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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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异的书简(2)

不!这是在向真理迈进,是对人生意义的探讨;是美学视野的扩大,是立足点的升高……但是,他们不满足,还不满足!为什么一部长长的科学发展史上尽是外国人,什么牛顿定律,爱因斯坦理论,麦克斯韦方程……中国人天生不行么?不!中国古代就有四大发明,对人类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毛主席说:“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领袖是这样了解和信任自己的人民!那么我们该做什么?该做什么?

有一天,他们偶然听到说:吴有训在康普顿效应上做了不少工作。他们翻遍了文献去找,终于在一本《量子力学原理》上看到了“康普顿——吴效应”。他们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了:怦,怦,怦!怦!一下一下地冶炼着稚弱但真挚的爱国主义情操。

紧接着李政道、杨振宁打破一向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宇称守恒定律,发表了全新的见解,震动了整个国际物理学界。那时,对我国的大学生就不仅是震动的问题了,他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每天抢着报纸不撒手。是啊!多么好!多么好!祖国!多么好,生活!多么好啊——物理!

但是,我们的这两位朋友,却还不满足,还不满足!!这样好的一切,可惜呀可惜!没有他们的劳动。他们还太年轻,太稚弱了,他们还缺乏有力的翅膀。他们多么盼望展翅冲天的那一天!

他们坚信:那一天会到来的。在北大这个可以得到许多前沿战报的阵地上,他们看到和听到了太多的高峰。高峰是不容易攀登的,但高峰又是可以而且必须攀登的!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给中国青年的启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千千万万的中国青年会攀登上科学的高峰,让整个世界欢呼:“中国,啊!中国!”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从事科研的路会这样奇异。中国人民也没有想到:在新中国完美健康的肌体上会长出“四人帮”这样一个大毒瘤。

“四人帮”祸国殃民,无恶不作。以极“左”的面貌掩盖极右的实质,以最革命的口号进行最反革命的活动。他们制造内乱,他们践踏人类的尊严;他们破坏国民经济,他们诅咒科学和文化。党的传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科学和文化面临覆灭!……但是,“要搞垮我们这个党是不容易的”。因为,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人民,人民心里有党。林彪、“四人帮”妄图瓦解我们党的组织,但却抹不去党在人民心中的光辉。

陆琰和罗辽复是在党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年青一代科学工作者,暴风雨检验了他们的翅膀。他们中学时代、大学时代的一切遐想、一切思索、一切理想、一切希望……在“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中得到了锤炼,完成了一次飞跃,变成了坚定的信仰。

他们坚信: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必将给自然科学送来温暖的春风。于是,小辽复十四岁时的名言变成了他们今天的行动:用社会科学的“司机”把自然科学的火车开动。他们坚信:科学需要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更需要科学。于是,陆琰变成LTl——1305。罗辽复变成LFl——1296。

“四人帮”砸烂了陆琰工作的一所军事科学院校,把他复员到南京一家小工厂里。陆琰就做好工厂所需要的一切工作,给工人阶级贡献出党所给他的知识和力量,赢得了工人的信任和尊敬。谁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南京电讯仪器厂墙上刷出“向陆琰同志学习”的大标语,连续评他为先进工作者。

“四人帮”咒骂知识越多越反动,煽动学生打派仗,不让他们上课,封闭了图书馆。在内蒙,罗辽复就和一些同学组织起来学习,偷偷地给他们上课,讲《量子力学》。但是,这还不够,还不够!于是,深夜的灯火闪烁在LT和LF的窗口,就像南京和呼和浩特在遥遥相望。我不知道南京和呼和浩特的灯光往返需要多少时间,但我知道陆琰和罗辽复常常因为来不及收到对方的论点而加倍工作,彻夜不眠。要是能在一起工作就好了!可是怎能申请呢?“四人帮”横行的年代啊!“四人帮”及“帮四人”可以把帮派体系的小兄弟、小兄弟的舅舅的姨姥姥打砸抢的三孙女、哥们儿兄弟表姑夫耍流氓的小舅子……一批一批地从上海调到北京,从辽宁调到上海;而真正的老革命领导干部,热爱社会主义的著名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却被打的打,压的压,栽赃诬陷,无所不用其极!哪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但是,时间是不等人的!中国和世界先进科学的距离已经越拉越大了!有志之士,怎能不为了祖国,为了共产主义奋起直追呢?要追,要赶!还要超!!赶超,关键是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速度!时间就是力量!!

