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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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花风(外)(1)

温燕霞

苦楝树开花的时候,天总是蓝得深沉,间或有白云的丝带萦绕其间,高远神秘中泄漏出几许掩饰不住的小女儿情态,这就难怪徐徐刮着的风有些俏皮呢!

瞧,风从天际的平原朝这边驰来,飞扬如一日踏尽长安花的马匹。它们柔软而刚劲,任性中带着令人赞叹的自律:它们原来可以席卷很多东西的,可最后随它们奔涌的却只有细微的尘土和复杂的气味了——起码在苦楝树开花的季节,风是有这种儒雅的。

风继续掠过来,灰尘已被它们的巧手织成薄薄的春衫,有时呈一种月辉的浅白,犹如小姐用旧的绢帕,岁月在稀疏的经纬中透出几许老态。更多的时候,风的土衣染着厚薄不匀的淡黄,风跑着跑着,土衣被编成了麻花辫,一股一股、一绺一绺的淡黄将瓦蓝的天空割得有些痛。天空嘶了口冷气,风逐渐大起来,土衣由此还原为微尘,天空的脸上淌过一抹得意的微笑,两颊是一片更加夺目的湛蓝。

尔后,风刮进了那片苦楝树林。首先迎接风的是满怀渴盼的树叶和碎碎的紫花。树叶们和久违的春风拥着抱着,婆娑起舞,耳鬓厮磨间的呢喃一直是人们倾听的天籁。紫花可就比叶子羞怯多了,她们时不时地勾下优美的颈脖,让娇养的淡紫色衣裾在风中翻摆出舞蹈的韵律。风许是忆起了上一个春季楝花曾经施予的温情,越发轻柔起来。楝花显然也从这独特的抚摩中明白去年的“刘郎”今又来了,旖旎的情思催红了她们的樱唇,紫色的水袖扑闪出沐浴后清甜、迷人的气息,并且欢快而又淘气地逸出林子,向四野飘去……

楝花风徐徐鼓动芳香的帆时,林子外有座青砖的房舍常在夜半燃亮起一盏灯,灯光昏蒙如睡眠,沿上独坐的女人低垂着头,一绺乱发在微风中幽怨地袅动,一如她眺望窗外的眼风。灯残了,满屋都蓄着楝花恼人的馥郁,深深浅浅的思恋幻作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正得得地驶过楝树林,踏过开着各种鲜花的田野,朝她逼近。随着蹄声,女人心跳急如鼓点,每一下律动都敲击在青鸟殷勤却无力的翅膀上。青鸟箭般飞去了,可离人在哪儿呢?青鸟只有衔着女人啼血的思念继续在她心中做巢。在楝花淡紫色的芬芳中,她所有的梦都长着白发。五月的乡关,难道真的是荞麦如雪么?

女人的泪,终于在天明时分汩汩淌下。被楝花染紫的风在泪雨的浇灌下,生长出几丝伤感的凉意。想起娇羞的楝花,风悄悄地从女人的屋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此时的天色似乎比夜晚还更加深沉,风踅回已经安静下来的林子,它虽然看不见楝花们哀怨的脸色,却从她们等待得微颤的身躯和沁凉的泪珠中体味到她们内心的煎熬与痛楚。

想到女人和楝花共同的泪,风真的惘然了。

箫声

并不怎么了解箫,只粗略地晓得是竹做的,竖着吹,与见惯的笛子不同,而且吹时最好饿着,这样孔洞里飘出的箫声才会呜呜咽咽,叫人听了即便不垂泪,一颗心也断然要簌簌地动,仿佛月下洒着斜风的新篁,枝叶上纤细出许多的心事,又如同经年没有鞋履踏踩的闲阶,浮上几层寒瘦的暗绿。那些久远细碎的往事乃至伤感和思古的幽情,便在这冷洁素雅的绒被上,盘结成忧郁的图案,若有意若无意地诱惑人们陷进一种哀戚的氛围。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所有的箫声都给我如此雷同的感受,哪怕那箫吹的的确是一支快乐的曲子。也许,箫是可以表现出欢快的旋律来的,但箫太本色,始终无法抹杀它哀凉的个性。所以,箫声起时,我的心便不可遏止地下起雨来。

我狂热地迷上了箫。我觉得我迷上箫其实是受了古典诗词的蛊惑。因为在我根本没有机会聆听箫的那些日子里,弄玉的箫声便已经从许多婉约的词句中袅然而出,并且雾一般地障住了我的耳目。我沉迷在它夜半檐滴、欲说还休的意境中,除却秦楼上几许忧伤的月色和秦娥继续的几句梦呓。我既没有看见起舞的凤凰,也嗅不到坝陵新柳的芬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箫声里恬淡成一匹陈放多年的白绢,起着细细的皱,褶里流淌着或者樟脑或者素袖或者鬓发的那种温馨气息。千载前的秋声也在刹那间袭来,还有金戈铁马从街市轰然滚过,得得的蹄声里残阳如血,烟尘散尽时,原野上的花儿全部萎谢,只有一朵照眼的妍红,顽强地开在一个女子的鬓边。而此时,风已住,箫已咽,天地都在经历一种痛苦,唯我飘飘欲仙。

