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当然不是疏离周立波对故乡的感情。我想强调的是,周立波与赵树理、柳青之不同,在于周立波的乡土情怀更多地包含着知识者的通达与宽广。无论什么时候,谈起故乡,谈起亲友,最容易让他联想到的是群众、农民身份。他也习惯用这样的称谓来指自己的父老乡亲。在潜意识中,他的那种知识者的自我意识很难抹去。[即使是还乡之后,周立波的文章对也很少用“乡亲”、“老乡”这样的词汇。甚至在情感流溢的散文中,他也更习惯使用知识分子色彩较浓的称谓。如《灯》写到带妻小回乡:“住了一向,我们跟农民渐渐熟识。晚上,附近农业社的农民们常常到我们这个屋场来开会、抽烟和聊天。”见《周立波文集》(第4卷),第692页。]一方面,他思念家乡,一谈起家乡的柴火红薯饭便津津乐道,自云对农业的兴趣大于工业。另一方面,他又不大囿于传统,既可对乡村传统文化的赓续着迷,又能跳出乡村礼俗社会来思考问题。这就使得他完全可能用现代知识者的立场,去面对那个象征的世界,既能与那个世界融为一体,又不囿于一隅。
由于潜意识中对故乡文化的认同以及自身艺术趣味的导引,尤其是知识者个体知性力中潜在气质的作用,周立波的还乡实际就获得了一个高度,和一个被召唤的可能性。完全可能让为“唤醒”乡土而归来的还乡者,反倒被乡土“唤醒”。在过去的革命生涯中,乡土的顽强记忆已多次让这位浪漫知识者梦魂牵绕,现在,故乡就在面前,个人主体与超个人主体的融和、碰撞,使得周立波的还乡实际已成了一种超越的运动。这种超越“不是一种脱离自己,成为他人的活动;而一种脱离自身的常人状态,回到本已的存在上去的行为”。[倪梁康:《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24-225页。]对周立波来说,这个“本已”既是一种最具鲜活生命力的个人化的乡土记忆,一种不可复制的个人经验。更是前面说过的哲学意义上人的始源性、本体性回归。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概括的不就是人向着其始源性、本体性的亲近吗?“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徐建融:《幽香刚节,无穷清新》,《读书》1986年第11期。]这些因素,与超个人主体的意识形态动机纠结在一起,形成了既相互影响又相互拆解、相互抵消的张力。只有踏上还乡之路,才能让人“诗意地栖居。”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本源性求索对主体的改写才能成为事实,《山乡巨变》、《禾场上》、《山那面人家》那样的艺术趣味才能发生——而所有这一切,已经很接近知识者还乡的自我启蒙了。
四、知识者还乡的启蒙与自我启蒙
对周立波来说,农业合作化运动无疑是一个以他者启蒙为特征的运动,任务是“教育农民”。但是且慢,排除自我只针对他者的启蒙,最终可能沦为知识者的文化霸权。启蒙的目的,也包括自我解放,即将自我从内在压迫中解放出来。从某种意义说,内在压迫的解放比外在压迫的推翻更困难,意义也更重大。
现在的问题是,合作化时期的周立波有内在压迫吗?他需要他者启蒙中的自我解放吗?答案应是肯定的。伴随合作化运动的加速,周立波作为启蒙主体的困惑、分裂与内在觉醒日渐清晰。1959年初冬,《山乡巨变》续篇刚写完,还没来得及出版,秋丝瓜的原型就到长沙来找周立波,请他务必“笔下超生”,“拯救他出水深火热”。因为小说把他写成抵制合作化的富裕中农后,当地公社竟据此给他定罪。周立波长叹:“这样下去,作家难当啊。”[伯已:《有这样一位大作家—忆周立波先生》,《人物》2001年第4期。]此时,对《山乡巨变》的续篇,周立波自云“写得不满意。……关键还是我没吃透公社化。”1962年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周立波对自己的创作做了反省,明确主张写人民内部矛盾,说不写就不是现实主义。会议后,周立波与赵树理等人参加了作家轮训班。在学习时,周立波畅所欲言。他批评大跃进、公社化时期一些严重违背客观规律的做法,说“高级化”的速度就已经比毛泽东原来估计的时间快;“公社化”更是想不到。“食堂化”赞成的只是少数。全民炼钢,把森林都砍光了,“竭泽而渔”造成水土流失。[胡光凡:《周立波评传》,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73-376页。]这些言论所昭示的,正是“启蒙者”理性和良知的苏醒。
