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运转,万物生长,转瞬间,门口的老树叶子已经黄了六次。当最后一个寒冬过去,泥土中又开始冒出新绿的嫩芽时,有白鹤衔书而来。
按说这孤峰绝顶,一般人是上不得的,而一些天赋异禀的奇珍异兽,倒也有可能上来。可一只白鹤想要上来,就有些稀奇了。
周天泽捏着那截早已经被打磨的有些光泽的断枝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皆有不同的气势,可一连接起来,却顿时气势全消。
收笔,凝神,敛气。
然后才悠悠的抬眼,正巧瞥见一只白鹤在头顶盘旋。
周天泽是没有见过鹤这种生物的,但许是书读的多了,那些描写世间万物的书籍中,倒是不乏对鹤这种颇具灵性的鸟类的描写。
中年道人缓缓走出屋子,抬眼看了一眼白鹤,嘴角微微抽动,不是笑,是一种类似无奈的神情。
白鹤瞧见中年道人,顿时化作一抹流光落下,稳稳的停在中年道人面前。
周天泽看着自己的师父一只手从白鹤脚下取出一份书信,然后展开。
是一张红色的信笺,大红色、极为喜庆。
中年道人眉头微微皱了皱,将信笺放在身旁的桌上,然后转身进屋。只余下一只白鹤安静的站在屋门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周天泽知道,自己的师父若是不回信,这里就要多一只白鹤了。
他不知道中年道人要多久才能出来,细心的周天泽小心的闭了会眼睛,然后猛的睁开。
一朵洁白的庆云漂浮在白鹤的头顶,一道道金色的丝线遍布整只白鹤的身躯,与扶桑木不同的是,那些丝线并没有联通到它头顶的庆云上,而是不断的在身体中回转,每回转一圈,丝线就明亮一分。
已然十六岁的周天泽知道,这只白鹤并不简单,应该是一只修行有成的白鹤。
书屋里,有太多的道经在讲述怎样才能修行,怎样才能到达万劫不灭的长生境界。
可是他却没有修炼。
中年道人说:你从一开始接触那些书籍的时候,就已经在修行了。
这句话,却又让周天泽的小脑瓜困惑了。
修行不是应该先打熬身体,让身体从后天的状态逐渐的转变为先天,然后再修真元么?
看书,算什么修行?
天泽好的一点是对他师父言听计从,既然师父说是修行,那么就是修行!
白鹤在门口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只听“咯吱”一声轻响,中年道人手中捏着一张同样微红的纸,递给白鹤。而白鹤则仿佛得到赏赐一般欢快的扑闪着翅膀,而后大风平地升起,白鹤已然冲天而起,消失在孤峰那厚重的云层中。
天泽本能的觉得这白鹤的来访与自己有关,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与自己有关,于是只能安静的站在中年道人的门前,静静的看着。
“我给你安排了一场婚事。”
中年道人无奈的一笑,似乎有些吃不准那白鹤的主人到底什么想法,于是只能讲手中还捏着的另一份大红色信笺递给天泽。
“这是那女孩的八字。”
通读各类典籍与大陆上奇闻异事的周天泽哪里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这是婚约!
这是问名的步骤!
自己就要有一个未婚妻了?
周天泽感觉自己仿佛被人重重的敲了一下脑袋,原本思路清晰的小脑瓜里,顿时混乱的仿佛一团用来粘纸的浆糊。
晚上,周天泽小心的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那份婚书,看着上面娟秀的文字,心中想象着那个名叫张凤栖的女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然后沉沉的睡去。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天地间无形的丝线将每个人的运悄悄的盘结在一起,像一张网,一旦落入这网中,便越缠越深……
这张网,有个好听的名字:红尘!
周天泽不愿选择自己的人生,他更相信命运。既然命运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那么自己就顺势而为,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十六年的生长,那株小小的扶桑树业已生长的更加矍铄,早些年被老头子折断的伤口,只留下了一个不大的疤痕,又有新的枝蔓从中生出。
中年道人盘膝坐在扶桑树下,干净的道袍上纤尘未染。
“你的命,是不好的。”
长久的沉默,因为道人的这句话,而被打破,山风从林间吹拂而来,将道人那有些灰白的头发见见吹起,底下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
周天泽就坐在道人的对面,十六年的读书与悟道,让这个刚刚过了志学之年的少年更显得书卷气浓郁。
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忽然说起这件事,所以一双秀眉微微嘟起,疑惑之色在这张稚嫩的小脸上展露无疑。
道人又说了:
“你看远处那大树的气运,你看屋子里那好吃懒做的老头的气运,你甚至可以去看那些花花草草、乃至无生命的石块的气运……为何不试着看看自己的?”
