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这边老孙一入城,那边便有人跑到滁州老郭那里打小报告了,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朱总兵的不是。
老郭当即大怒,准备亲自带兵来和阳兴师问罪。
朱女婿听说丈人要来,就关照手下众将:“主帅若是早上不到,那必是夜间到,他一到你们便通知我,我好出城迎接!”
这天半夜时分,老郭果然急如星火地来了。
可偏偏那个守门的将领,素日里对朱总兵有些不爽,他故意不及时通报,而是先把老郭等迎了进来,然后才命人去告知总兵。
等朱女婿慌忙起床跑到丈人那里去报到时,老郭见了他,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才问了一句相当扯淡的话:“你,你——是哪个?”
“回帅父,咱是和阳总兵朱元璋!”
“你,你知罪吗?”
“回帅父,若小婿果真有罪,咱这家事缓急之间都好办理,偏这外事还请帅父早早拿定主意。”
老郭一激灵,忙问:“什么外事?”
“孙德崖来了……”
还没等朱元璋把话说完,老郭就从牙缝儿里蹦出一句话:“这姓孙是来找死!”
而老孙这边也坐不住了,他听说老冤家带兵急匆匆赶来,立马坐立不安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了人来跟总兵告别说:“既然你丈人来了,俺可就得去了!”
老孙说得这么干脆,朱元璋倒有些不放心。他赶紧派人去提醒丈人多加防备。
他还亲自跑去问老孙,原定是暂住两个月,为什么这快就要走。
“俺说了,你那丈人真不大好相处。我早点走好,免得见面又伤了和气……”
朱同志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就已明白他真没别的意思,便又对老孙说道:“既然您这么为难,咱也不好强留,只是有一件事:我们本来是一家人,而今两军好不容易合在一处,其中一方突然离去,恐怕会影响军心,若再闹出些麻烦就不好了。所以,您不妨待大军妥当出城后,再走不迟。”
老孙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便满口答应下来。
其实,这朴质的老孙也怪可怜的,他过去犯那些糊涂也是情有可原,今天这不受欢迎的滋味也不好受。
正当孙德崖的部队启程的时候,朱元璋在城外设宴相送,彼此的很多部下曾经也是一口锅里吃过饭的兄弟,相熟的不少,寒暄客套,一派融融的情谊。
可正在大伙依依话别时,城那边突然就传来个坏消息:老郭与老孙在城里掐起架来了,而且双方伤亡了不少人。
朱元璋闻听后大惊失色,匆匆道别后,赶紧招呼耿炳文、吴祯等人策马回城。
老孙已经出城的弟兄一听城里出了状况,主帅还在城中,又见朱同志等人跑得这干脆,因此不免怀疑这是不是个奸计,立马也从后面追赶起他们。
可是,这满路上一队接一队的,基本全是老孙的人马。所以不一会儿,就有老孙麾下认出朱元璋一行人,但见他们行色匆匆往城里赶,也起了疑心。个个都剑拔弩张,怒目相向。
而此时,耿炳文、吴祯等人已经被朱元璋甩在了后面,他是单人独骑,连武器都没拿,这等于是往人家口袋里钻。
最后,到底还是有人把他给拦下了。
孙德崖的这些部下一拥而上,围住朱元璋,忿忿说道:“如今我们主帅尚在城里,而我们弟兄都出了城,朱公子你现在行色匆匆往城里跑,究竟搞的什么鬼?是想加害我们大帅吗?”
朱元璋连忙解释,但没人肯听他的。
正在他分辩的时候,后面追赶他的孙德崖的手下也到了。情况紧急,朱同志来不及多说,跨上马就强行闯了过去。后面追赶的呼喊着就追了上来,这一回连刀剑都用上了。好在朱元璋穿的是一身铠甲,所以并未伤着什么。
这一气狂奔了十几里,马中了对方一箭,眼看就不行了。
恰巧有一位兄弟正打马而来,于是朱总兵赶紧跑上前去,和那手下共乘一马,仍往城里赶。
还没跑出去多远,竟又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结果被孙德崖弟弟的部下给拿了个正着。
对方不由分说,就抽刀要先砍了朱元璋。幸好队伍里还有脑袋清醒点的,那人对大伙说道:“如今咱们大帅在城里,生死还不清楚,不妨先把这姓朱的关押起来,让我去城里打探一下,没事便罢,有事再杀他也不迟。”大伙点头称是。
那人入城后,一打听才知道这老孙已经被老郭给拿住了,而这老郭还别出心裁地逼着戴枷锁的老孙陪自己喝酒,以此取乐解恨。看样子,老郭也并非是真想要了老孙的性命。
等那人回来报信后,大伙决定先暂时按兵不动。留着姓朱的,将来也好交换孙大帅。
所以,朱元璋虽然被关押着,倒没受多少皮肉之苦。
老郭那边还只顾着报自己一箭之仇,正乐呵着,想着法子整蛊老孙。老孙是道歉带告饶,老郭就是不听。
一晃到了第三天,老郭这才听说女婿被人给绑了,事情闹大了。于是,他赶紧派徐达等数人,前往解救朱元璋。
徐达等人到了那里后,说明了情况,也讲了一堆道理,人家那边起初是不许,最后才同意先把朱同志给放了,而把徐达等人留下做人质。
回到和阳后,朱元璋跟丈人分析了一番利害:且不说这徐达等人性命值几何,单说若杀了老孙,那孙家兄弟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免不了一番火并,这种双输的事哪能干啊?
