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娥英的笑靥越来越深。姊妹淘的声音笑貌,一个个那样清晰地浮现在她现在极目凝视的那片夜空里。她们提出的这些都早已实现了,而且远远超过了。她想起大家讨论,她执笔写成、在1964年出版的《苏绣技法》那本书。一个决心在她心里成熟了——我明天要表演《三猫图》,专绣眼睛。每只猫眼三十六根线头,把一根头发丝那样细的丝线,当场劈成二十四股,运用“稀打底”,层层加色,层层施密,不用滚针而用集套绣法。日本朋友如果看见我在一粒黄豆大的部位,用十八种色彩的丝线,一会儿就绣出一只猫眼,不知道会多么惊奇,多么高兴哩!
对,就这么办。她这时还一点也不知道已经卖出的一幅《三猫图》所引起的那样奇妙的效果。因为表演与出售是分别进行的,是两个部门的事。
她最后决定要表演绣猫,更主要的是因为在那夜幕上众多姊妹的形象里,此时特别突出的是她的老朋友、好姊妹顾文霞。顾文霞现在是她们研究所的所长,而她在1956年到瑞士和英国表演的就是绣猫。虽然那时猫只有一只,而且还是单面的,但她为祖国赢得了极大的荣誉。
对,她也要这样做。为祖国争荣誉是没有止境的。顾文霞要在这里,一定也会支持她这样做。她这时突然这样不可抑制地思念起顾文霞来,以致立即从窗前走到桌边,想写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的思绪,像往常一样。并——问问她现在干什么呢。
落座之后,她自己倒不禁好笑起来:“怎么,老了老了,倒像小囡了。等信到了,我怕也回所了。还是好好想想明天的表演吧!”于是她带着对顾文霞的深深的思念去睡了。
那夜,她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三
顾文霞那夜也很久很久没有入睡,她在忙所里的工作。和她的好朋友,娇小玲珑的李娥英不一样,顾文霞长得敦敦实实,是苏州劳动妇女的另一种典型。她今天整整开了一天会,麻麻烦烦、琐琐细细的一天会。粉碎“四人帮”
后,这个被揪斗多年的低工资的“走资派”心气是顺了,但工作可不好做呢。遗留下来的派性问题、落实政策问题、调动老艺人积极性问题、提高全所的业务水平问题,还有进修班青年的培训问题……五花八门,啊哟哟,真是交关交关麻烦;有时烦起来,真想“乌纱帽”一掼,上我的绷子去。她从十四岁就正式当了绣工,可是个老把势呢!
她在刺绣小组认识了李娥英,此后从未分过手。两人一样的心灵手巧,一样的勤学好问,一样的技术拔尖。1956年,两人又一起在党旗下宣誓入党……也许是因为她热心快肠,群众有事爱找她拿个主意,帮个忙,能团结群众;也许是哪位领导发现了她的组织才干,在党员们选她做支部工作之后,领导就决定了让她搞行政。
从那时到现在,多少流水滔滔逝去,多少年华滔滔逝去……在这平静如水的深夜,在这一天的繁忙劳碌之后,顾文霞已按她多年养成的、一个基层领导干部的习惯,反复思考她一天的工作:可有啥遗漏的,可有啥不妥帖处?明天呢?明天的工作重点是什么?首先该抓的是哪件?
