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玉为信,这确是当年那一位言定的信物,错不了。”
“可,这事若是被太子那边知道了……”
“宫里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那位已经深居冬宫多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见到?”
“那少年真是一个人来的?什么修为?”
“是一个人来的,至于修为……脚步虽沉稳,却没有任何修炼过的气息显露,应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
与内堂相隔只有一个庭院的厢房中,夫人凝眉索索片刻,对身边的丫鬟轻语道:
“开门,我去见见他。”
伴随着一声微不可查的吱呀,房门轻启,屋外是一片翠绿的,每一处都修葺的十分精美的花园。
花园不大,夫人手中捏着半块略有些发黄的断玉,被老嬷嬷搀扶着,缓步朝正厅移驾。
青白的石阶工整的为这个漂亮的花园蔓延出四通八达的道路,石阶周围并没有来来往往的侍女,可远处却依稀可以看到或明或暗的侍卫躬身静立在枝叶遮蔽之处。
整个不大的花园,透露出的,是一种肃杀之气。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西周战功赫赫的平西大将军府,平西大将军张元勋常年不在西京,而这座府邸中最高的主事者,就是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了。
原本这里并没有如此浓郁的肃杀之气,只源于今日这件事,夫人便加强了前厅的守卫。
夫人不喜那些军中的杀伐之气。
家里,就应该有家里的味道。
张夫人缓步走到厅前,看着端坐在前厅中的那名少年,眉头再次微微皱起。
那少年一幅道人的打扮,乌黑的发在头顶盘结出一个小小的道髻,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眉眼端正,却透出一股与世不相谐的干净。
少年的随身物品并不多,只一个背囊和一件蓑衣,这两件东西被整齐的叠放在桌椅旁,上面纤尘不染。
让夫人皱眉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那双微微有些泥迹的布鞋,布鞋鞋面还算干净,可鞋帮处,微微露出的一点黄褐色的泥土就显得有些大煞风景。
能够进出着平西大将军府的人,非富即贵,哪里有如此一个泥脚走入过这里?
……
……
自从进入这座恢弘的,一眼几乎都看不到尽头的府邸,周天泽就感到无处不在的敌意仿佛刀剑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
虽不致命,却难受的紧。
所以,原本生性淡薄的他,就更显得拘谨。
桌边侍女呈上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他一口未动,只是干坐着,等待着。除开刚进来时,那个老嬷嬷的几句问话,周天泽来到这将军府竟是一个人都未曾与之搭腔。
似乎是看到张夫人进来,从华贵的衣着和神态,周天泽似乎也察觉到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大概就是这间府邸的女主人了,于是他局促的起身,躬身问好,然后右手就伸向怀中,准备取出婚书。
退婚,是周天泽来到西京的第一件任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
可这时候,夫人却微微抬手,示意周天泽停下。然后轻轻启开桌边新上的茶水,微微用茶盖扫去悬浮在上方的浮茶,轻轻小嘬一口,然后才回过脸来看着少年说:
“据说,修行之人生活大多清苦,想来也是未曾尝过这红尘的糕点茶水,我观你桌上茶点未曾一动,是否不合口味?”
