手续由我来办。

刘银根被火化了。天空阴沉沉的,吴大伟感到刘银根变成了一股烟子,从高高的烟囱里冒了出去。在这一刻,吴大伟异常疲惫,他突然发现他的少年时光已无可挽回地消逝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老,铺展在面前的,已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挥霍。

第二天,吴大伟没有和方丽丽告别,独自一人回到了完镇。他在金泉度假村的对面、河西菜场的铁皮棚子里,开了一个早点铺。

每天早晨天不亮,吴大伟就出摊了。他烙米粑、做瘦肉粉丝、牛肉面条,生意比较一般。

方丽丽出现了,她说,吴大伟,你要不要帮手?

吴大伟看着她包得紧绷绷的屁股蛋子,问道,你能帮什么?

方丽丽说,我带回了一只小磨浆机,我可以磨新鲜豆浆。

那就磨吧。

这样,吴大伟的早点铺子又多了一个花样,生意开始慢慢地好起来。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吴大伟的摊子被一帮十几岁的少年砸了一回,他们砸过摊子,就吹着口哨呼啸而去。吴大伟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一茬子。

吴大伟收拾一下,第二天照常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