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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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丰沛与抉择(2)

阒静而空荡的教室里,重新拥有爱情的少年仍然泪流满面。不可避免,日记很大一部分是记叙那个中学老师。而这个自以为是的少年,只占了很少的篇幅。并且还是一个被抱怨、被奚落的角色。在篇幅不多的页码里,他只是一个可笑的陪衬。他的学识浅薄,表相青涩,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甚至连胡碴都嫩得没有一点力道。他怎么去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比呀?

事隔多年,我已经不太记得少年当时的心情了。但我仍然记得,他那副既可笑又可怜的样子。在阴暗的角落,他拿起钢笔,恶狠狠地在日记上戳来戳去;甚至把有个别页码撕下来,扯得粉碎。他像个疯子,完全陷在悲愤、羞愧、自怜的氛围中,出不来。他的行为看起来是那么的怪异和吓人。

最后,这只笨猴甚至又选择了自戕。他一口咬住自己手背,狠狠把头一拧,一小块肉就没了。白森森的肉坑有鲜血渗出,很快就满了,盈盈荡荡的,像一小杯红酒。吐掉嘴中的白肉,小心吸干那小杯咸涩的红酒。笨猴屈辱的眼泪终于止住了。笨猴对自己说:“我是个男人,不是个软毛虫。我不要动怒,也不要流泪。”他做到了。

等把最后一页日记看完,少年已完全安静下来了。他扭头朝窗外看去,金色的阳光刺得他一双泪雾的眼睛睁不开。这时他发现一个现象,就是室外阳光浓得化不开的时候,室内反而暗得像在地狱。

合上日记,少年盯着伤口,看鲜血逐渐干涸。然后起身离去。

黄昏时分,女友喜气洋洋从郊外归来,塞给我两个鸡蛋。说是野炊时她亲手给我煮的。我剥开蛋壳,把鸡蛋塞进嘴里,木讷地咀嚼着,一边听她绘声绘色地叙述这次踏春的趣事。她告诉我,谁谁谁负责拾柴,尽拾一些湿柴;谁谁谁负责烧火,把自己弄成了个大花脸;谁谁谁负责做饭,把饭做得半生不熟的……又说等照片洗出来后,大家的样子一定会笑死人去。

后来她突然停了话,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说:“这次郊游是我选的地方……我俩以前常去那。”

我把鸡蛋全部吞咽下去,然后平静地对她说:“你的日记,我看完了,对不起,有些被我撕掉了。”

她轻松一笑,说:“那都过去了,撕掉就撕掉呗。”

我从没见过这样寒冷的笑容。把衣袖拢了拢,我没让她看见我手背上新的伤口。

我悲凉地想:即使和好了,我们也注定只是暂时的近邻。分离,依然在人生不远的路口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跟浪漫无关

初夏的时候,女友喜欢上了化工系的一个男生。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发觉的了。

我发觉的那晚,女友正好跟他有约。女友以前常陪我在北苑阶梯楼自习。后来我们吵架的次数多了,她不去北苑阶梯楼了,而改去南苑阶梯楼。那晚,我恳请她不要去南苑了。女友摆出一副死也要去的架式,说是跟他约好了一起上晚自习。我问她是否爱上他了,她摇头否认。然而傻瓜都知道,把一场普通约会都看得这么重要,足见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已是不轻。

我哀哀地叹一口气,松开了抓住她胳膊的手。

从北苑到南苑有一段不短的林阴道。我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阴冷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拧来拧去,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在指挥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从爱人成为敌人。我的骨头都充满了痛意。

到了南苑阶梯楼,她回头对我说:“你别进去!我一会就出来!”语气非常不耐烦。

看她那副嚣张劲,我真想狠狠抡她一个耳光。但我没有。我悲凉地站在那里,看她进去后,两扇门充满嘲弄地对我掀动不已。

其实不要她说,我也没有勇气跟她进去。我不是一个爱情的角斗士,我是爱情的可怜虫。我觉得没有脸面见那个男生。在他面前,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进不进去都一样。

在南苑的芭蕉林旁,我等了半个小时。我重重叠叠的心思像乱舞的蝙蝠影,又像飞扬的败絮。我满眼泪花,一方面为自己的可怜,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坚忍。我对自己说:“离开这里吧。”可我的脚却像生根似的立在那里拔不动。

很多年后,我写小说《二狗》,也许就把自己当时的心情写进去了。二狗的老婆去了一个男人家,二狗在那个男人家的周围左转右绕,无可奈何地等了一夜。那晚阶梯楼前的我,其实就是若干年后我笔下的二狗。有一句名言说:好女人是一所大学。我不知“好女人”指的是什么,如果顺着这话狗尾续貂,我会说:“坏女人”是一座地狱。男人在青春期如果遭遇了这样的“坏女人”,就相当于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反思和追忆会成为他余生的主题。那样一来,他不当作家都不行。我这个作家大概就属这种类型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写的也是“伤痕文学”。只是前辈们写的是历史的伤痕文学,而我写的是个人的伤痕文学。

女友从阶梯楼出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径直走了。

我委屈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了北苑情人谷边上的树林里,她才恨恨地对我说:“我再不会去见他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愣住了,然后冷笑一声。除了冷笑,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冷笑充满了嘲讽和悲愤。凭什么她倒成了道德上的施惠者?这种肤浅真让我痛恨死了!

