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机缘凑巧,建塔委员会,先是设计,后是施工、雕塑——总之,处处是图,是画。而且艺术家中还不乏音乐人才,而且还有一个反战同盟支部的日本朋友。每当月夜,笙管齐鸣,那位日本朋友就坐在樱花丛中唱他的思乡曲:《樱花啊樱花》《荒村之夜》……悱恻缠绵的旋律,使小韩懂得了原来日本人民也是反战的,他很快就学会了这些歌曲……就这样,这株小苗就这么一下子栽进这个艺术家的窝里了。最初,小韩凑在工程师身边看画设计图。哎呀,小韩从小背会了整条街的货物,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色彩和线条呀!瞅一个空子,小韩找一块木板,学着工程师的样子,一样颜色挤一点,然后找个背人的地方去画。工程师知道了,不但不说他,还拍着他的脑袋教他画,教他晒图哩!
后来,雕塑组成立了,都是西南美专的学生、专家们。哎呀,那才叫做神!画什么像什么,雕什么是什么。一天,一个女学生在那里画斯大林像。小韩无比敬畏地在边上看着……等她一转身,他就把各种油色偷了一个齐全。撕拉几下子就把自己的被里撕下一块,也学样钉在木条上画了起来……大同志发现了,也没有怪罪他,还把自己的被子让给他睡,把着他的手教他画。小韩心里多温暖啊!人们常说:“到了部队就到了家啦!”可小韩说:“不对,这里比家里暖和得多呢。”
一次,雕塑组的同志照相,小韩凑上去:“我也照,怎么不叫我?”照完了,组长说:“通信员,送去冲洗!”小韩接过来就跑。
“可千万不能动啊!”组长说。“我紧紧地攥着。”小韩答应。“现在还没有相哩,知道不?”“你一说,我不就知道了么。”
可从四里山到城里有四里路呢,四里路一个人走且得走一阵呢!走着走着小韩心里痒痒起来了,攥得紧紧的手心里也出汗了。“他们又逗我玩哩,没有相?哼?没有相不白照了半天?”“不能看,为什么不能看?”“好吧,我不看他们,光看看自己还不行?”小韩像被谁拉住了似的,停在山坡上,再也挪不动步子了。四边看看,风吹着,太阳晒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小鸟歪着头冲着他唱。小韩挥挥手赶走了那只小鸟,十分敏捷地打开了包胶卷的黑纸,“嘚儿”拉开一卷,真的什么也没有,“嘚儿”再拉开第二卷,还是什么也没有。哼,骗人,还想叫我空跑一趟哩!小韩气鼓鼓地跑回去了。组长哭笑不得地揪着他的耳朵说:“哎,你呀,你呀!你这个小调皮捣蛋鬼!”
这个小调皮捣蛋鬼就这样在樱花丛中,在革命家庭的友爱中欢乐地成长着。同志们都爱他,他也就爱他们每一个人。打水么,我去!送信么,我去!背画架么,当然是我!你们的鞋脏了么?我来刷!你们是艺术家,留下你们的时间雕塑去!我做这些,不仅因为我是小通信员,还因为我爱你们,崇拜你们呀!何况,你们不是也很爱我么?!