当然,作家最终总是要通过作品来说话的。大连会议时,周立波曾对自己的《北京来客》作过反省,并说有读者来信批评他:“你写这个东西,将来是要检讨的。”[胡光凡:《周立波评传》,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73-376页。]他对自己1959年不但未能及时反映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反而还发表推波助澜的作品深感内疚,但也有无奈。在从正面或侧面揭示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价值和意义时,启蒙主体必须“服从于这些特殊的目的,因此,在此就不可能自由地使用理性。”康德把这种情况叫做“理性的私人使用”。“当他在社会中起作用、发挥功能时,”“他成为社会中的特殊环节,由此处在一种确定的位置上,在此位置上他就应当执行规定并追求特殊的目的。”[福柯:《何为启蒙》,杜小真编选:《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版,第532页。]
然而在关于合作化的主导叙事之外,我们又分明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另一个分裂的主体。它呈现为知识者还乡的另一条情感线索,并构成了另一套话语系统,即为唤醒故乡而来的还乡者,时时在被故乡的本源性审美活动所召唤。比如《山乡巨变》中邓秀梅“入乡”的闲情逸致,就是知识者还乡的情感体验介入。再如对童年、童真、童趣的津津乐道,是潜隐的还乡者的主体对象化活动,它指向记忆深处那个久远的农耕社会。《翻古》不翻出蜈蚣精,《禾场上》没有星星月亮和落沙婆,《山那面人家》没有送亲娘子教三岁伢子唱儿歌,《山乡巨变》中的“欢庆”场面没有李小辉与小伙伴对新编戏《大闹春耕》社员们在田头假吃饭的揭发,知识者还乡的情感体验便不复存在。
这是知识者还乡的一种内敛的审美活动,是一种诗意的栖居。虽有合作化使命的桎梏,但情感却不由自主地要逸出。此时对他而言,极易引起情感波动的是回忆。而回忆就是怀旧,由于它本质上是一种归属表象的活动,因此怀旧在任何时候所面对的都不是真实的世界。还乡者为故乡而来,但属于他的故乡却已经消失,一个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现实的一切可以让还乡者感到似曾相识、温馨亲切,可以让他激动、感慨,但这是回忆和想象的效果。对他来说,真实的故乡已不可到达。不是说故乡已面目全非,恰恰相反,故乡可能依然如旧,但那已不属于他。引发早期故乡经验中的那些具体的人、事和场面已不可能重现,留给他的只是体验的余味,呼之欲出的是感觉中缥渺的场景、氛围和情绪——而所有这一切,正是诗一样的境界。无论还乡者在现实中接触到什么,他的知觉定势、心理定势都会顽强地指向从前,只有在那里,才能褪去他革命者或知识者的外套,他才能把握住时间的永恒,才能获得超验性的自由,才能回归本源。这时,表象就变得弥足珍贵起来,使命则可暂时搁置。正如鲁迅分析许钦文的小说时所说:“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页。]
这便是回忆的力量,它能够挤压还乡者的感觉,撞击他沉睡的心灵,激活他的情感,强迫他“向其最本已的自身”回归。而回归的结果,是由情感距离营造出的一种特殊的风格和氛围,它使还乡叙事得以偏离合作化意识形态的轨道,在能指与所指;表征与隐含;确定性与非确定性方面留下较大的阐释空间。关于周立波还乡小说的后价值批评,之所能从民间的、地域文化的、乡土的角度进入,并连带引出风俗人情等诸多艺术追求方面的论述,根本原因即在这种情感距离。
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还乡者的情感态度,即他对乡村的情感体验怎样在文本中呈现。在以往的还乡叙事中,已经有过“荒村”、“废园”意象,或“自然的美好,人事的丑陋”。[何平:《现代还乡母题小说的故乡想象》,《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这是启蒙还乡中的乡村,借以警醒世人,也警醒自我。精神还乡倒是有一点和谐静穆,祥和淳朴的意思,但从那日常人生中,又总会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和伤感来,兴许是日光如流水,人生太平谈,田园牧歌也总对生命平静地消磨。人生苦淡、人生苦短,于是便有另一种启蒙的意义发生。相比之下,周立波合作化时期的还乡之作,没有记忆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也不完全是田园牧歌情调,他更喜欢用轻喜剧的方式,来建构知识者还乡的启蒙与自我启蒙关系。即便是对现实乡土的批判,如对亭面糊、王菊生、陈先晋这类落后农民的道德说教,其情感体验的介入方式,也是在诙谐轻松之中,掺入自我对乡村伦理和乡村情趣的认同,这样的情感态度,同时就是一个唤醒自我、召唤自我,去除狭隘和蒙蔽的过程。
