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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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丰沛与抉择(1)

谢宗玉

月夜

冬季,树叶落尽,月光就显出了它特有的魔力,枝枝桠桠给它一映衬,大地上就全是它的作品了。细细看去,浓勾淡染,颇具章法。“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坐在校园西北角空旷的林子里,就是坐在林逋古诗的某种意境中。主人公是我与她。暗香不是梅香,而是她身上的体香。

为了平息内心的慌乱,我拿颗石子,沿着月光的虚线,把地上淡影勾勒出来。

话题从月光说起。月光笼罩冬季的树林,似乎也能绽开些《春江花月夜》里的情愫来,梦幻般的林间,疑有飞花飘散。月光透过枝枝桠桠洒下来,横七竖八的枝影像一张虚网将我们罩在里面。我们的衣裳和脸庞都有月光的痕迹,这使得我们的局部和整体有种分离的感觉。两个相依的人,也像隔了一道宽宽的水域。

我不记得这是不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在阶梯楼,两人只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抱着书出来了。

得警惕自己或他人的倾诉。书上说得对:一个未婚青年在异性面前如果迷恋对往事的唠叨,这八成便是情爱的开始。那晚,我们就这样叨唠开来。

我告诉她,骨子里的忧郁从何而来。我说了复读时的一些情况。书本像黄连般难咽,人又不聪明,记忆力又不好,只能闷头苦读。也有来自情爱方面的痛楚,也有来自家庭方面的压力,还有,自己把大学这道门槛想得过于重要,仿佛一旦跨越,就可以一马平川,无拘无束。而跨不过去,人只能在地狱中活着。失眠、多梦、头晕、惧寒、神经质,是那个时期的特点,无计消磨,就隔一段时间拔刀在自己的手臂划几下,划得鲜血淋漓,以肉体的疼痛来减轻精神的苦闷……

我讲得含糊而笼统,但她听得却很认真。甚至要求我将手臂的伤痕让她看看。我犹豫了一下,真的捋起了衣袖。月光之下,细微的刀伤看不真切,伤痕的亏盈却能感觉得出。她沁凉的手指滑过我的手臂。

关于初恋。我没有。我只有暗恋。她也没有,她只有被暗恋。

她告诉我有这么一个男孩,不在一个中学。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彼此都有好感。那男生开始追她,一周一封信。可她却死死咬着不回信。中学时的爱情就像海市蜃楼般不可信。学业是当时的头等大事。

后来她考进了湘大,那男生却一败涂地。离校时,她把厚厚的一摞信拿出来打包,边看边流泪,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不然以他从前的成绩,也不至于惨败如此……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绕到了她的身后。我用手指勾起她的一绺长发,细细腻腻地绞绕着……

再后来那男生开始复读,信却写到湘大来了。前天她接到信,一方面是欣慰,觉得他并没有因失败而怨恨于她。另一方面则是担忧,觉得男孩如果以这般心态复读,明年的高考恐怕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有心想回信鼓励他好好读书,又不知该不该?

我的冷唇突然咬住了她的耳垂。

她轻叹一声,说:“你是不会给我拿主意的……”

我把她的头扳转过来,用唇准确而果断把声音中断。我用这种方式给她拿主意。

只有等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冬夜,我们的爱恋之花刚刚绽开,就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在凋零。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是不会长久接受一个低姿态的男孩的。中学时那个男孩就是明证。而我也并没有真正爱上她。只是暗恋的心事在高考的重压下枯萎已久,突然一个女孩主动走近来,仿佛一瓢清水倾泻在荒凉的沙野,沙土下潜伏的心芽便不知所措地萌发了……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宁愿选择做她的朋友,也不选择做她的情人。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的想法一定同我一样。

伤害与被伤害,让我们在大学毕业后十年,无任何联系。

温软与呢喃

天,不是那种阴沉沉的天,可以感受阳光浸润云层的温暖和明丽。却有雨,三二点,零星地落下来。

不带雨具,从北苑围墙的小门侧身出去,隔着窄窄的水田,就看见对面山洼那几树开得正艳的桃花。丝雨衬托桃花的妖娆。清新亮丽,就像乍眼看见一个纯朴美丽的村姑,让人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悦。

桃花的背景,往往是青翠的竹林;竹林深处的,往往是青瓦白墙的农家。

隔着叶叶枝枝,稚妪及夫妻间的应答声,不紧不慢地传出来,陌生的语音中好不温软。透露出葱茏日子的舒适和滋润。

湘大的四周没有高山,一眼望去的是些低矮而平缓的丘陵。这里的人家,不像喜欢抱团聚居的瑶村,而是三三两两,散开在各个山洼中,很多还是独门独户。房子几乎都掩映在青林间,跟人捉迷藏似的。有时你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到了人家的屋前,还不知道。突然间爆出的一声犬吠,就会吓得你一跳。

心魂甫定,你一边后退,一边与狗对吼,狗愈发来劲了,咆哮着追出来。主人这时会恰到好处地出来,喝住黄狗,然后笑着跟你打招呼。

说实话,我非常羡慕他们的生活,觉得像隐士般闲适而高雅。这样的独居对培养独立的人格和散淡的心性也颇有益补。我想,他们一年到头,也许都难得吵一次架。不像我故乡瑶村,烟火气很浓,世俗气很重,往往隔不了三日五日,就会吵得鸡飞狗跳。几百户人家聚在一起,不吵才怪呢。