道人的话,随着山风悄悄吹进周天泽的耳朵里。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痒的小耳朵微微颤了颤,微微嘟起的秀眉逐渐的舒缓下来,一双充满了自信与活力的黑棕色瞳孔绽放出明亮的光芒。
“我的命不好,师父不是早先就说过了么?既然我的命不好,那我为何还要去看?既然这是天注定的,那就顺势而为就好啦,何必自寻烦恼?修道者,不就是要顺势而为?逆天?岂不成了魔修……”
道人淡淡的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说:
“你有一段缘,要不要去看看,你自己做决定。顺逆之势,本来无常。未来究竟怎样,还要你自己去走。”
道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余音却依然回荡在周天泽的耳边。
“何谓道?何谓魔?……哈哈”
……
……
周天泽那稚嫩的小脸上,再一次浮现出疑惑。
他翻开手里捧着的一本诸事杂记,虽然上面的内容早已经落入脑海中,可他还是摩挲着那已经泛黄、隐隐有些包浆的封面,心中思索着。
周天泽不能修行,或者说,不能如常人那般循序渐进的修行。
这一点,在他刚刚接触到书屋中那些关于修道者修行的书籍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了。
他也曾问过自己的师父,可那中年道人只是说:你的身体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打熬身体,让身体从后天进入先天,但你不行。先天筋脉淤塞,这不是病,而是命!
虚心、强骨、实腹。
但凡修行者,总要经过这三重境界才能真正的进入到修行者的行列。而这三重境界全部修成之后,身体就进入到了一个先天无垢的状态,从而进入下一层:湛光。
湛光其意明显,就是因为身体的圆满而将精神推动到一个极致,进而圆满,绽放出神光。
没人尝试过在身体还未圆满的时候就提升精神的强度。因为身体承受不了。
可是,那中年道人却跟周天泽说:不用理那些道经里的说法,你跟他们的情况不同。
“当你认为你是湛光的时候,那么你就是湛光!”
这是那道人说的,周天泽不懂。
但他相信以后会懂得。
……
道人总说周天泽的命不好,可听那老头说,除了自己刚刚降生就被扔到龙道里以外,这十六年里却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所以周天泽也就只是将命不好归结为将来所能遇到的事物将会出现不好的事上。
“会遇到不好的人?不遇就好了。碰到不好的事?两眼只看着眼前的路就好了。至于命不长久……”
周天泽记得当日自己思索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那愁眉苦脸的样子。
“自己命不长久,这是自己的事,若是牵连到别人,就是不好的。”
老头头顶的庆云周天泽很久之前就看过了,紫金色的庆云中金龙盘踞,应该再活个上千年不成问题。可师傅就不好了,灰白色的云朵每一天都能看到有金色的丝线从云朵中落下,丝线落在他身上,不能进入身体,好像雨滴落在油纸伞上一般不着痕迹的滑开。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到底活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师父也许跟自己一样,命不久矣。
所以,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自己努力的活到师父故去之后,也就不算是不好了吧。
周天泽就是这么想的,很单纯,很善良的想着,却是从未考虑过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的任何想法。
烛火是老头从山下带上来的,这东西让周天泽可以在晚上天光散尽之后也能享受到光明的味道。
借着烛火的余光,周天泽轻轻启开尘封的抽屉,里面是一张大红色的信笺,大红的色彩在刚刚绽露出它的色彩的时候,瞬间就将这间完全都是灰暗色调的房间装点的富丽堂皇。
是的,这是这间屋子中唯一的亮色。
可周天泽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与这大红色相对应的喜悦。
“她怎么办?”
信笺上,那个未知的女孩的生辰八字,正以一种非常娟秀的形态躺在大红色的纸面上,红底黑字,是一种极为赏心悦目的颜色搭配。
毫无疑问,周天泽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通读无数书籍的孩子,在心智上也许高人一等,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是干净的仿佛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仁义道德。
天光微微亮起的时候,周天泽收拾了行囊,接过老头递过来的那根扶桑木做成的小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前远远注视着自己的师父。
转身。
回头。
阔步走向山下。
“你下山干什么去呢?”
“去把婚约退掉。”
“你什么都不懂,下山被人骗了怎么办?”
“不要紧。”
“值得么?”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