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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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追赶太阳的人(1)

画展的大厅,人群像溪水一样流着,小心地绕过支起的画架,卷起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兴奋的低语和着画板上纸笔的沙沙声,真像是流水冲刷着河床里的鹅卵石,激起潺潺的浪花,让你觉得是那样清爽、欢畅……我随着溪水旋转沉浮,浏览着墙上的画幅,常常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引起前后观众善意的微笑。突然一个旋涡把我卷到一张巨大的画幅前面,各种声响一下子突然远去、远去……画前站着的人群是那样静默,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却又都睁大了惊叹的眼睛。

画面非常朴素:一条大路伸展向遥远遥远的远方,两旁是被朦胧的薄雾笼罩着的树林。在路的尽头、天地之交处跳跃着明亮的阳光,阳光透过薄雾照耀着大路和绿树。大路是这样明亮而漫长,树丛又是那样绰约和丰盈……画的标题只有一个字:《路》。啊,多么聪明而又深沉的画家!这是一条什么路呢?它将引我们到何处?它引起我这样深沉的乡思,我几乎要往画上迈步……但我毕竟还算是一个老练的观众,不甘心这样轻易地就被征服。于是我立即屏息敛气,回过头来观察周围沉思的人们:在我左侧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军人。他紧紧地蹙起双眉,神色是那样庄严肃穆。于是我懂了,在这条路上,他看见了硝烟和炮火,看见了泪和血,看见了他毕生的战斗和与他并肩冲锋的战友……在我右侧站着一个高个儿的中年妇女,从她合身的短外衣上散发出浓郁的药香。她那样紧张地倾身向前,眼神焦灼而专注。我想她一定看见了出生和死亡,看见了向她呼唤的病人,她好像马上就要背起药箱跑步上路……在我身后是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少女。她们却满面笑容,对着画面侧耳细听,好像从树叶间听到了轻风,听到了爱人的絮语、孩子的欢笑和泉水的叮咚……于是我,作为一个作者,也马上看见了我笔下众多的人物,怎样纷纷纭纭地走上了他们每个人的人生之路。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越来越鲜明地凸现出一位个子不高,却十分结实灵巧,满脸欢笑的人影。他匆匆忙忙地在这条大路上飞奔。天地之交处的阳光跳跃着,闪烁着,他直奔而去。风尘仆仆,衣衫飞舞,手臂前伸,好像要去捕捉那束阳光。

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他,因为他——吴丙治,是我这篇报告文学的主角。啊!一个追赶太阳的人!

我不想平铺直叙地从头说起,吴丙治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管他叫追赶太阳的人?我只想和你们一起回顾他在这条大路上留下的脚印。

这串脚印是这样清晰。由近到远,由远到近……我看见——在一个浓绿浓绿的夏天的早晨,在北京一个盖满绿荫的宾馆里,服务员们高高兴兴地往大楼上挂起鲜红鲜红的标语:“热烈欢迎财贸双学大会的代表!”一个梳短辫子的姑娘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突然尖声地叫起来:“哎!来了!来了!”果然,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大轿车从门外驶入。姑娘们欢笑着扑向车门,去迎接代表们。啊!一千两百万财贸队伍的光荣代表,伟大祖国循环系统的英雄和尖兵!

吴丙治从河南代表团的车厢里走出,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明朗的微笑,习惯性地闪到人群背后。短辫子姑娘立即迎上前去,抢他手里的包袱。吴丙治闪避着,争夺着,终于拗不过姑娘的好意,松了手。但刚一松手,包袱就往下一沉,险些儿没砸着姑娘的脚,吴丙治马上伸手接了回来。姑娘脸红了,心里却大吃一惊:啊,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包袱竟这样重,足有三四十斤,里面装的是什么呢?姑娘不禁打量了吴丙治两眼:精瘦瘦的小个子,劲儿可真不小,提着它就好像拈着一根鹅毛似的。是个干力气活的吧?!

开中饭和晚饭的时候,姑娘又看见了他:快手快脚地在餐厅帮忙。碗筷摆得那样利索,端起盘盏飞跑,拿得不比自己少,而且七八个碟碗在手臂上一个摞一个,间隙完全符合卫生局的标准。这么在行,该是个服务员吧?姑娘纳闷儿了,去问大师傅。大师傅耸耸肩说:“不像,一早我进厨房,他就坐在那儿择菜,等切肉蒸馒头的时候,他递东递西,掀锅揭屉,那个眼力劲,竟像个二把刀呢!”