站在稍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是重重叠叠的苍翠,黛碧上的那一抹新绿,则像国画大师,醉酒后随意酒上去的笔墨。山坳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也葱嫩得像几根新发芽的昂藤。不过得以青翠的山色为背景,一旦高出山脊,就淡了,虚了,散了,飘渺了,与云天一色,再也看不见了。

除了桃花,农家前后还有梨花杏花迎春花什么的,林子间还有不知名的藤花树花,野路旁还有不知名的草花荆花……

山洼的荒塘里虽然还没有花,但四周的春草也长得像花一样新奇;白水的中央,则娇娇俏俏地擎几枝新荷,像是舞台上一群少女,在音乐响起之前摆出的一种造型。动心之处,似乎比红红白白的花生胜二三分。最奇的是,每口池塘的水面都俏立着这么一群精灵,难怪湘潭被人称作莲城。

立在塘边,望着这群半掩半合、娇羞动人的新绿,保不住你会有些什么臆想;痴狂之间,保不住会吟些酸润的古诗词来;若有路人经过,保不住你会心儿慌慌,羞得拔腿逃跑;而那一池池新荷,作为春天里最诗意的事物,保不住已长驻你的心灵……然后,隔了很多很多年,让你回忆起来,也像我一样,还满心满肺的感动。

校外的泥土真是太肥了,凡是树,都长得茁壮;凡是藤,都长得昂扬;凡是草,都抽疯似的。呀,我得说说那些草了,除了路面,校外的山野几乎看不到泥巴,不长树木的地方,就全被草覆盖了。草是那种修长的冬茅,紧密地生长,一年一年的秋风,把它们一层一层地折盖在大地上,大地就像铺了一层蓬松的黄毯。

来年,草芽尖尖从匍伏的枯草里钻出来,就像大地母亲衣襟下一群幼儿的稚眼。

缓缓的山坡上,这这那那,有一片片压实的枯草,不用猜,也知有暧昧温暖的故事在上面发生……

记忆里,春天出游校外,一般都有零星的雨点,是极有情致的那种。即使雨丝停了,阳光也不会直接露面,而是从薄薄的云霞里浸透下来,云层下明明亮亮的虚空,就像飘着花霰。

记忆里,春天出游校外,一般是牵着女友的手。那些日子,那份温馨和闲淡,是再也找不回了……

噫,我要说的是,湘大是我眼中最好的大学。适合随意生长、闲散读书和自由恋爱。这么好的环境,我应该认认真真读四百本书(一年一百本),漫不经心谈八次恋爱(一学期一个),才是对的。

可我辜负了那段好时光。

肤浅的春光

再说那封情书。女友写给她中学老师的情书。

那其实是一封分手信。女友说,她尽管爱他,但并不想伤害善良的师母和身边这个脆弱的男生。

我就那点出息,为了一封分手信,居然闹出那么大的响动。哎,年轻时,我们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换作现在,我会不动声色等待结果。一个小男生败在一个壮年男子手中,很平常。他年龄树上结满了黄金,而我的树上,还只有青叶,怎么比?

分手,掏空了彼此。大概是受不了内心那份空荡,三星期后,我们又莫名其妙地好上了。

晚上,在阶梯楼自习。我们碰巧只隔几排。目光偶尔相撞,眸子里的忧伤就彼此拥抱了。我站起来走出去。她跟着我出来。在我们初吻的那片林子里,我们吻得一塌糊涂。她的嘴唇都被我咬破了。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但掏空的心一下子就充实起来了。仿佛彼此在密不透风的对吻时,把生命中一些不可或缺的元素,灌注给了对方。

好了。就这样好上了。不需要任何解释。青春太单薄了,像根纤瘦的芦苇,它需要与别的芦苇依靠。否则,它就站不住。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

第二天,全班去郊外野炊。女友容光焕发,忙上忙下,像晴空下的一只叫雀。伴随着锅碗盆筷的交响,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我目送这群欢快的人儿消失在春光之中,再转身进入阴暗的教室。胸腔的悲忧没有散尽,和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我得独自缩在一个角落,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就这么原谅了这个上午那个为野炊倾注了所有热情的女人?如果说昨晚暴风骤雨式的激情,只是为倾倒的爱巢重新构架,那么今天,我多想她留下来与我一起,添砖加瓦,和水拌泥,把所有争吵过的缝隙都堵上,把所有伤害过的皱折都抹平。可她却扔下刚刚构筑的空架,眉飞色舞地跑了。

走之前,还匆匆扔给我前段她写的日记。我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可以拒绝,但她为了表示诚意,想也没想,就把日记给了我。她一点都没想过,她的日记会对我制造多大的杀伤力。

也是在这回,我发现,室外厚实的阳光,反而会加重室内的阴暗。阳光如磁铁,具有吸附性,把暗处的同类也给吸走了。我就是在这个被抽掉光亮后的教室,和着泪,把她的日记一页一页看完。

很显然,我是在自讨苦吃。

传说中有只小屁猴子,偶尔翻开一块石头,被石头下的毒蛇一下子吓昏了。以后它每次经过那块石头,都忍不住要去翻动,而每翻一次,都要吓昏一次。其实它完全可以不翻。可它做不到,它已经成瘾了。我就是那只成瘾了的笨猴。我看了她的信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看她的日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