听了这些话,老郭只得忍痛放了老孙回去。很快,徐达等人也平安归来。
可是谁曾想到,自老孙去后,老郭竟似落下了心病一般。
好不容易擒住了老孙,还没开心够,却又把他放了,心底里终究是气不过。所以老郭整天在家怏怏不快,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人也委顿了许多。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老郭竟因此忧闷成疾,卧床不起,于这年五月死掉了——大伙在惋惜的同时,也忍不住有些笑话:老郭一生,豪侠仗义,彪悍勇猛,只是这心胸却小似妇人。最后竟死得这般可怜,真是枉杀了一世英名!
然而,纵观郭子兴一生,别的不论,单就朱元璋来说,老郭可谓是其一生中的大贵人。
朱元璋从一个乞讨的游方小和尚,几年之内就迅速成长为红巾义军的一员干将,是郭子兴给他创造了极为良好的起步和发展空间。没有老郭的信任和提拔,可以说,朱元璋就算再能耐,也至少要晚出头几年,而且很有可能因错过了人生起步的恰当时机,而埋没终生,做个草头兵,成不了最终的气候。虽然老郭对朱元璋也时有压制和猜忌,但总的来说,没给朱元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障碍,反倒是激发了他的才干和斗志。
所以,人生起步阶段,时机固然重要,有“贵人”相助也必不可少。他的一句话,一个肯定,一次小小的任命,哪怕一个眼神,都可能改变你的一生。
正因为此,大明开国后,朱元璋便感念前恩,追封郭子兴为“滁阳王”。
多说一点,西汉开国第一功臣韩信,其能力古今少有,可是从军之后,一投项羽,再投刘邦,都没得到赏识,一气之下准备另投他主。好在“贵人”萧何月下追回他,在刘邦面前极力推荐他做大将,才让韩信从此施展手脚,名扬天下。没有萧何,韩信的人生会怎么样,不敢想象。
如今这大贵人郭子兴也算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适时地退出了舞台,留在台上的朱元璋,羽翼已丰,终于可以放手去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未来。
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人死在沙滩上。金陵,我朱重八来了!
天下风云出我辈
郭子兴部自从濠州举事以来,跟元军大大小小也干过不少仗,但要说像张士诚的高邮保卫战那样泰山压顶的苦战,却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一切都得谢谢他北面的刘福通部。在元廷看来,刘福通是更大的刺儿头,所以重兵集结都放在了那里。
不然,数十万元军的枪口都一齐对着濠州——被消灭在萌芽状态,那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事。
我们老说“时势造英雄”,其中的“时”固然是指恰当的时机,而“势”则更微妙,它既是一种与时机紧密联系的局面,同时又隐含着这种局面未来的走向。若是没有天下大乱、刘福通顶缸这样的局面,那重八同志再“英雄”也是白搭;若重八同志不看看局面的走向,胡乱折腾,估计也早死翘翘了。
所以,借了刘福通的“势”,郭子兴和朱元璋存活了下来;借了老丈人的“势”,朱元璋发达了起来。正是这种搭便车的智慧,成就了朱元璋。愈到后来,朱同志愈是对于此道驾轻就熟。
至正十五年(1355年)前后,整个天下的形势又来了一次大变。在挺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之后,红巾军各部越发壮大起来,已经不再坐等着人家上门围剿了,相反,他们要打到外线去,解放全中国。
至正十五年一月间,元军分兵多路消灭红巾军主力的企图被粉碎。二月,刘福通把老战友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从一个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里给找了出来,拥立为“小明王”,建都于亳州,国号宋,改元“龙凤”。而老刘自己则历任平章、丞相等职,掌握军政大权。
这龙凤政权的建立,可谓是当时整个革命大业中的关键一步。因为有了正统,它从此就可以号令天下红巾军,并对他们统一指挥。而大家的奋斗目标也更加明确——推翻元朝,恢复汉人统治。
至于用“宋”的国号,显然是想利用民族心理,拉拢广大汉人。
企业上市了,发展愿景就得公布,否则,股民心里没底,股价就会哗哗的下跌,用不了多久就会ST摘牌。闹革命也是如此,大宋的旗号是打出来了,下一步的行动就得诏告天下,否则革命没方向,大伙人心一散,你就算打玉皇大帝的旗号也不顶事了。
至正十七年,红巾军毛贵部在山东搞得红红火火,势力几乎遍布整个山东地区。眼看革命形势大好,这样的条件可以充分利用,刘福通便下令大举北伐。
