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为什么偏偏是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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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鸷鸟东南飞(2)

其实,朱元璋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没少动过受招安的念头,只是他的运气好点,临到最后总能雄起,所以革命意志稍显坚定些。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挡都挡不住。

方家兄弟刚开始作乱的时候,元廷拿着一堆官帽募集兵丁前往镇压,沿海一带的壮士多有应募并立功的。本指望博个封妻荫子,可不承想上边传话下来:“先交钱,再给官帽!”众人这才明白彻底被忽悠了。这比现在那套先交手续费再领百万大奖的骗局,要早上八百多年。

与之鲜明对比的是,人家老方那边说高官厚禄就百分之百兑现。由此,民风彻底败坏,老百姓开始崇拜起方大帅来,追随老方的人也越来越多。

没用几年时间,元廷对江淮地区就失去了控制,京杭大运河告急,大都开始缺粮断炊。元廷只得对老方多加笼络,巴望他手下留情,从海路往大都送点口粮。如此一来,方家兄弟的买卖就更牛气冲天了,连皇帝都得仰仗咱活命!

后来,他们逐渐发展到拥有海船一千三百余艘,部众数万,盘踞浙东一带。因为有背靠大海的独特优势,直到明初,老方余部仍未被彻底剿灭。

当时有一个叫张子善的老兄,属于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他发现了方国珍这独一无二的优势,觉得机会来了。

一天,这老张跑到方国珍那里,游说老方道:“而今天下分崩,豪杰奋起,方公不若趁此机遇,以舟师溯长江而上取江东,然后再北略青州、徐州,乃至辽海,到时天下大半尽收囊中矣……”

将整个中国东部沿海都据为己有,这是多么诱人的前景!可老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只淡淡地说道:“有劳先生费心,愚志不在此!”便拿钱打发老张走路。

放着远大前程不去追求,只愿做个江洋大盗,方国珍怎么想的?!

前些年有一本书名叫《千古文人侠客梦》,这七个字道尽古今文人的梦想:做一个纵横天下,浪荡不羁的侠客。这个拿来解释方国珍之流的心理似乎比较靠谱:什么安邦定国之类都是扯淡,他们想过的只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豪侠兼盗匪生活。

这样的生活热辣辣地刺激着每个造反者的神经,让他们处在一种癫狂状态。

当然,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因为继续开拓造反事业的难度太大——既然如此,不如得过且过,把每一天都当作世界末日。

其实,类似的思想,张士诚老兄也有过,尤其是他在经历过事业的反复挫折之后,还有当时割据四川的明玉珍等人也是如此。五代十国时期的君主就是他们的好榜样,割据就是一切。

但分久必合的历史车轮不可抗拒,老方最后投降了朱老大,于洪武七年(1374年)病逝。

从这里,也可以反衬出朱元璋的不凡之处:他有包容心,方国珍之流的江洋大盗最终也拜服在他脚下,甚至得以善终。他也有野心,但这种野心不像老方那样是为逞一时之快,遂个人私欲,而是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相结合,最终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宏业。

不行时就再试试

如果说方国珍是“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的话,那张士诚奉行的就是牛皮糖哲学。“不行的时候就再试试,行的时候就不用试了”。

张士诚,小字九四,江苏泰州白驹场亭人,同代人都爱称他张九四。泰州除了盛产哲学家外,另外盛产的就是——盐,这里有巨大的盐场,当地很多人都吃这碗饭。

老张有三个弟弟:张士德、张士信、张士义。

张士诚本人能力一般,做CEO有点勉为其难,但有几个弟弟做部门经理,替他撑着场子,总体上还算不错。

同“朱元璋”一样,“张士诚”这个名字,还有他兄弟们的名字,都是他们变阔后才取的。不过老张的名字是专门找读书人给取的,《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据说就是一位儒生故意拿来讥讽老张的,但文盲老张却对此名一见倾心,立马就要了。