被爱的感觉使得小韩的心灵这样充实。他每天在那通天的石级上跑上奔下,手不离画,嘴不离歌,脚下一溜风。山上是机枪班,那里的战士都是他的哥哥、叔叔。山下是马队,马厩里的马每天吃几遍草,谁是什么吃相,眼睛怎样睁闭,小韩都清清楚楚。有一天,一匹阿拉伯名种马生产,这可忙坏了小韩。这匹马可美啦,通身枣红,溜光水滑,只脑门上一缕白纹。它生下的小马也是通身枣红,脑门上一缕白纹,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惜的是母马生产后死了。小红马倒没哭,替它哭的是小韩。呀,妈妈死了,这可怎么办?再穷再苦,也得有个妈妈呀,没妈的孤儿可怎么过呀!大同志劝他:不要紧,不要紧,马是在咱们队伍里呀!看见那匹大白马吗,它也快生了……果然,大白马生下了一匹小白马。而它,就奶着这两个孩子。小韩一有工夫就蹲在马厩边看看大白马有没有偏心,是不是少喂了小红马?不,没有,一点也没有偏心。不但没少喂奶,连亲昵也没少给一分,就像妈妈待他和弟弟一样。小韩这才算放下了心。
每天,两匹小马驹在阳光下的山坡上互相追逐,撒欢打滚。这时,小韩就抱一大堆脏鞋,在边上刷,享受着比它们更充实的欢乐。有一天,哎,多么奇妙的一天啊!小红马终于发现了它的倾慕者。它侧着头看了小韩一眼,那样妩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小韩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小红马终于停在了他的身旁,是那样优雅地侧着头看着他。小韩不知不觉丢下了刷子和鞋,站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摩它。小红马亲密地用鼻子蹭了蹭他,这下子小韩可受不了啦,他狂喜地抱住它的脖子就亲了它一下。这一亲可不得了,小红马长嘶一声,回头就在小韩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同志在给小韩裹伤时,取笑他说:“小鬼呀小鬼,你这才叫’多情反被无情恼‘呀!”小韩激烈地反对说:“不,它是嫌我刷鞋的手太臭了,我要早洗洗手就好了。”小韩十分遗憾地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睛,同志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欢乐的日子像水一样流着,烈士纪念碑终于在四里山上高高地耸立了起来。
谁能说得清四里山的樱花,月夜;音乐,美术;阳光下的山坡,草地上撒欢打滚的小马驹;斯大林的肖像,烈士的鲜血……是怎样交织进这位未来画家无限欢乐的白日梦里,又如何闪烁在他日后痛苦难耐的黑夜梦里的呢?!
花开花谢
不到十四岁,韩美林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文工团,演过《雷雨》里的周冲,《龙须沟》里的二嘎子,知道了世界上有莎士比亚、契诃夫、李笠翁、曹禺和老舍。但无论多么动人肺腑的情节和慑人魂魄的台词,也改变不了他对线条和色彩的爱好。他宁可整天提着糨糊桶上街去贴海报,宁可用一个破喷子往景片上喷色,被风吹肿了脸颊,吹得摧心颤肺也不愿去演主角。
1952年,精兵简政,十五岁的韩美林被调到地方去当夜校教员、小学教员。但他仍丢不下美术。别看他人小,可是胆子大。几尺大的标语字,敢写!几丈高的毛主席像,敢画!到体育馆布置会场,要当场刷美术字,一笔就有几尺长。他人那么小,怎么办?不要紧,他爬上梯子,梯子下让几个同志拉上布(做兜),他从上一举连人飞下来,飞进兜里,摔不着就行。就这样,锻炼出了他越来越准确的线条与距离感。不到十六岁,居然还出了一本关于绘画基本知识的书。
如果不是这时,在他生命中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航向的大事,也许韩美林会像他的爷爷一样,成为济南小有名气的一个——不是扎彩匠而是美术匠了。像他爷爷一样给后人留下许多美丽的传说,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画出许多具有独特创造性的艺术品了。
使他从一个匠人的道路转向艺术家的路标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呢?谁也想不到,竟是一个身患重病的姑娘。