老刘等人将北伐军分为三路:以山东的毛贵为主力,由东路沿运河而上进攻大都;以关先生、破头潘(绰号)部为中路,绕道山西,转攻河北,与东路配合对大都形成钳形攻势;以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部增援陕西义军,牵制元军的羽翼。
这一番调派,从军事地图上来看,的确是大手笔,旗帜鲜明,形势喜人。
所以,大伙内心情绪激昂,有人甚至在旗联上大书:“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深刻表达了恢复汉人江山、剿灭无道元朝,一雪民族耻辱的雄心。大军一路北上,胜利似乎只在弹指之间。
但是,老刘等人显然把大元当地图看了,地图上画三路箭头很容易,现实中解决三座小城都很困难。既然是北伐,那敌我双方实力对比如何?关隘险阻,轻重缓急考虑到了没?还有怎么统一领导?三路大军如何协调?后勤谁来保障?等等等等,老刘显然没有深入考虑。
一个组织的迅速扩张,必然会带来结构的失衡,而领导人的盲目乐观,肯定会带来灾难。
先是东路义军与元军大战于柳林,毛贵部失利,被迫退守济南。好在毛贵损失不大,依然牢牢占据山东一地。
但毛贵的真正敌人来了。
不久,“老鼠屎”赵均用率部游荡到了山东,与毛贵部胜利会师。至正十九年,毛贵为赵均用设计杀害,毛贵部将不忿,旋即又要了老赵的性命。经过这一番火并,山东红巾军势力严重分化,根据地摇摇欲坠。
中路义军由于先前受到地主武装察罕帖木儿部的重兵阻截,不得不退回到太行一带。后来他们得到了有力增援,于至正十八年北上占领了大同、兴和等地。后来又一路向北,于这年十二月,趁元军疏于防备,竟顺利攻克了上都(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境内),并焚毁了上都宫阙。接着,他们又占领了全宁路(在今内蒙古赤峰一带),并焚毁了鲁王宫府。随后又夺取了辽阳路,杀懿州总管吕震,并以此为根据地转向进攻高丽(朝鲜)。
至正十九年十一月,中路军前锋渡过鸭绿江;十二月,攻占义州、西京(今平壤)等地。至正二十年,因为中了人家高丽的美人计,战事不利才又退回了辽阳。
不幸的是,在此战中,中路军领导人关先生战死、破头潘被俘虏,以至余众退回山东后被迫降元。中路军这一路跑得可是够远的,甚至都打出国境了,但结果却很惨。
由此可见,奉行“流寇主义”的游击战,终究不是革命的正路。
西路义军一开始就遇上了强敌孛罗帖木儿、李思齐等部,成果不大。倒是在三路大军同时北伐,吸引了元军主力的情况下,刘福通亲自率领的部队,北上顺利攻下原北宋的都城所在地——汴梁(即今天开封)。于是,龙凤政权便以汴梁为都城,并迁小明王来居。
此时,东系红巾起义军的势力可谓达到了鼎盛。而西系红巾军趁着中原的元军自顾不暇的大好时机,也革命得热火朝天。
然而,待到元军剪灭北伐军后,便腾出手来反攻汴梁。
在多路元军的强力围攻下,孤城汴梁终被攻破。
刘福通虽然带着小明王冲出了重围,并顺利到达了安丰(今安徽寿县),可是数万红巾军官员、将士及家属却悉数被虏,成了元军砧板上的鱼肉。
在南逃到安丰后,龙凤政权从此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好在还留了一口气,一时间并未被元军赶尽杀绝。
但是,到了至正二十三年,朝秦暮楚的张士诚为了向元廷邀功,也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遂向安丰举起了屠刀。老刘带人奋力抵抗,直至战死——他这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不然,此时已经坐大的朱重八同志还真不好安置他。
当安丰被围的消息传至朱元璋所在的应天后,朱老大不顾刘基等人的强烈反对,竟冒着巨大风险,亲率二十万主力驰援安丰。
结果,小明王被成功救出,后被安置在滁州,不过仍然是一位有名无实的傀儡人物——自然的,除给了老对手张士诚一阵当头棒喝外,朱元璋也得了一个忠义的好名声!
以刘福通为代表的东系红巾军,虽然没有灭了元朝,但这一番折腾,也让元廷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了好一阵。起码让朱元璋等部占了大便宜,这里先按下不表。
在老刘等部的掩护下,元军的注意力转移到东面,而西系红巾军此时也开始了小动作。一度在山里打游击的徐寿辉等人又活跃起来。而至正十七年野心勃勃的陈友谅成为盟主以后,西系红巾军更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乃至成为天下诸路义军中最旺的一支绩优股。
盘踞在江浙一带的盐贩子张士诚、方国珍等,他们本质上也是反元的,一度也跟元军打得不可开交,其势力范围也在不断扩张。但他们妥协的勾当也没少做,尤其是方国珍,他起兵最早,但骨头也是最软的。
张士诚、方国珍等人时不时就来这么一招:用大船沿海北上,向元大都贡献粮食、织品、瓷器等物,以暂保平安。这两家都没有多大的进取心,守着江浙温柔富贵乡,过一日赚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