自古两淮就是中国的产盐基地,张家兄弟就以操舟运盐为业,与方国珍兄弟算是同行。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个问题:历来那些四处谋食的盐民、游民一类,都是最不安分的。再加之他们跑的路远,见识的事情又多,自然比那些埋头耕地的农夫要乖滑精明得多。比如黄巢就是贩私盐的,刘邦当年不务正业,经常四处游荡,还有李自成是邮差出身,朱重八也是乞丐游民一个。这些人往往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正是基于这一点,商鞅“禁游学”,朱皇帝后来则“禁游民”,戚继光、曾国藩等则只招实诚的农民入伍。

张家兄弟借着自身职业的便利,没少干贩私盐的营生,乘机也捞过不少小利。

盐业是中国古代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支柱之一,利润惊人。张氏兄弟因此有些资财也不稀奇。偏巧这张九四跟宋公明、郭子兴是一路人,轻财好施、广交朋友,很得一帮兄弟之心。

然而,张氏兄弟终究都是一些不起眼的社会底层人物,他们无权无势,没少受别人欺负。这其中既有官衙、富户,也有弓手(管治安的,类似今天的城管)之类的半官府人员,其中一个叫丘义的弓手特别可恶。

后来,张家兄弟终于忍无可忍,好歹是条汉子,这样活着太他妈窝囊了。

于是,至正十三年正月的一天,老张便领着几个弟弟并壮士李伯升、吕珍等十八人举事,史称“十八条扁担起义”(贺龙元帅早年两把菜刀闹革命,当然其思想境界要高得多)。

举事之后,老张要杀的第一个人当然就是公务员丘义,然后又去灭了那些经常欺辱他的富户,还把他们的住宅付之一炬。

随后,他们就打起旗帜,招募兵勇,响应者数千,其中多是受苦最深的盐丁,从此张氏兄弟正式宣布反了。

队伍成立后,最先拿下的就是泰州城,之后高邮的城守李齐好不容易招降了他们,没多久他们又反叛起来。先是杀了行省参政赵琏,又攻陷了兴化,又联结砦德胜湖区的一帮兄弟,至此声威愈壮,有众万余。不过,在这一过程中,老弟张士义却不幸战死。

元廷以万户的职衔招降老张,他没接收,反倒骗杀了李齐,并一举攻占了高邮。然后,张士诚便自称诚王,定国号为大周,建元天祐,过起土皇帝的瘾来。

高邮在今天不过是一普通城市,但在元代,它可是扼南北大运河的要冲,占了高邮,基本等于切断了元朝的大动脉。张九四盘踞在这里,元朝就要脑梗阻,这可不行!

次年,元朝右丞相脱脱亲自挂帅,统领号称百万的大军前往征讨张家兄弟。这次出征,声势十分浩大。沿路的诸王、诸行省,“黜陟予夺,一切庶政,悉听(右丞相)便宜行事;省台院部诸司,听选官属从行,禀受节制”,反正就是由脱脱说了算。

当然,元廷如此兴师动众绝不只是为着一个小小的张士诚,脱脱是打算以人海战术、携胜利的余威一举荡平南方大小贼寇。这次出征,连西域、西番也都发兵来助,“旌旗累千里,金鼓震野,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排场搞得很大,基本算是蒙古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

换了别人,不用打,光这阵势就被吓晕,赶紧逃命或投降算了。但前面说了,张士诚一向奉行牛皮糖哲学,打不赢打不得也要死缠烂打,韧性精神十足。朱元璋后来也拿他没辙儿。

元军仗着人多,数败张士诚,进围高邮,甚至已经杀入外城。老张兄弟还剩下巴掌大的地方,换别人早精神崩溃,拔刀自刎了。可是张九四就不告饶,——估计是早年咸盐吃多了,蒸不熟煮不烂。

眼看张家兄弟就要杀身成仁,上帝在最后关头降临了——元顺帝听信谗言,罢免脱脱一切职务并流放云南。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脱脱去后,元军诸将失去了主心骨,也看穿了朝廷,大干大罪,小干小罪,不干没罪,那咱就放鸭子得了。军队内部开始分裂内讧起来。于是张九四兄弟乘机反攻,元兵终于大败而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张家兄弟由此威名远扬。

