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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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美的追求者(4)

查监的来了,他会老老实实地端坐不动;查监的一去,他就又不停地画。画呀,画呀,裤子上的布很快破了,他就拆下别的衣物补一补。等一切可拆的都拆光了时,难友们就从自己衣裤上撕下破布送给他。就这样补了破,破了补,四年中,韩美林的“裤桌”上补上的补丁竟有四百块之多。年轻的朋友们,请算算吧,他该画了多少幅画啊!这画,是无形的,但笔和手却是有形的。于是,准确的笔法,美好的记忆与对光明最大胆的想象……就这样留给了这位不停顿的追求者。“四人帮”啊“四人帮”,你们在我们伟大祖国的大地上制造了多少这样的人间地狱!但你们可知道,强者们是怎样凭着对祖国、对民族、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苦恋,砸碎了你们的地狱,并在地狱里建造了自己的天堂么?!年轻的韩美林就是这千千万万强者中的一个。他,在痛苦中沉思,在仇恨中锤炼,在苦恋中追求,在黑暗的地狱中建造着自己的天堂。活过来,并且成长起来了。

冬天里的春天

有一位诗人曾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段话:追求美的事业,从来比海盗的事业更危险。艺术家的命运好像总是不幸的,只有历史对他有情。即使权贵可以把艺术家的肉体从世界上彻底消灭,但他的作品,会代替他活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从人民心里把它抹掉……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就在韩美林杳无声息地在黑牢里苦苦挣扎,害人者也以为他早已失去存在价值的时候,在淮南的一次画展上,两个观众却有着这样一段对话:

“你不觉得这画展好像缺点什么吗?”男的说,看样子他像个复员军人。“还缺了一个人的画。”女的回答。她的衣着朴素,看不出是干部还是工人。“你说的是韩——?”男的压低了声音。“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样了!?”女的叹了口气。“你不是认识监狱里的一个看守吗?”

“是我的一个亲戚认识。”“那——”男的急切地说。“我要去试试……”两个人匆匆地分手了。

这是两个普通的群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韩美林,并没有深交,却在那白色恐怖的高压下,表现了中国人民的凛然正气,吐露出中国人民对文化艺术真挚的爱与追求。

那位女同志找了她的亲戚,亲戚借故请那位年轻的看守到家里吃饭,在闲谈中似乎无意地问他:“你们那儿关着个韩美林?”

看守一惊:“您怎么知道?”“他有什么问题?”“现行反革命,可严重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反革命啊!”

“阿姨,可不敢瞎说呀……”小伙子惊慌地四处张望着。“你到街上听听,谁不这么说?!”“反正——可是——怎么,阿姨,您认识他?”“他是我弟弟。”这位善良的女人撒谎了。“他在安徽没家没业,我看他人很老实,就认他做了干弟弟。你想个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我不说一句惹祸的话,只动员他相信党,相信人民会搞清楚他的问题,千万别想不开……这,对你们的工作不也有好处吗?”

“这可是危险的事,闹不好——”“放心,决不会连累你。”“那——我找个机会吧!”

机会很快就来到了。小伙子回监一打听,韩美林正在害热病,高烧已经一个礼拜了。在过去,“四人帮”是从不允许犯人看病的。江青不是说过吗:“抹掉一个唐山不也才一百万人口吗!”何况死几个犯人!

但这次,在放风的时候,见韩美林摇摇晃晃地,这青年人故意吼他说:“为什么不好好走?”

“我发烧好些天了。”

“为什么不早说?!——一会儿叫医生去检查。他妈的!看是真病还是假病。”韩美林愣住了,医生——对于他已是恍如隔世的名词了。但一会儿医生真的来了,给他量了量体温说:“走!快出去,免得传染了别人。”带出他来交给了那个看守,看守给他取下了脚镣手铐。

出一道门,又一道门,一共过了四道门,开了四道锁,打开了牢门。四年没见过天日,韩美林只觉得天蓝得令他眩晕。

“韩美林,你心里有鬼——”“没有呀。”

“那么,抬起头来,不要让人看出你是什么人。”韩美林来不及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贪馋地睁大了双眼,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他往前走。满街都是人,世界原来还是这样熙熙攘攘。卖冰棍的,你真幸福啊!有那么多人走到你的面前跟你说话。卖百货的,你真幸福啊!你的货物是那样色彩繁复。跳猴皮筋的小姑娘,你真幸福啊!一边唱,一边跳,小辫子还那样一甩一甩的。走路的行人们,你们真幸福啊,你们可想得到就在咫尺之间就有着四堵高墙,四道重锁的人间地狱么!

几经周折,终于在一条小巷里见到了那三位热情的同志,他们一见韩美林就流下了眼泪。怎么——给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准备好了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只说了句:“要想开些!”他们给准备了那样多好吃的东西,比他四年来每日饥肠辘辘时所梦想的还要多得多,但韩美林一口也没吃下。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这两位不甚相熟的、和一位根本不认识的同志,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么信任他,给了他最亲的亲人般的款待……小韩像梦游人一样地又回到了监狱。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对他们倾诉,他们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难道还用得着话语么?这短短的一瞬已在他心里装进了一个完美的春天。他愈发有信心地等待着,愈发勤奋地追求着……春天已经来到了心里,冬天还会永远不去么?