但有一次例外,在一个距离现在越来越远的秋日,很晦暗的黄昏,我踽踽地走在一条破旧的巷子里,看秋风中自己身上那条黑裙的花朵时开时谢,加上阴霾的天气、萧瑟的景色,我的心沉重如铅。就在我徐徐地舒出一口浊气时,耳轮被一个凉凉的音符叩痛了,紧接着是一阵悲切的呜咽,呜咽过后是暗自饮泣,仿佛杜鹃沥着鲜血的啼哭,声声催人泪下。我伫立楼下,仰望那个开着许多猩红色扶桑花的阳台,心想这个把箫吹弄得如此传神的人究竟有怎样的脸貌与心情呢?他或她吹箫是和我一样被箫魇住了还是因了别的缘由?这样想着,泪已潸然淌下,路上有人诧异地注视我,但我无暇顾及,那一刻,只觉得有细细长长、冰凉剔透的东西刺进心里肉里去了,不痛,只是酥酥的麻,麻得非泪水不能解,又仿佛心田上熊熊烧着了火把,灼得血液沸腾,想张臂拥抱整个世界……

由于箫声是如此地容易让我激动让我忧,我当然无法漠视它的存在。如今,箫在我心中已是一位永恒的恋人,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段情话,一次召唤。我从灵魂深处眷恋她的缠绵与哀怨,依赖她的细腻与柔婉,为此,我不惜将心的圣殿改为草堂,只要旁边能长着一节竹子,亦就安然了。

故而我说,箫其实是长在我心田的一节竹子——一节多愁善感的巧竹——这,就是我眼中的箫。

烛光

平日读古诗词的时候,发现有关“烛光”的描写很多,其中不乏千古吟唱的佳句。想来那时的世界不如现在喧嚣,夜也就格外漫长,而烛光,便在那样的静夜里,悄无声息地燃烧着自己,芯上吐出灿烂的花朵,把黑夜逼出了金殿茅舍。烛台下的陈设于是有了自己的影子,妇女们手中的机杼在烛光中穿梭,如鸟儿般灵巧;男人在督促儿子背经书,倘若自己恰巧是个才子,则很可能在摇曳的烛影里与友人对饮,杯尽后有穿着绯红裙子的美女研墨,乃挥毫纸上,顷刻间,新诗即成。被烛光照得暖洋洋因而显得平稳的空气突然被一阵悠扬的旋律激起小小的旋涡,哦,原来隔壁有人正在烛影里抚琴,琴声幽怨,穿过疏桐重门,飞入西楼上独自凭窗眺望的素衣女郎耳中,一行清泪裹着香粉,在寂寥里流淌出小溪潺潺的呜咽,是人哭还是风中的琴在哭?谁也不知道,唯有银台上的红烛在微微摇曳,照见画屏上一枝繁花几只倦鸟和一个弱不胜衣的倩影……

可惜每一个静夜的烛光在照亮他人的同时,也就渐渐熄灭了自己。它们目睹的种种故事,皆成灰烬。倒是那有些娇怯的烛花,反而在人们的笔下得到了永生,乃至我这个后辈,在使用着种种电器的同时,仍不时想念那温暖曳动的烛光。

一天夜里,半个城区突然陷入黑暗。在一片隐约可闻的惊叫里,原先黑洞洞的地方忽闪起红黄的光芒。这光芒虽不如电灯明亮、平稳,但它在飘摇中却显得那样的温暖、光彩和诗意。烛光下的房间,在我眼中显得安谧、柔和而端庄,又有些许的朦胧和由此而生的神秘。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变幻的影子,心境倏地变得温婉,而且变得温婉的并不仅仅是心境,还有外面的世界。喏,刚才还在疯狂怪叫的录音机安睡了;过路的汽车在黑暗中开得很小心;路灯下那帮打扑克、弹吉他的少年,像雨前的小鸡,全钻回了自己的笼子;窗外,只有泡桐花依旧开放,宛如一个素雅的梦。在这样静谧、可爱的氛围里,人生所有的失意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一杯清茶,流入心田,再从眼里溢出。我想,之所以会如此,大概只是因为这种安恬这种朦胧很难得,所以也就格外珍贵。我又想当初第一次看见电灯灿若明星的人,他那份欣喜只怕更为强烈,但后来司空见惯了,欣喜也便化作淡然乃至麻木。换言之,倘若夜夜烛影摇红,它在我眼里还会有这份诗意吗?我想怕是不能了。可见喜新厌旧这种感情体验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出现的,所以我并不想责备自己。

于是,我继续沉溺于缅想之中,耳边似乎听见几百年前风吹烛熄的噗噗声和低微的清吟,原先被书本糟蹋得迷蒙的目光,也在刹那间锐利起来。明灭不定的烛光兀地蓬放出朵朵灯花,似在预示什么喜兆。看着它越来越萎顿的身子和越淌越多的烛泪,我不由想起人们对蜡烛的种种赞美,同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对它有更多的崇敬而非怜惜。然而,当我抚摩着变硬了的烛泪时,我并没有萌生那种崇高的情感,我只是奇怪地盘算着该把这些烛泪收集在一个小盒子里,尔后化了它来浇几片着了色的纸片,这样纸片干后就有着花和叶的色彩,甚至,它们也可燃出绚烂的烛花来,在一个宁静、优美的黑夜,小小的烛花照着我,周围还有一圈裙式的温暖光环。

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