第二年,老张也遭遇到了和朱同志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淮东饥馑,不可作久留之地,于是,老张便派老弟张士德由南通渡江,占领了常熟。

至正十六年,就在朱元璋部席卷金陵一带时,张家兄弟也没闲着,不过他们所瞄准的都是一些富裕的地方。二月,攻陷平江(今苏州),之后又相继攻陷了湖州、松江及常州诸路,基本在江东地区站稳了脚跟。

于是张士诚便改平江为隆平府,并把此地定为了自己的都城。再之后,就是杨宪带着朱老大的书信来这里拜访。接下来,张、朱就结下了梁子。

不得不说,张老大麾下多是些有勇无谋之辈,而朱老大那里却不乏有勇有谋之辈。这其实跟领导者的眼光和喜好有关,正所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这便预示了双方博弈的最终结果,虽然老张那边要富有得多。

听弟弟的话

当张士诚部进攻镇江的消息传到朱元璋那里时,朱老大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像伍子胥说的:吴、越势不两立。这是必然的。

朱元璋便给前线的徐同志等下达了紧急指示:“张士诚起于负贩,其人谲诈多端,今他来袭镇江,不可轻视之……兄当火速出军以攻毘陵,先机进取,破张部诈谋。”

毘陵是常州的古名,它正好夹在朱、张的势力范围之间,如果可以在南京、常州、苏州三点画一条直线的话,那么南京与常州之间大概有200华里,常州至苏州则大概有150华里。显然,常州是双方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带,谁占了它,都方便下一步的行动。

于是,徐达便受命挥师南下进攻常州。反正是你先打的咱,咱是被迫还击,既然还击,那轻重就没法拿捏了。

在逼近常州一带后,朱家军兵力已稍显不足。常州是张士诚部辖下重镇,老张在此守军自然少不了,这分明是块硬骨头。徐部在扫清常州外围后,准备全力攻城,同时遣使回报朱老大说:“贼已窘迫,请益师以破之”,意思是兵力不够,请求增援。

朱元璋一时也摸不清张家军的战力如何,只得立即调派三万人马前往增援。于是,徐达军于城西北,汤和军于城北,张彪军于城东南,对常州城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显然,网开一面,是因为兵力仍然有所不济。

但张九四也坐不住了,常州一旦有失,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他便派遣其弟张九六(士德)以数万大军驰援常州。

对此,知己知彼的徐同志对众将道:“张九六狡猾善战,倘使其占据上风,其部必势不可当,当以计谋之。”

这才是真正的名将,知己知彼,看菜下饭。

可怜张士德,自出道以来还没遇上过真正的对手,自然今天也就没兴趣研究这姓徐的,没头没脑就扑了上来。

就在离常州城十八里的地方,徐达已事先设下了埋伏。他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自己则亲自督师迎战不可一世、来势汹汹的张九六。正当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王均用突率骑兵杀出,横冲敌阵——这倒颇有点类似后来满清在山海关大败李自成的招数。

结果,张九六的队伍一下子就被冲乱了。他眼见形势不利,便只好撤退,可在半路又遇上了埋伏,马也尥了蹶子,最终被徐同志麾下的先锋刁国宝等所擒获,另外其部将张、汤二人也一并被拿。

兵家向来倡导“以正合,以奇胜”,被使用在明处或者作主力部队的叫“正兵”,反之就叫“奇兵”。张九六是一向“正”惯了,今天终于被徐达的“奇”给放倒,单就这点就可以说明他远不是徐达的对手。

朱元璋也一向知道张九六枭鸷有谋,是个难得的将才。老哥攻陷诸郡,九六出力最多。

所以,自他被擒以后,张士诚也安分了好多。对此,朱老大不无兴奋地说:“张九四之谋全在张九六,其人智勇非常,今幸被擒,张氏之事,成败可知矣!”张士诚的脑子被朱元璋给挖了,他的红旗还能打多久,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朱老大想要留着张九六来引诱张九四,没想到这个张九六竟很有骨气,他大概也是咽不下被俘的恶气。在被羁押期间,他居然还偷偷找人送信给哥哥,让哥哥投降元朝,以合兵来诛灭朱同志一伙。