他们也无须说话,他们只更深地把自己投进物理的世界,在这里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专心致志,刻苦攻关。

……南京的夏天是炎热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人进攻!

没关系,没关系!陆琰挥汗如雨,奋笔疾书。LT528来信收到。关于北京层子模型的研究,绝对不能搁置,这项工作我国起步较早,决不能让它落后。比如,根据基本粒子由层子构成的概念,可以求得。

这就将重子和介子的质量联系起来了。

……内蒙古的冬天是寒冷的,暖气不热,屋里也滴水成冰。

没关系,没关系!罗辽复戴着大皮帽子,身上裹上皮衣,搓搓冻僵的双手,呵开墨水冻结的钢笔,又开始向南京呼唤:

LF483来信意见是对的,但愚意以为奇异粒子的非轻子蜕变亦颇值得研究。基于如下这类图的机制:

可以将这些过程具体计算出来,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陆琰的身体是不好的。长期肝炎,需要休息和营养。爱人泪汪汪地看着他,但他把钱都买了参考书了。衣服破破烂烂的,春夏秋冬都是一双大球鞋。但为了解决信上谈不清的公式,他把给孩子置冬衣的钱买了去内蒙的车票,找罗辽复去了。爱人撅着嘴,可心里是高兴的。她了解他,她了解他啊!她自己也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化学工作者,她爱他就是爱他这点志气,这身骨气,这股硬气!她怎么能不支持他呢?

LF,LF,LF……这样,他向内蒙呼唤得更频繁了。

……罗辽复身体也是不好的。在学校时就长年患肠炎,现在又教学,又搞科研。

“四人帮”破坏了国民经济,安排家庭生活是那样不容易。他把自己紧紧锁在小屋里钻研他的公式,没有热饭就冷吃,没有菜就不吃。孩子在外边哇哇地哭,他听不见么?是的,他听不见。有他爱人呢!爱人是个小学教师,她把对下一代的全部责任心和希望倾注在催眠曲里:“哦,不要哭啦!孩子,不要哭啦!爸爸在搞科研呢。他生活在光里,他生活在电里,他会把星星摘下来送给你!哦!睡吧,睡吧,懂事的好孩子……”她怎么能打扰他呢?他在进行多么顽强的战斗啊!七年了,八年了,十年了……她多么爱他的这种献身精神啊!于是她放下睡熟的孩子,默默地去挖菜窖,去拉煤……为他点燃一个小小的炉火……LT,LT,LT……这样,他向南京的呼唤也更频繁了。当他们工作完毕稍作喘息时,他们往往不约而同地想起彼尔·居里的名言:……当我像嗡嗡作响的陀螺一样高速旋转时,就自然排除了外界各种因素的干扰,抵抗着外界的压力。

这句他们青年时代心爱的箴言,竟变成了他们现在自身的写照。不同于彼尔·居里,他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的祖国,群众和他们一起,党在他们心里。于是他们就加速,加速,更加速地旋转起来,穿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把自己置身在科学研究的世界,唾弃了“四人帮”造成的一切干扰,出现了我们面前这一系列长长的论文名单:

……

奇异粒子的非轻子衰变和层子模型(物理学报,第二十四卷第二期)

高能正负电子对的湮没与超窄共据J/ψ粒子的作用(物理学报,第二十四卷第二期)

势阱结超导电流的新共振效应(物理学报,第二十二卷第六期)