造化无极

韩美林出了“四人帮”的监狱,又回到淮南瓷厂,体重只剩七十二斤。朋友们见了他都掉眼泪,但害人者却早已飞黄腾达,并利用手中的权力继续折磨他,刁难他。

好心的人们不能理解,难道那些人的心不是肉长的?其实,好心的人们不知道,当肉长的心被利欲权势所充满了的时候,它就成了最毒的毒物了。更何况,害人的人是不会忘却的,即使被害的人已因种种的因素忘却了他时,他也不会忘却。因为他总怕被害者会报复,这种恐惧不断增长,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为本能的仇恨。

于是,分配给韩美林的是许多重活和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屋。劫后残余的财产仅仅只剩下那个小枣木人——就是那个被迫中断、雕刻尚未竣工的小小的美丽的朝鲜族姑娘……但六平方米对于刚从八寸地盘出来的韩美林已是无限广阔的天地了。经过这场横祸,他有了愈来愈多的工人朋友。他们常常不允许他干活,而让他躲到一边去作画。当计件时,他们会默默地把自己的活儿划出一堆来说:“这就是韩美林干的!”他们到处奔跑着给韩美林找来纸、笔、颜色……用满头热汗和淳朴的笑容温暖着他。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艺术家的灵感呢?于是韩美林笔不离纸地画起来了。韩美林在画纸上先刷水再落笔的画法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因为朋友们给他买来的纸太坏太硬,为了画出宣纸浸润的效果,他试着往纸上刷水,趁湿让墨润开以出现动物毛茸茸的感觉。“这种试验多久才成功的呢?”我问。

“大约在画了七八千张之后。但直到一万多张之后,我才有了把握,要它的毛多长就有多长,多短就多短,多茸就多茸……我常常半夜半夜地披衣坐着,一张张地比较它们的效果,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在我心里存在了。什么伤痕、痛苦,什么凌辱、饥饿和寒冷……一切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画和我,我和画。

有时,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这是多么大的享受啊!我想,你是会懂得这种幸福的。”韩美林像个孩子似的咯咯地笑出声来了。但他很快又紧皱起了双眉:“可是,天一亮,当阳光照亮那无限美妙的大自然时,我就又不满足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的事物要我去捕捉,我肚子里多年积攒的,成千上万个形象都急着要往外跑出来。这时,头头却要我去替他们刷批斗的大标语,写美术字。这,可就是我最痛苦的时刻了。”

当他一次为了布置会场,端详色彩、比例,眯着眼一步步往后退,最后从草草搭起的高台上跌了下来,摔碎了脚骨,头头为之高兴,而工人踏着三轮板车日行百里地把他送到合肥就医时,丑与美,恨与爱又再次为这位画家的灵魂淬火加钢。哪怕筋骨寸断,他也为能暂时摆脱被迫去布置那些斗、斗、斗的会场而感到莫大的幸福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拄着双拐钻图书馆,为每一幅名画而欢喜得浑身战栗,但毕竟,生活比书本、比画册更令他迷恋。于是他镇日投身到自然和社会这两个大图书馆里去了。

“造化无极”,这是韩美林在谈到艺术时常常爱说的一句话。“人们都赞美梅花,好像她是唯一傲霜斗雪的花魁,我不这样看。让我们到山上去吧,扒开厚厚的雪层,你会看到千百种美妍的小花,白的、紫的、蓝的、黄的、粉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看看如此众多的生命是怎样坚韧不拔地而又美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这些小生命都像孩子一样地仰望着他,难怪他的画笔下那众多的花草都像孩子一样的千姿百态、娇嫩无比而憨态可掬了。

“人,抬着头,就只能看见大树。大树诚然是值得敬仰的,越是风雪紧逼,越显示它傲然挺立的品格。狂风暴雨刮走的只是枯枝败叶,留下的却是铮铮铁骨,转眼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但低下头来,看看大地上那茸茸的小草吧。他们也不甘心死亡,而是千方百计地追求着阳光雨露,有时为了开放一朵小小米粒似的花,竟把根扎下几十尺的沙漠或硬土中……“看看它们吧,它们不仅为我提供艺术形象的素材,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做人的启示。”

说得多好啊!我想,正是这些风雨、阳光、大树、小草……长年累月地陶冶了他的品德和素质,而为了回报这无极的造化及给予了他一切精神财富的古人、今人,他才这样无比勤奋地学习一切艺术表现手法。民间的、民族的、东方的、西方的、古典的以及现代的,他都广泛吸收,融会贯通,而创造出他自己的,深深交织着爱与恨的独特风格的新画法。他用笔是那样洗练、传神,用色是那样丰富、典雅,造型优美而意境深远……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艺术手段来为人类追求美,创造美,把美和生趣带给生活。