但使姑娘达到惊奇高潮的却是这样一件事:深夜,代表们都休息了,小会议室里还亮着一盏灯,是有人在赶写发言稿还是忘了熄灯?姑娘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看,只见他——吴丙治,坐在那儿手里抱着一个碎成三四瓣儿的十六寸大瓷盘子在粘补,边上放着修补好的一摞碗碟……怎么?是个锔碗匠?姑娘忍不住又上下打量起他来,只见他晒得黝黑的双手那样灵巧地干着这个精细活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竹布衬衫都穿毛了边,钢笔用一根白线绳拴着从衬衫第二颗纽扣孔里直拉到左侧的口袋里,脚下是一双走惯了长路、沾满了黄土的老山鞋。嗯,倒是像个在乡村大路上奔波的锔碗匠呢!只是,他从哪儿学来的那样好的厨房手艺和饭堂服务的技术呢?姑娘不禁又想起了他那古怪的沉重的蓝布包袱……但礼貌不允许她盘问人家,虽然她对这个陌生人从心里升起一种亲近的感情,亲近中又夹杂着一些怜悯:刚从远处来,就这么傻干,不知道累么?于是她关切地劝他快去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呢。姑娘轻手轻脚地帮他收拾了粘补的现场,带着一个不解的谜,去找自己的伙伴猜测、议论去了。

过了几天,短辫子姑娘代表厨房的大师傅、饭厅的服务员、小卖部的售货员……去到河南代表团提意见,请求领导限制一下吴丙治同志的活动,因为每天天不亮,当阳光刚刚闪烁在东方时,他就走进了厨房,同时在紧张会议的每个间隙,还到处挥洒着劳动的汗珠……可是姑娘竟没有来得及把这些都说出来,因为一进门,她就被一幅奇异的景象怔住了:代表团领导的房间里坐满了记者,吴丙治正被迫打开了他那个蓝布包袱,一边回答着记者们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包袱啊,真像神话传说里的万宝囊,打开那层蓝布,是一个破帆布包,揭开一层,又是一层,从里面掏出来的东西竟摆满了大半间屋子:多种型号的扳子,从修自行车的小号扳子,直到可以修拖拉机、可以拧紧铁轨螺丝的大号扳子,一共七把;多种型号的改锥七把;多种型号的锤子、凿子、剪刀;各种用途的锉——圆锉、方锉、半圆锉、三角锉;大小不一的电筒;各色各样的针线、麻绳;名目繁多的化学胶水、胶皮、焊锡……此外,还有自制的铁砧,木锯条和钢锯条,磨刀的砂轮,木工的刨子,理发的推子,光眼镜就有三副:电焊工戴的防护镜,铸工戴的防沙镜,做细活戴的老花镜……我的妈呀!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工具可以绰绰有余地开设一个小型的铁、木、电焊五金的联合作坊,一个综合的机械修理场,一个万能服务站……可供一支小小的队伍开展各种各样的工艺生产和进行名目繁多的服务项目。

但使人震惊的是:它们的主人却只有一个,而且他的职业和所有这些工具全然无关。

我们赞叹地想:呀!当劳动是自愿时,它将给人多少智慧!姑娘怜悯地想:哎,他一天得干这么多活呀!到底哪种工作是他的本行呢?代表团的领导却给我们展现出那样众多动人的情景: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夜,烈属李奶奶一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她摸黑坐着,心焦火燎地等着邻家的闺女从夜校回来帮她收拾。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黑夜,她不禁想起了三十年前牺牲了的儿子,唉,要是他还活着……一口气还没叹完,就听见从大路上响起了噔噔的脚步声,吴丙治亲亲热热地叫着“大娘!”打开挎包给她送来了一盏自焊的不会漏油的保险灯。李奶奶只觉得心里一热,噙在眼里的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忍不住叫了声:“吴同志!亏你怎么知道俺这灯打翻了?”吴丙治笑着说:“那天,我在白龙大队看见‘五保户’马大爷手脚不灵,打翻了煤油灯,我就想起了您这些老人们,找了点废料,焊了几十盏‘保险灯’。没曾想,还正赶上您老用。”李奶奶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心里想:“正赶上,正赶上,就是俺那亲儿活着,也未必赶得这样巧呢!”