由磁单极子组成的高自旋介子(科学通报,第二十二卷第九期)

论反常作用,粒子结构和μ-e质量差(物理学报,第二十二卷第三期,与杨国琛合作)

脉冲星的统计分析与JPl953(科学通报,第二十一卷第四期,与曲钦岳、汪珍如合作)

……

这些论文,有的解释了现有的一些实验事实;有的预言了一些新粒子、新天体或者新现象;有的将李政道的反常核态理论与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结合起来论证了可能存在的又一种新型星体;有的获得了能统一描述各个脉冲量较好的统计关系,为理解这类星体的演化找到了新的规律。在严重缺乏资料,在我们前述的艰难条件下,对新粒子J/ψ的宽度及它的组成的性质以及与正、负电子对撞中产生现象之间的联系问题上,从理论上做了有力的阐明……

这些工作,为发展我国的高能物理、天体物理、超导物理基础理论研究工作作出了贡献,受到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关注和好评。

他们今后能在一个单位工作吗?这要根据今后的需要与可能,看各有关方面协商的结果。但在粉碎“四人帮”后短短的时间里,南京和内蒙已给他们创造了很好的科研工作条件,有了各种学术出差的机会。

LT,陆琰,现在是南京市科协副主席,五届人大代表。

LF,罗辽复,现在是内蒙古大学副教授,内蒙古自治区革委会委员。

两个朋友在科学大会上重逢了。他们没有像初遇时那样又笑又跳,他们只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透过欣喜泪水的薄雾凝视着对方。

他们已不再年轻了。鬓发已染上白霜,只有丹心如故。

周围的科学家也不像当年火车上的人们那样笑了。他们也透过欣喜的泪水在凝视着他俩。科学家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别的科学家。经过“文化大革命”严峻考验的我国的科学家们,成熟了。

欣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流下来,科学家有着极为坚强的心和极为冷静的头脑,他们是不哭的。

科学家是不哭的吗?不!他们泪下如雨,有的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几乎像孩子一样地哭了。

当他们看到科学大会上,大会主席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近郭沫若同志,轻轻地劝他去休息片刻的时候;当他们手捧着叶副主席为科学大会题诗“……宏观在宇,微观在握……吴刚愕”的时候;当他们听着邓副主席在科学大会上嘱咐他们勇往直前,由他来做“后勤部长”的时候;当他们听着著名小麦专家金善宝说他“今后八十二岁要当二十八岁过”的时候;

当他们看着身患绝症危在旦夕仍坚持在战斗岗位的陈篪同志走上大会讲台的时候;

当他们知道离“哥德巴赫猜想”这颗王冠上的明珠只有一步之遥的陈景润每天晚上回所去向支部书记汇报的时候…………让我们祝愿他们在科学的春天里向着科学的高峰顽强攀登吧!他们不会回头,他们义无反顾,因为他们既看到大会堂里手捧鲜花向他们扑来的红领巾,又看到大会场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辽阔土地上人民向他们伸着的双手。

人民相信他们:会永远在党指引的科学道路上不断前进,就像太阳系里的灿烂群星永远围着太阳,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进一样。

我把这些信郑重地还给了那位同志。他见我默不作声,不禁问道:“读过了?”

“读过了。”

“读懂了?”

“读懂了。”他惊讶地看着我,随后柔和地笑了。他了解我的意思,因为他也是这样看:

这些奇异的书简其实并不奇异。它只不过记录了两个偶然相识的中国孩子绝非偶然的命运。

我感激地看着他,随后不好意思地把这篇报告文学递到他的手上,这是在我前进途中匆匆摘下的一朵奇异的花。

他会原谅我的匆忙的,因为我还要往前赶路呀!前边的路是这样的长,在我们繁花似锦的祖国还有多少花朵待我去摘,多少信件等我去看啊。

须知,我原是一个多么爱读信的人哪!

1978年4月1日,匆匆草于科学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