首先,她想起的是要和外贸部门商谈出口商品的事。外国友人是多么喜爱这些刺绣品啊!而每一枚外币对加快“四个现代化”的步伐都是有用的呢!-定要增加花色品种。要研究各国各地区人民的特殊爱好。在“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指导下,不断吸取古代的及外国工艺美术的优点……然后,她想到刺绣进修班。这帮小妮子,进步可快了,最近许多人都能单独作业了。想想她们刚进所时的样子,顾文霞皱着眉头笑了起来。那时候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满不在乎地仰着脸看天,不要说学习基本功,连针也不愿意拈……粉碎“四人帮”后,给她们办了进修班,从头补课:讲苏绣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位置;讲老艺人、老绣工在旧社会的苦难生活;讲苏绣研究所怎样被“四人帮”反复砸烂、批判,又怎样复苏过来;讲工艺出口,对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与文化交流的伟大意义……眼看着这些受“四人帮”毒害的青年的眼睛怎样从漠然到发亮,时而开朗,时而黯淡,最后滚出一串串晶莹的泪珠时,顾文霞又是何等欣慰啊!党的阳光终于融化了“四人帮”冻结在她们心上的冰块。这哪儿是普通的泪珠啊,那是从复苏解冻的一颗颗淳朴的心泉里涌出的串串珍珠……这时,顾文霞心里十分温暖地想起了李娥英。那时,是她和她一起制订计划,一起讲课,真是讲得口干舌燥,磨破了嘴皮。李娥英又是进修班的班主任,授艺老师。想起她怎样把铺盖也搬到所里,为了帮助一个长期病假,基础差的后进学员,她经常坐在她的绷前,一边讲操作要领,一边把着手教她,给她示范,陪着她练习,常常从清晨直到深夜……现在,这班学员基本上掌握了苏绣常用的针法与平、齐、细、密的技术特点。最近,她们运用反抡、盘金、打子、结子、滚针等针法在丝绒、绸缎、绢、尼龙等各种底料上绣制出的《梅花》《狮子滚绣球》《百鸟朝凤》等传统图案作品,有的已被选为出口展览品了。
下一步,下一步就该教她们在独立作业的基础上发展个人独创性了。而创作,需要勤奋,还需要文化教养。于是,顾文霞在她的记事本里又写下了对学员加强国内外名画、美术欣赏的计划。
她们是多么幸福啊!所里有计划有步骤地培养她们,而她自己,她和李娥英她们,曾是怎样学艺的呢……一团乌云笼罩上她的眉梢,但她立即驱散了它。组织上选择她做领导工作选得真对。她就是这样,常常能为了所里的和别人的需要忘掉自己的一切,包括吃饭、睡觉、疾病,甚至连同一切痛苦与欢乐的回忆……在党需要的时候,她毫不犹疑地中断了她的极有前途的刺绣前程。但是,她多么爱它啊!因此,她放下了一根绣针,一幅绣绷,她拿起的、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的却是全所几百根绣针,几百幅绣绷,刺绣着整个研究所的锦绣前程……但真正把她的研究所和整个祖国联系起来,却还是她两次赴欧洲,进行刺绣表演的时候。
1956年,1958年,顾文霞曾受祖国和人民的委托,先后赴英国、瑞士等国参加世界博览会,进行苏绣《小猫》的表演。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结束抗美援朝这场战争也不久。许多外国友人不了解新中国的情况。过去欧洲对中国习惯性歧视,加上敌人的恶意宣传,不少人对“红色中国”谈虎色变。他们著书立说,甚至日常生活里,一提到中国总要用上一些诸如“可怕的”、“铁幕后的”、“谜一般的”、“遥远而令人不可思议的”……之类的形容词。
当蜂拥而至的观众来到博览会的中国馆,亲眼见到了我国的传统工艺如漆雕、木雕、贝雕、骨雕、象牙雕刻时,他们是那样惊讶。珊瑚、玛瑙、白玉、碧玉、紫翡翠,经过雕琢后灼灼照人的绚丽色彩,使他们目醉神迷。锦绣、抽纱、漆画、金银宝石镶嵌出花鸟、人物的精巧技艺,又使他们叹为观止。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在这金珠玉翠及新中国建设图景的环绕之中,那时才只二十多岁的顾文霞,这个年轻朴素的中国姑娘,坐在那里文静优雅地当场表演刺绣时,他们感到了解了中国,了解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他们对刺绣线条特有的表现手法赞不绝口,看到绣出的小猫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时,他们失声惊呼。英国和瑞士的报纸、电台竞相报道。他们称之为“神奇的艺术”、“有生命的静物”、“天才的结晶”、“东方的明珠”……有一个老太太,五次驱车从远处赶来,看完了不走,一定要请求亲手抚摩一下刺绣物,“不然,我实在难以置信!”她说。
有一位工艺美术师多次从外地赶来参观,并把自己的作品——各色美丽的图案瓷砖送给顾文霞作纪念,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努力学会的中国字:“友谊,友谊。”
许多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她表演,表演一次,再一次。他们不肯离去,反复问她:“为什么那么像呢?为什么比真猫还可爱,还有神呢……”当顾文霞告诉他们:“这不是个人的天才,是中国千百年传统工艺的发展……”他们表示了对中国文明的理解与尊重。
当顾文霞告诉他们,为了使绣猫的神态逼真,刺绣工人要经常观察、揣摩猫的神态。上海科技电影制片厂还专门为她们拍摄影片。拍摄时,为了使猫的神态生动,她专门把金鱼放在小猫近边的鱼缸里,逗引小猫去捕捉金鱼。影片拍好之后,她把这段影片千百次地慢放,好让艺人们细细地、反复地观察它的神态。此外,她们还到处观摩古今中外各种猫的画稿,结合苏绣的特点,研究表现手法……观众们表示了极大的羡慕说:“哦!原来你们的政府这样爱护与扶持、发展你们的传统技艺!这回……我们懂得了新中国……”
不少妇女反复请求抚摩她的手,有的人还亲吻了她,说:“多么值得尊敬的,创造美丽事物的手!”“我看见了新中国妇女的手,是为和平与友谊作贡献的手!”