张夫人这话说的十分有技巧,先前说了修行之人生活清苦,原意就是应该未曾尝过这将军府的茶点,可后来却又问是否合乎口味,存心刁难的意味就差直言。
周天泽本能的感到一丝不畅快,但想到自己第一次与山外之人交流,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寒暄,所以也就不去过多的去想。
“这个时间,我是禁食水的。”
恭敬,却也干巴的一句话,将张夫人那带着刺的问话带了过去。
周天泽急着想要将东西给了人家,然后自己就离开。所以再次起身,右手朝衣兜中掏去。
而张夫人则一脸嗤笑的看着周天泽,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落魄的,还是一脸稚嫩的少年,轻声笑了出来。
“不用拿出来了。”
一句话,让周天泽原本已经触及那红色信笺的手停在了胸口处。
他平静中带着疑惑的看着张夫人,不明白张夫人为什么要叫停自己。
而张夫人笑过后,则沉吟一会,看到门口一个急匆匆的小厮慌张的摇着头,口型似乎说着:“还是没能见到那一位。”之后,缓缓起身,来到周天泽的身边,轻轻将他原本触及婚书的手拿出,然后笑着说:
“拿出来,也没用。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周天泽呆呆的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位贵妇,张夫人个子很高,周天泽虽然个子也不矮,但是却也还是差了张夫人一个头的高度。所以,他只能仰视自己面前的这个张夫人。
“当年这件婚事,本就是宫里那位一己之见,并未求得我夫妇二人同意,来取生辰八字,却也是那位的命令,我们碍于某些事,不得不给。
而如今,在你到这将军府的时候,我已经快马派了三波人前去求取那一位的答复……”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周天泽的眼睛。
“很遗憾的是,那一位似乎不想再管这样的事了,而几年前的那个婚约,说不得,也是那一位醉酒时做出的荒唐决定吧……”
张夫人往前踱了几步,留给周天泽一个美妙的背影,然后轻轻的说:
“你跟凤儿本就不是一类人,她有我张家嫡传凤血,修行到巅峰只是时间问题,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百年后化为一捧黄土,也算是来过这世间一遭,平平稳稳的生活,不要去想那些仿佛天上浮云一般的事了。这样,对你我,都好。”
张夫人忽然转过身来,浑身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威势,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走路都需要仆人搀扶的妇人,居然有如此高的修为!
“你说,是么?”
张夫人的话音刚落,周天泽就看到了一双仿佛神邸的双眸一般的眼睛。
没有一丝感情,有的只是利益与利益之间仿佛丝线一般的纠葛。
周天泽原本还想将事情解释清楚,想要告诉自己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贵妇人自己是来退婚的,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般。
可是,在她问出那句‘是么’的时候,周天泽的拳头紧了紧,声音平静的说:
“我本是来退婚的。”
一句话,顿时将张夫人原本那居高临下的神情击得粉碎!
张夫人错愕的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一双淡彩的眼眸中有惊疑、有震惊,细致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想要从少年的眼中找到一丝赌气式的情绪。
可是她没有,周天泽的眼眸干净,明亮,没有一丝杂色,黑白分明。也许只有那淡褐色的眼瞳中骤然闪过的波动说明他现在心绪还是比较烦乱。
“那……”
张夫人似乎想要挽回些什么,但是周天泽却转身,提起整齐放在椅子边上的行李,步履沉稳的走到门口,回身道:
“但我改主意了。”
……
周天泽离开平西将军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张夫人依然保持着原样站在前厅中,分毫未动。侍女和老嬷嬷都不敢出声,周围所有可以发出响声的物体都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侍卫清除的一干二净。
“不行!”
一声尖啸,仿佛刚刚被戏弄过的凤凰发出的怒吼,瞬间震慑了整个将军府所有的仆役。
他们颤栗着跪倒在地上,方向错落不一。
……
孤峰上的中年道人盘膝坐在蒲草团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命盘,命盘时而停顿,时而飞速转个不停。
而命盘每次停顿,却总会带出一些特殊的符号。中年道人看着这些符号,嘴角微微扬起,仿佛看到了什么记忆中与之相合的事物。
“不行?”
中年道人口中微微吐出这两个字,心中哑然。
他还记得千年前,那个指着自己鼻子说‘不行’的夫人。记得那一日自己在东都跑遍了所有学宫,却不得进的悲愤场景。
只是,伊人已故,自己求的,终究不可得。
命盘上的符文依然在不断的亮起,一幅幅画面在中年道人眼前闪过。
“你的命跟我一样。我所经历的,你也会经历。我所面临的选择,你也会面临。只是,你什么时候才能跳出这棋局?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惊喜?”
画面中,周天泽傲然走在西京城那繁荣的街道上,目光沉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