“拣尽寒枝不肯栖”

韩美林给歌唱家张权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只美丽的红嘴小鸟,在风雪袭来时冷得瑟瑟抖动。在它身边有着花枝招展的千枝百条,但它毫不为之所动,却只是紧紧地贴在大地上深情歌唱,百啭千鸣,不拣他枝。画家的题词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张权同志我不熟悉,但她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在美国留学时曾被认为是极有希望的,但她不肯留在异邦,毅然回到了祖国。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丈夫很快去世了,只留下她和孩子……是一位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人民保护了她,使她活到今天,在六十高龄又重返舞台,继续为人民歌唱。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见面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只字没有谈及她个人的遭遇,却一再向我叙说她对那位老前辈及人民的感激,说她正在拼命地练唱,准备尽快回到歌唱队伍中去。她说时带着那样宁静的笑容,我却忍不住哭了。听说她在国外的亲友为她准备好了各种优裕的条件让她出去,但她不肯,直到现在仍然蜗居在因国家暂时困难而无法为她解决的斗室之中,连钢琴还寄存在朋友处。韩美林这次在给我谈到他的这幅画时,我心里涌起了这样温暖与自豪的感觉。因为我感到,这幅画不仅是他给歌唱家张权的写照,同时也是他的自画像。

它表达出我国整整几代爱国知识分子的心情和气节。关于韩美林,近来,我曾听到过不少流言飞语,但丝毫未曾动摇我写这篇报告文学的决心。人,不是神,谁都会有弱点的。何况,我在文艺界工作三十多年了,听惯了伴随着名人的各种善意的与嫉恨的传说。只要不像“四人帮”时那样生杀予夺,就由它说去吧。

但对韩美林的这样的一种传说,说他经过“文化大革命”,认为“人不如狗”,所以,从此光画动物不画人了。对这点,我却要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在当时当地那种情况下,也许确曾有过这种消极的想法,但从总体来看,我认为他对生活的热爱远比诽谤他与诬陷他的人要深厚得多。不然,何以在经历了那样长期的折磨与痛苦之后,他的画还都是那样生机盎然、蓬勃向上。他笔下的动物都充满着人的感情。看那“尚怕牛”的小老虎多么像一个初见了猫或狗的顽皮小孩,他似乎想伸出手去触摸它,却又害怕被咬而缩回了爪子;看那两只说悄悄话的小猴多么像幼儿园里爱咬耳朵的一对好朋友;那只大尾巴的狐狸活像是要去参加舞会,刚换上了美丽的长裙子的少女;而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小熊,简直就像一个准备献身的战士。他画中的鸟都在向上展翅,他画里的鱼都在朝上浮游。看他那《艳阳天》里爬在母猴腿上、让它捉虱子的小猴,那副舒服的神态会使你耳边不禁响起千千万万个在阳光下,在母亲怀里的娇子的呢喃笑语。不爱生活的人作品里不会有这样多的阳光。对人生含恨的画家,笔下不会有这般生活的情趣与人情的温暖。

我还想叙述这样两件事:一件是最近一位外国记者在北京访问韩美林,曾提到希望他到他的国家去作画,他断言必将引起巨大的轰动。而且,他说韩美林如果愿意在那里定居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但韩美林拒绝了。他说:“你的国家也许是富有的。但我的祖国就是我的母亲。她也许暂时缺奶,也许打过我,但她是我的妈妈,我爱她,我爱她呀!”那位记者感动地笑着说:“没想到画家说的是诗人的语言。”

另一件是,韩美林在他的个人画展之后,他的画引起了普遍的注意。现在他的画在国内外出售价格都很高,他构思成形的腹稿已积攒了两三千个,而以他笔法的准确及画法的熟练,应该说是信笔挥毫,全无困难地就能造成童话中所说的金钱如雨点飞来的情景。但他,现在却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画一本约有两千多个动物图案的普及画册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曾听说,在广交会上,有的外国人指责我国某些新颖一些的商标是抄袭他们的。韩美林为之心疼如绞。因此,他要去做这个既无名又无利的“傻事”,把自己构思的一切腹稿公之于众,让一切实用美术工作者及普及美术工作者都能运用。因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就是他的亲娘,他听不得对她的一句非难,他爱她,他爱她呀!所以,我才会觉得,他给张权同志的画像也就是他的自画像呀!

“拣尽寒枝不肯栖”。画家韩美林!带着你对生活、对祖国、对民族、对人民的无限热爱,继续迈着你追求者的步伐前进吧!你已闯过了重重关山,穿过了急风暴雨走过来了。现在,在你面前,令人担忧的却是过多的鲜花,过多的赞美,过多的物质包围……但愿你永远能像过去和现在一样,毫不动颜地鄙视一切童话中的金雨,继续倾心于一切精神财富,更加贴近养育你,保护你长大成人的人民,为他们终生追求,为他们留下——顽强的追求者的不可磨灭的足迹吧!

1979年10月-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