……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地头树荫下坐着一群歇晌的人们。忽见从大路上老远走过来一个人,大伙挺纳闷儿:是谁哩,顶着这么毒的日头赶路?走近一看,是吴丙治。大伙哄的一声乐开了:“老吴,又来给俺推头呀?”“可不,看你们一个个胡子拉碴、头发老长,哪里像个新农民?”“谁说不是哩,可这正‘双抢’哇,哪有工夫上镇?”“这不,镇找您来了。省下您的工夫好好‘双抢’吧!”吴丙治一边说,一边打开小包,拿出推子干开活了。从正午一直推到黄昏,从黄昏一直推到点灯……

……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吴丙治顶风冒雪地走在大路上,忽然路边有人吆喝一声:“赶路的,捎个信中不?”“这有啥不中的,往哪儿捎呀?”“县食品公司,俺这摩托三轮不动弹了。”吴丙治拿出电筒照着:“会修吗?”“没工具呀!”“要啥?”“扳子。”吴丙治打开小包:“给,扳子。”“钳子?”“给,钳子。”“呀,这胶带咋也漏了?”“没事,我给你粘补上。”商商量量,修修补补,不一会儿,摩托车突突地响了起来,把那小伙子乐得一蹦老高,擦擦油污的大手伸过来:“谢谢你了,同志,你贵姓?”“谢不谢的有啥,快走你的吧!”小伙子满怀谢意地看着吴丙治的小包,忽然醒过味来:“哎,我说,你是吴丙治同志吧!早就听说你,这回可算见着了,见着了……”

像这个小伙子一样,想见吴丙治,可算见着吴丙治的何止千万!吴丙治是河南省赫赫有名的人物哩。他挎着那形影不离的小包,先后二十多次出席了省、地、县先进工作者会议,去年出席了全国财政金融学大寨会议,今年又出席了这次全国财贸“双学”大会。他的足迹走遍了小半个中国,走到哪里就服务到哪里。他那小包里的一百多件工具都为人民磨损了,用旧了……

那么,其他的呢,其他的呢?其实,对于吴丙治这样一个身不离劳动,心不离群众,把服务已当成他生活第一需要的人来说,其他的也无须说了,要说的只是——直到今天,这个赶路人的这些脚印还在大路上闪光,温暖着其他赶路人的心……

看到这里,你们一定恍然大悟,知道吴丙治——他是谁了。你们会想:是了,他是一个财贸战线上学雷锋的积极分子,一个先进的一专多能的服务员。是吗?

那个短辫子的姑娘就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我说:且慢!他不是个服务员,而且,恰恰相反,是个手里有着某种权力,而且权力不小的人呢?你们也许又豁然开朗:啊,是个当官的,大干部?干部里学雷锋的也有的是哩!可我又得说:不对,他既是官,又不是官。说他是官,他是汤阴县县委委员,县财政局副局长;但他又不是官,他有着一个一般人不大想得到的很特殊的职业——税务员。

“噢!原来他是一个收税人啊!”那个短辫子的姑娘叫道。但她又实在不知道收税人是干什么的?在她短短的一生中,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税务,更没有和税务员打过交道。

但我就不同了。我比她年长,小时见过老年人咬牙切齿地咒骂“国民党税多”,看过国民党那些苛捐杂税是怎样逼得穷人家破人亡。稍长,我还听到过在某个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个作家的稿费怎样不够交税,因而被迫自杀……但也正因为我对税务有关的印象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比较灰暗。因此,我也很难把它们和眼前这个有着明朗笑容,有着无数光辉事迹的吴丙治联系起来。

是啊,你就想想吧,无论如何,税收是要钱——取!而吴丙治所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却是服务——给!

我凝神细看这个走在大路上的社会主义收税人。多么值得赞叹,他竟是这样奇妙地把取与给这两个似乎完全对立的事物辩证地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了。难怪他整日满脸欢笑啦!但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吴丙治告诉我:这可不是一上来就能做到的,他也走过一段不平坦的路呢。在吴丙治刚刚被党派去当税务员时,他因得到党的信任而高兴,但也因工作困难、琐碎而烦恼。他挎着收税包,整天东跑西颠,忙于查管,单纯收税,结果累得要死,任务却老完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