他这种强硬的态度让朱老大很有几分担心,万一哪天他真溜了,就后患无穷了。于是,朱元璋下令将其处死。

另据《明史·赵德胜》记载说,赵德胜“取江阴,攻常熟,擒张士德”,记载是赵德胜擒住了张士德,而张士德的死亡时间往后推了,更有记载说他是绝食而死。但不管怎样,背后徐达的功劳最大是确定无疑了。

能征善战的九六一死,对张家军的实力和士气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果然,在这年的八月(1356年),张士诚部元帅江通海率军来降朱老大。

当然,此举也严重地影响了朱、张的关系。作为一个古典男人,老张最看重的不是苟且的富贵,而是兄弟间的手足情义,老张一向是“听弟弟的话”,现在弟弟没了,这辈子朱重八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所以,直到临死前,老张还忿忿地向朱同志喷出这么一句:“天日照尔不照我!”

针对前文所讲的陈保二等降将复叛的问题,也引起了朱元璋的思考和重视,他认为诸将不能一视同仁、给降将小鞋穿,正是导致这一恶果的主因。

于是他便传谕道:“陈保二之所以复叛,全因诸将不约束手下士卒,以致彼等向陈保二肆意勒索,乃致怨而叛。”下令以后诸将再另眼看待降兵降将者,定斩不饶!

再加上常州久攻不下,于是朱老大怒了,他命“自徐达以下,皆降一官”。

接着,他又写信批评徐同志等人“虐降致叛,老(劳)师无功”,命令他们反思己过,以求将功赎罪,否则,必罚无赦!这有点激将法的味道。

这年的九月,朱老大驾临镇江的江淮府。他先是入城拜谒了孔子庙,又分遣儒士们告谕各乡邑,以劝耕农桑、筑城开堑,加强守备。又命总管徐忠设置了金山水寨,以阻遏南北寇兵。不久,他就回到了应天。

其实像拜孔、尊儒一类的举动,朱同志一向热心,这正是他拉拢士子们的用心所在。对于读书人而言,他们往往是一个家族、一个聚落甚至一个阶层的主脑,有学问的人也总是受乡邻的尊敬。因此,只要笼络住了他们,也就等于把其家族、聚落甚至某个阶层都给笼络住了。

这年的十月,常遇春被晋升为带军总管,不久又被晋升为了统军大元帅,成了未来挑大梁的人物。

常州既被严密围困,张九六又挂了,张九四显然是怕了。

他只能暂时压住对朱元璋的刻骨仇恨,派部下孙君寿带来书信请和。这封信写得冠冕堂皇,文言太多,这里翻译一下,大意是:我兄弟几人刚开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活在淮东一带,对于乡野生活已经很满足了。偏巧这时元政府混蛋,老百姓没法活了,哥几个为了活命,就在泰州造反,不久又取了高邮,向东一直发展到大海。那靼子们都一齐来攻,咱兄弟于是杀了他们的狗官赵伯器等人,这样也就和元朝结下了梁子。元廷派人来招安,咱兄弟没搭理。后来占了姑苏,想着若无名号就不能服众,因此我才勉强称了王,这实在是迫不得已。

接着,老张又开始给朱同志灌起迷魂汤来:早就听说您英明神武,起兵淮右以来,一路势如破竹,而今又占据了这帝王之都的金陵,我在这里向您道喜了!先前我不小心拿住了你部的詹、李二将,照顾不周,是兄弟的疏忽!

后来您遣使来通好,全怪兄弟我一时鬼迷心窍……眼下常州这个事儿,当然怪不得别人,全是兄弟我做的孽!总之,您大人大量,只要您提出和解,兄弟我以后每年可以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银三百斤,以作为您犒赏兵士的资财。从今往后,咱一定安分守己,决再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