我说:“我们分手吧。”

“这是你先提出的。”她的话还是气鼓鼓的。

“是的,是我先提出的,不怪你。”我转身要走。

身后的她幽幽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听她这么说,我又站了,问:“他吻过你吗?”

她急了:“我们手都没拉一下。”

我又一声冷笑,径直向前,一把抱住她的头,死死地吻起来。我想,心灵的背叛与拉不拉一下手并没多大关系!

我这种恶狠狠的吻,已经与爱情无关了,我这是在最后地占有和施虐,就像要把路边一朵不属于自己的野花辗碎。同时我还有一种更恶毒的想法,我要报复那个未曾谋面的男生,我要像一个吸血鬼一样,把她所有的精华都吸过来,扔下一堆残渣给对方!

她居然响应了我!她变得比我更疯!我们像在进行一场潜水比赛,看最后谁的气长。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推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让我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可言。我所谓的报复是那么的可笑,并且苍白无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夜色下的树林,她望着我离去的身影,唱起了“我与你吻别……”歌声充满了忧伤。她有一副很好的歌喉,被喻为中文系的陆小凤。那一刻,我真感到这个世界他妈的滑稽透顶!虽然如此,我还是泪流满面,拔腿疾跑起来。

化工系那男生与女友没有一年也分手了。详情我不知道。

多年后,我不再认为女友是个“坏女人”。也不把分手的责任全推给她。我想那时是我把爱情看得太重了。其实,爱情这东西,只有感觉,没有多少责任。爱情同一场抽疯差不多,事后只能靠着友情和亲情维系。如果爱情过后,既不留友情也不存亲情,那么一场爱不会比一阵风更持久。

这也许是女友同她后来的几个男友都一一分手了的原因吧。这个傻女人不是在追求一份世俗的爱情,而是在追求真空里的恋爱感觉。那是种稍纵即逝的感觉。

宿命在身边沉默

波儿是班上一个女生的昵称。

波儿长得娇小玲珑,秀秀气气的。喜欢穿连衣长裙,留长发,样子像个中学生。

大学四年,我与波儿没多少交往,仅有四件小事值得一提。

一是某个春夜,寝室里开“卧谈会”,要评本班的四大美女。大伙儿说我以前学过美术,懂美学,就由我首先提名。我提到班上的四个女孩中其中一个是波儿。大家一致通过了我的提名。我们的评选结果后来传出去了,我呢,自是得罪了班上大多数女生。然后我才知道大伙儿为什么要我提名,原来是故意让我去得罪人呢。我傻呀。

二是某个夏天,不知与波儿打了一个什么赌。赌输了。欠她一场录相。以后碰见了,她就会笑吟吟地问我什么时候请她看录相。我其实也有心请她看录相,但一直没机会。每次我买了票,却又找不到她人。女生寝室对我来说,一直是云深不知处,我从不敢像其他男生那样进出自如。好几次我为她买了票,但陪我一起去看录相的,往往是同寝室的哥们。我记得有一次,都约好了,可到了那天,她却有事不能去,结果只好把票给了班上其他女生。再见面时,她笑着向我道歉,说我欠她的那场录相一笔勾销算了。

三是有一天波儿突然对画画有了兴趣。她来我们寝室,要我教她学画画。我满口答应了。还告诉她要买什么宣纸,买什么画笔,买什么颜料。她拿支笔记下了。但一周过去后,她没来找我;一学期过去后,她还是没来找我。而大学四年,晃眼就过去了。毕业最后一次聚会,她向我敬酒,说起学画画的事情,一脸的自嘲,说自己是个没意志力的人。我呢,倒是惊讶她还记得这事。我以为她当时只是随便说说呢。

四是有一次考试,大约是《中国革命史》之类的公共课考试。我与波儿相邻。她大概没有复习,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抄袭。后来还把抄来的答案告诉我。大学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回去后我在日记里写道:今日看廖考试,不禁哑然失笑,她居然跟我们一样,也会抄袭。我还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女孩呢。“廖”是波儿的姓氏。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我大学时的日记里,也是最后一次。现在看日记,上面记载的日期是4月28日。那应该是1995年的春天。在同一天,我在日记上还写了一首情诗,但并不是为波儿而写的。

其他的,大学四年波儿与我就没有任何可写的事情了。我们的交往太苍白了。补充一句,大学时波儿有一个男友。从大二开始,他们就走得很近。我经常在校园里看见波儿挽着那男生的手散步,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见到我们了,波儿就把手松开,笑笑的,脸上有红晕。

大家或许会纳闷,我把这么寡淡无味的琐事记下来干什么,那是因为大家不知道这些琐事的答案,一旦知道了,也许就会觉得这些琐事并不那么寡味。

答案是:毕业第二年的秋天,我与波儿在漫不经心的状态下结婚了。三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儿子。现在我们的儿子已有六岁多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因为这个答案,是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始料未及的。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不过,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十年来对这桩婚姻,我们都没后悔过。岁月筛去一些浮华的杂质,让两个人像两棵近距离的树,盘根错节,互相渗透,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我们生活得快乐而温馨,并且愿意继续这么生活下去。

(原载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