故事要从一个明媚的夏日黄昏说起。那天,小韩在他的一个同事——一个要好的教员朋友家做客,忽然看见了一张画。这张画,今天,他已叙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也许是一片白云偶尔投影在大海的波心,也许是一颗星辰照耀着另一颗星辰……总之,这幅画立即唤起他那样一种悲哀的心情。悲哀,但又不是绝望,而是希冀。希冀什么呢?他说不上来,总之是希冀一些那样光明那样美好的事物。
他呆了半晌,半晌才吃吃地问出一句:“这是——谁?谁——画的?”“喜欢吗?”同事问他。
“我——说不上来。”同事又拿出一张画来。如果说刚才那张画使他一下子撞进了一团迷雾,一团那样浓重而又充满幻梦的迷雾。那么,这张画却如此明亮,正像一片照亮迷雾的阳光。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样清晰,画面上是一个沉思的姑娘,极为明丽的背景衬着一个俯首沉思的形象。姑娘很美,微风吹着头纱,真是飘飘欲仙,似乎她就要凌空而去。但她整个神态却又那样悒郁,似乎什么重压紧紧地扯住了她。只有眼睛大大地睁着,带着不顾一切的狂喜与希冀,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狂喜和希冀才使她有了乘风而去的飘逸神态。
小韩忽然想笑,这是一个这样美丽的形象。如果说,小时教唱游的老师给他的感觉是一个缥缈的仙女的话,那么,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具有活生生的美且极富质感的雕像。但小韩不知为什么又想哭。因为他觉得这个姑娘很苦,一定有什么事在折磨着她,她即使不顾一切也逃不脱覆灭的命运……“很美吧?”半晌,同事问他。“是的,很美!但也很惨。是自画像吧?”“你怎么知道?”同事惊讶了。“其实,那张风景画也是她的自画像。她在追求什么呢?”小韩问。“艺术。”
“那她画得这么好,还不满足吗?”“不满足。因为她不能再画了。”“为什么?”小韩震惊极了。
“她得了很重的肺病,已经辍学了。她是我的侄女。我已经请她到这儿来休养,换换环境也许会好一点。”
从此,小韩天天盼她来。他已打听清楚了,她姓乐,是美术学院应届的毕业生,才华横溢,造诣很深,老师和同学都对她希望很大,但……一天,又一天,终于,她来了……小韩匆匆忙忙跑去看她,走到门口,忽然不好意思进去了,问同事:“我叫她什么呢?”
“叫她乐姐姐好了。”“不,我要叫她乐老师。我要向她学画。”
第一次见面给小韩的印象深极了。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旗袍,一件白色的毛背心、白袜子、浅灰色的鞋,是那样的优雅、和谐,比自画像还美。一掀帘子,她笑吟吟地进来了,轻轻地问:“你就是小韩?早听说了。”小韩向她深深一鞠躬,叫道:“乐老师。”她那样粲然一笑,完全不像画上那样悒郁。于是十六岁的小韩,从此就几乎想不起她是有病的了。
他每天来找她,拿自己的画给她看,要她指出他的毛病,要她帮他修改。从她那里,他认识了陈老莲、八大山人、齐白石、达·芬奇、米勒……从她那里,他接触了贝多芬、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是她,让他开始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告诉他没有文化就没有画。是她,使他第一次看到西欧印象派的自由光影和线条,明白了画家的天地该是多么广阔……将近一年的相处,使韩美林真正懂得了匠人和艺术家的分界线。一个愿望在小韩心中慢慢成熟了,他想去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但始终不敢说……一个初夏的黄昏,乐姐姐叫小韩到她屋子里去。小韩进去了,发现他的乐老师在床上斜倚着,平日苍白的面颊非常鲜艳,他说:“乐老师,你今天脸色真好,你没病了吧!”
“是的,快没病了。”乐姐姐那样奇异地一笑:“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点事。你看见那一叠箱子了吗,你有力气把它们一只只搬下来吗?”
小韩哈哈地笑:“那还用说!”第一只箱子轻轻地取下来了,那是衣服。第二只箱子一拉,差点没砸着小韩的脚。
“怎么这么重?”小韩说。“要不我为啥问你拿不拿得动呢!”