周立波是个比较情绪化的人,以他“就是要革命”的那种秉性气质,极容易为生活中的波澜壮阔、轰轰烈烈所激动。他的人生和艺术注定不会缺少高潮——这并不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合作化期间参加外事活动,年过半百的周立波照样直忤人意,[金振林:《巴金谈周立波的“三次牢骚”》,《文史博览》2006年第5期。胡光凡:《周立波评传》,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96-398页。]文革中被批斗,他也不大遮掩自己是非,“凤蛮子”本性难移。[金振林:《巴金谈周立波的“三次牢骚”》,《文史博览》2006年第5期。胡光凡:《周立波评传》,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96-398页。]《暴风骤雨》的阶级斗争叙事,从一开始就隐伏着剧烈的冲突,注定会走向高潮,并在高潮中实现情感的完全释放。赵玉林的牺牲就是一个高潮。它无论如何难以使“革命的本能”得到平静。周立波多次在不同场合谈到赵玉林的原型温凤山,足见触动之深。写赵玉林,对周立波应该是一种渲泄或解脱,此时,一种庄严、肃穆、崇高的情感会在他的内心深处缓缓升起。也许这个时候,他才会得到灵魂的小憩。
然而,同样的波澜壮阔,同样的轰轰烈烈,《山乡巨变》却写成了一部没有高潮的小说。这并不是说它没有冲突或冲突不激烈,也不是说它缺少叙事的危机和曲折,陈先晋入社的心理冲突,菊咬与合作社的劳动竞赛,都隐含着剧烈的矛盾。说它没有高潮,乃是因为那种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的平和的叙事心态,让人感到迥异其人、迥异其趣。他从小说的结构布局做起,始终把节奏和冲突控制在乡村礼俗社会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总是要用轻喜剧的方式来缓解其中的张力和危机。亭面糊勇探龚子元一节,本来有点悬念,可一瓶“镜面”便把所有的危机给化解了。邓秀梅年纪轻轻便满眼敌情,砍竹子卖,杀猪杀牛,开会溜号,都会与阶级斗争相联系。到农民家里什么东西都要瞅一瞅,还懂得冷不丁杀个回马枪,难怪菊咬堂客把她骂得那样难听:“晓得哪里来的野杂种,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婊子痾的鬼婆子!”[周立波:《山乡巨变》(上册),《周立波文集》(第3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82页。]但在“夫妻”一节,邓秀梅和李月辉再闯菊咬家,这对夫妻真真假假的双簧:扯痧、吵架,装病、假离婚,却已经是典型的乡村家庭喜剧了。即使有一点意识形态的题中之义,也早已被乡村礼俗社会的道德是非冲淡到稀薄。类似的例子,已多有论及,如李月辉挨批,刘雨生离婚,亭面糊入社等,似乎无须再费笔墨。尤可说者,是整体的叙事指向,再无意识形态意义的矛盾冲突推进与高潮预设。正篇、续篇虽然都以“成立”、“欢庆”的场面做结,但绝不是通常意义的叙事高潮:合作社连开“欢庆”会的几个钱都无从开支,只好临时派亭面糊和陈先晋上街去卖点红薯,而好酒贪杯的亭面糊居然“预支”了八毛去买醉,结果弄得父子不和、人心不快——这已经有点反讽的意味了。
轻喜剧当然也是以滑稽可笑来产生讽刺效果的喜剧样式。但它不夸张、不辛辣、不做作。有矛盾而不尖锐;有冲突而不激烈;其审美效果不是让人放声开怀大笑,而是在批判中包含有几分期许的无声的、会意的微笑。这种比较温和、文雅的讽刺喜剧基本没有机智、幽默的成份,甚至它的批判也只呈现着某种性格臧否,并没有推进到某个思想文化或政治道德化的高度。所以它才更能产生轻松愉快的效果。周立波合作化时期所有小说,都具这样的叙事风格。用唐弢的话,叫“故事并不惊险,色彩并不绚烂,情调并不强烈。”[唐弢:《风格一例》,李华盛、胡光凡:《周立波研究资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97页。]不仅是对矛盾冲突的处理,人情世态的把握,就是经常出现的闲笔,也带有几分轻喜剧痕迹,特别能为乡村礼俗社会所接受。如《禾场上》关于鸟有无接生婆的讨论;《下放的一夜》中的蜈蚣精;《艾嫂子》中猪崽追人是为了表示“崇高敬意”和“甜蜜亲昵”;《张满贞》关于燕子没有蓑衣斗笠的谈话;《在一个星期天里》麻雀的自我欣赏;《霜降前后》公鸡打鸣是吊嗓子;《林冀生》中谈鱼的故乡;等等,再严肃的主题,一到这种地方就会变得轻松起来。而正是这种轻喜剧方式,在农业合作化叙事的凝重氛围中,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或可把它叫做知识者还乡的自我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