那时,顾文霞,这个淳朴的苏州姑娘是如何为自己的祖国骄傲啊,她不止一次地流出了热泪。她也懂得了:她的彩线牵引的不仅是绣绷与图案,而是中国和世界,友谊与和平……她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把这样的幸福珍藏在心里的人,自然是在任何困难与险阻前都不会转向的人。因此,无论“四人帮”们怎样摧残祖国的文化艺术,反复批判一切工艺美术,一再要砸烂、解散苏州刺绣研究所,揪斗她这“走资派”和金静芬、李娥英这些“反动权威”。她们还是挺过来了。不但迎风傲雪地挺过来了,而且研究所不是在斗争中重又得到发展了么?!
顾文霞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浮上一丝冷笑。现在研究所成了对外开放单位,每天要迎接无数来自海外的外宾和华侨同胞。一天比一天地发展着技艺,发展着友谊……美是不可摧毁的,因为它永远在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的追求里。可惜,“四人帮”迫害死了无数老艺人,包括在苏绣领域极负盛名的老艺人、人大代表金静芬。但后继有人啊,李娥英现在不但成为所里真正的权威,有了无数学生和爱慕者,而且国家还专门授给了她技术职称——副总工艺师!懂么?副总工艺师哩!
一个穷绣工能得到这样的荣誉,这是挣扎在旧社会死亡线上的人们敢于梦想的么?可惜,年轻的同志对这一点的感受还太肤浅。于是,顾文霞在她的工作手册上又加上了一条:李娥英从东京回来后,一定要让她给共青团员讲一次课——谈谈访日见闻,也谈谈昨天、今天和明天……至此,顾文霞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今天的工作似乎再想不出什么遗漏了。但明天呢,未来呢?要做的事是那样多,李娥英快回来就好了。她在做什么呢?她有多少事想和她商量啊。顾文霞当然也一点不知道东京发生的那一切,也只是带着对她的好姐妹、老战友的深深的思念去睡了。
这一夜,她也是许久许久没有睡着。谁知道,她对明天和未来,又编织了些什么样美丽的梦呢?
四
我直到今年7月才有机会,在工艺美术设计人员授奖会上访问了顾文霞和李娥英。和她们谈话很不容易,倒不是因为李娥英那一口俏丽旖旎的苏州话,那不要紧,顾文霞说的是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到土话时,不时给我做做翻译。不容易的是她们那样谦虚,不肯谈她们自己。她们反复说的只是:“我们要拼命地干哪,不然怎么赶得上时代的发展……”“我们有啥好说的,我们就像旧社会苦海里的一根针,财主踩在脚下的一摊泥。是党把我们这些穷绣工抬到了天上。我们现在想的就是怎样为党飞得高些,再高些。”
我感动地看着她们,情不自禁地讲起了安徒生的《丑小鸭》。她们原本就是天鹅呀!只不过旧社会和旧制度扼杀了千千万万这样美丽的天鹅!
李娥英温柔地笑着,顾文霞却沉思地看着我说:“天鹅么?我想我们伟大的祖国才是天鹅呢,她现在正在展翅高飞。我们作为她的儿女,只不过是她的一片小小的羽毛。”
哦,羽毛。小小的羽毛,美丽的羽毛,但不就正是这一片片看来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羽毛,用尽了自己的生命和气力,迎风傲雪,才托起了我们的祖国母亲,使她像一只无与伦比的美丽的天鹅,很高——非常高地向无限美好的未来飞去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工人,我已不再想写一首诗了。因为,她们的生活、思想、感情,连同她们那淳朴的话语,不就是一首最美丽的诗么?
1979年8月初稿,12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