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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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花风(外)(2)

在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植物比丁香更神秘。还在好早的时候,那时我只是个小姑娘,黑发梳成长长的两束,系着硕大的花结,其中两条绸带备受成年女性的赞赏,她们说那是美丽的丁香色。也许丁香色的确别致,可我毫无印象,留在记忆里的花结除了玫红,便是轻盈的蝴蝶蓝了。那阵子它们经年盛开在我乌亮的发间,使我手中捧着的那本《望舒诗选》显得老成和忧伤。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正是这本诗集将丁香种在我意象的云海,并且滋养了许多有关白衣少女、红油纸伞以及雨巷和叹息的故事。

于是,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撑着湖蓝色的碎花阳伞、蹀躞着走过一条檐角结着蛛网、路面铺着鹅卵石、有着麻石拱门和雕花格窗的老街时,眼前倏忽间长出一片绚丽却又模糊不清的颜色。它们在斜风细雨中跳动、摇曳,似裙裾、像霓霞,确切地说,更像花海。我眯起眼睛,竭力想分辨清楚这片灿烂究竟是什么花仙。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雾将这些全都吞噬了,我只听见雨丝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有些残荷夜雨的意境,心中蓦地一动,竟险些叫起来。

丁香!刚才看见的是丁香花!

自此后有许久一段时间,丁香不再寒瘦,而是排成方阵邀尽天恩的花海,从天际滔滔而来,又顺天际滚滚而去。壮阔之后,不见雨巷,也没有什么幽怨的女子,依稀可见的,不过是烟雨中楼台的倒影与村落上方的炊烟罢了。我想自己那段时间肯定在做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梦,所以在诗词中那么典雅的丁香才会莫名其妙地开在没有季节标志的村野,头上飞舞着蚕妇的笑声,姿态多少有些风俗。

然而,想象的潮水没多久就将这幅绘在沙滩上的风俗画冲了个一干二净。丁香再度陷入迷雾。我无法设想丁香的模样。我甚至尽量避开那些有可能让我一睹丁香芳华的花卉书籍。我怕真真实实的丁香无法承载我赋予她的美丽与诗意,同时也惧怕丁香会使我失望,就像当年的苏州之旅抹杀了我对于苏州的热情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与丁香之间的这段距离。这段距离是雾、是水、是镜面,它确保了丁香的朦胧与美感,也确保了我那因为对丁香并不了解故而始终不懈的渴盼与希冀,甚或寻求。我一如既往地在一种毫无依据毫无凭借的情况下,千百次地为丁香描眉画唇。

丁香到底该有怎样的华姿呢?

从古诗词的描写来看,丁香大约有些像楚王宫中的美女,瘦削出绰约的风姿,所以她的花不会太大,而是小小的碎碎的,犹如夜风中美女从树篱中弹出的零星笑声。她的颜色无疑是紫的,至于紫成什么模样,我无从知晓。在我心里,我将丁香的色彩绘得有些黯淡,紫中掺入了稍许的黑。是很沉很稳同时也是糅合了点滴悲哀的紫色。花开时,她应该有几份伶仃,孤单而又安详地在雨中旋着臀上小小的裙摆,这样的花枝执在手里,才更有纤纤楚楚的可人感觉。而且这种颜色正好配皓白圆润的腕、宽大的素色衣袖及时隐时现、偶尔叮咚一声的玉镯。不过我从不在想象中让丁香结子,就如同我没有想象过西施怀孕一样。我的丁香始终青春,青春得雨巷中的女子都换了几茬,而她仍在风中羞答答地开。

我不知道真正的丁香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想知道。我的丁香是位混血女郎,她穿着紫裙,很瘦弱很疯狂。有时她会隔着那片意象的云海递给我一个妩媚到极点的眼波,让我浑身为之一颤;有时她则随着月华落在床前,在清水般的光芒里不住地叹息。你知道我那神秘的丁香在说什么吗?她说,给我一把油纸伞好吗?

这时我的梦醒了。床前什么也没有。黑暗中有一只秋虫在墙角吟哦。这种季节里,丁香会不会开呢?

流水

一个春夜,我在凌晨四点醒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栖身的城市原也是可以安静的,只是时不时还会有几辆车驶过,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对面的窗户大部分黑着,有几盏灯亮了,有可能是厕所或走廊上的灯。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和我一样蜷缩在被窝里开着灯发愣。不过我不希望他或她像我这么富有消磨时间的技巧。就算上帝有时偶尔会拨错手指,造成一些雷同,但我绝对相信对面那些亮着灯的房间不会像我的居室这么凌乱,到处散发着灰尘的气息,还有我引以为自豪的一钵瓜叶菊一束桃花。