小韩气喘吁吁地把第二、第三只箱子都搬下来了。乐姐姐气喘吁吁地掏出了钥匙,让他一一打开。
天呀!就是天方夜谭的宝洞打开在小韩面前,也不会像这两只箱子这样使他目眩神迷……原来那全是画。原版的画,复制的画,各种各样流派的画。小韩翻着翻着,完全没有听见乐姐姐对他的任何讲述,直到最后一句:“这全是你的了。”
小韩才像如梦初醒地拒绝说:“这……怎么可以,你——你呢?”“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只是,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去考中央美术学院。”“我?”小韩吃吃地说:“我……可,我,怎么行?我是想考——”“行。”乐姐姐沉思着说:“一个人活着,要没有志气,没有向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你是很有希望的孩子,我……希望你……”底下的话小韩似乎又没听见,因为他又完全沉浸到那些画册的宝库里去了。从此,就是日夜不息地准备,准备……乐姐姐帮小韩挑了几张画寄去,小韩没敢告诉乐老师他只报考了附中。但通知来了,他的画审查合格,要让他直接考大学。这时考期已近,小韩二十多天读完了需考的全部高中的课程,匆匆赶到北京。等考完时,过度的劳累使他双目假性失明了。他被接到保定姑母家治疗了二十多天。眼睛好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叫他到北戴河夏令营去帮助作画……录取通知书是在北戴河收到的。小韩乐得一天要看十几遍,半夜里乐醒了,还要从口袋里摸出来到路灯下再看一遍。看看是不是印错了,写错了。一遍一遍地证明,哈,没错。咱是大学生了,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人了。
这时,直到这时,这个十七岁的大孩子才想到应该去报告他的乐姐姐,他的乐老师。他一刻也不能忍耐地立即奔回济南,到家见了奶奶叫了一声就往外跑说:“我得去看乐老师”。奶奶颤巍巍地从破庙里追出来:“给你乐姐姐带点核桃去,我给她攒下好多了。”
小韩借了一辆自行车飞奔而去。到了同事家,才发现车把上手巾包里的核桃给颠得一个也不剩了。
他一路大叫着:“乐老师,我考取了,我考取了!”可是,怎么,乐老师的房间完全变了样子,放上了冬天的烟筒、炉子,像个小仓库了。难道她回上海去了?他又奔回堂屋,同事说:“看你这头汗,先吃块西瓜吧。”小韩兴高采烈地一连吃了不是一块,而是三块西瓜,吃完了同事还给他一条手巾擦擦脸。
“这回该去看乐姐姐了,她该多高兴啊!”小韩说。同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脑袋上,眼泪随着滚了下来:“你乐姐姐死了一个月了。你这孩子真狠心,两个多月连封信都不写……”就是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在小韩头上也不会比这震动更大。“死了!”什么叫死,怎么会死!天啊!我怎么从来连想也没想过这个字啊!小韩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听同事告诉他乐姐姐临终时最后的话就是:“小韩,会考取的。小韩,我的希望……”
韩美林经历过这些年的痛苦之后,他已惯于用平淡的声调和漠然的面容叙述一切事,但在对我说到这儿时,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盈盈地喊着:“我太浑蛋了,十七岁了,不小啦!可就没想到先给她写封信。”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重新开始用平淡的语调说起话来:“我这个人什么事都看得很开,但这件事始终像把刀子似的戳在我心上。”
一朵美丽的花凋谢了。风摇落了她的种子,在另一棵树上,另一片土地上重新抽枝发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愿这把刀子永远插在你的心上吧!画家韩美林!好让她生命的花朵在你的艺术里永远开放,永远灼灼照人……
患难小友
在韩美林所出版的画集里,第一页就是他构思多年的《患难小友》。“这幅画我构思了好多年,几乎比其他所有画构思的时间都长,也不知为什么。”韩美林在一次谈话中偶然提及。其实,我想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他太爱它,太珍惜它。而感情愈深意义愈大的事物就愈不容易表现,这似乎是搞艺术的人都会有的痛苦。“你觉得它美吗?”他问。“美。但我觉得还不满足,因为在我的想象里,它还要更美。我希望你将来能再画一幅,甚至不止一幅。”韩美林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似的问道:“你没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吗?”
“看出来了。天真,欢乐,泪水和疑问……但,不是一切。”韩美林又点了点头,他懂得这个“一切”的意思。其实,他不知道,我也没说,但在心里我简直是把它的眼睛当做画家自己灵魂的窗户。韩美林眼里几乎有着同样的天真、欢乐,痛苦与疑问。不同的只是他没有被打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