瓜叶菊是上个周日同儿子上街买的。那天广场上到处挤满了据说是在学雷锋但怎么看也不像的人们。我请一位解放军配了一把钥匙,然而永无希望打开那把锁。我和儿子还热心地看望了在标语牌下义务为听众服务的同事,她们的笑靥使我觉得那天的风丝毫不能夺走我的什么。儿子对这一切异常漠然。他不遗余力地吮吸完半瓶颜色可疑的饮料之后,坚决要求再度回到广场那端去买那钵紫蓝色花的瓜叶菊。儿子似乎很善于钟情,他对瓜叶菊的感情是在他第一眼看见那钵花时萌生的。他说所有的花中紫蓝色的瓜叶菊最漂亮,因为只有一钵。其余的黄水仙、仙客来、长寿花等等,他都熟视无睹。对此,我有些惊讶并且很担忧。他对物以稀为贵的过分理解使我害怕他成年之后会爱上诸如三只眼无鼻孔一类的奇异的女孩。幸亏那天的广场是那样的热闹,乃至我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当我托着花钵,牵着儿子往回走时,我感到自己与儿子具有了那么一份温馨与闲适。我想我身上那时绝对没有铜臭味,故而我才会蓦地注意到一个令人惊悚的事实:广场的四块草坪已经有一大半成了沙地了!那些零星的绿草叫我激动和叹喟。野火都烧不尽的东西却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抑或并非它不顽强而仅仅是因为人类太过贪婪与残忍?

这个问题我想问又问不出口。现代社会里需要考虑、解决的难题太多了,若有谁会去为一片草的失踪而担忧那才是天大的傻瓜呢!想想,便自嘲地笑,同时驻足看一位健壮的男士被手中握住的两只供宣传用的大氢气球吊得东倒西歪。

“我长大了要当空军,在天上飞,用子弹把这些气球全部打掉,让它们烂个稀里哗啦!”

儿子的天真中残留着人类原始的好斗与暴戾。我忽然想到所有的坏蛋原都是由可爱纯洁的儿童慢慢长成的。儿子今后会成为什么?一种对于未来的恐惧渐渐地摄住了我的心。我匆匆地走,想快些赶回去洗那盆衣物。不管怎么说,再懒的女人也比殷勤的男人更殷勤,所以女人难当。花在我手里顿时显得沉重。我不知它如此绚丽的绽放是否有太大的意义。也许花与人生不过是一种被动的存在,无所谓意义不意义。有关这一问题的思考让我想起出入广场地道时常遇见的一桩事。有段时间在地道入口处有个男人推着一架小行李车,车上放着个医用白瓷盘,盘子里有一具弱小得犹如婴儿的躯体和一颗发育不正常因而显得硕大的头。这人的面貌并不丑陋,他的眼眸在注目苍生时甚至含有几许看透生命本质的智慧与历经沧桑之后的无奈与宽容。当他仰望无数浮木般从他顶上迈过的躯干时,他会如何看待人生的本质与意义呢?不得而知,有几次我试图上去和他攀谈,可最终还是害怕由此而来的种种心理压力,所以每次总是在一瞥之后即慌忙逃离。这究竟是种自私还是出于同情呢?我不敢剖析自己,而且许多时候也似乎用不着这么严格。

我喜欢并且真的经常用上述理由宽恕我自己。所以,当我在窗外渐渐喧闹的声音中披着毯子注视那盆在昏暗的灯光下紫得伤心的瓜叶菊时,我内心深处仅仅弥漫着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慵倦中不失几分幸福。因为昨夜入睡前又从闲聊中得知某位我熟悉的人得了癌症而我尚完好,尽管我很善良,但在物伤其类的同时,我仍不免为此而抚额庆幸。我想我此刻的幸福是建立在一种可恶的对比之上的。但愿上帝能够宽恕我!我在胸前划着十字,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借的一本《圣经》尚放在书橱里吃灰,便不由埋怨自己近来的疏懒与心神不定。于是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企盼从主那儿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诲。不过,我的目光最终却由书扫到了桌上,这回只顺带瞥了瞥瓜叶菊,心中隐约觉得它长得很茂盛,而且卖花的农大学生说这种花的花期很长,看样子今后有的是欣赏的机会,倒是它的芳邻桃花姑娘让我顿生感叹。我不明白造物主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赋予桃花盖世的芳华,却又教它在短暂的呈放之后便跟着凋敝,这究竟是美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美丽所应有的条件?桃花无言地开着,它的枝条、它的花蕾、它的花瓣都有独特的风姿。我完全能够理解千百年来它所受的垂青与妒忌,并且相信那些人对桃花的喜爱并不是为了它日后能结果实,美丽毕竟还是诱人的。

天快亮了,窗外的三轮车驶过时有金戈铁马的气势。我渴盼檐下有串风铃为我掠去逐渐拢来的睡意,然而我只听见儿子的鼾声。我望着窗外有些惨白的路灯和路灯照不透的黑暗,心想出差在外的丈夫在这个春夜或许睡得很熟。北国的天气比这儿寒凉,他是否会梦见故乡的妻儿父母与桃花呢?

(原载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