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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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桃色·党争(4)

上面列为“顺案”首要的三人,是崇祯末期极活跃的“清流”大名士,当时俱以正人自居,城破后却“认贼为父”。三人中,除周钟外,都算是敝同乡,也即阮大铖同乡;龚鼎孳合肥人,光时亨桐城人。龚鼎孳和周钟的行径相对确凿。龚氏先降闯再降清,后在清朝官至尚书;周钟据说曾向李自成上《劝进表》、代草《下江南策》,中有“独夫授首,万姓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渐德”[65]等语,马士英的奏疏称:“庶吉士周钟者,劝进未已,又劝贼早定江南,闻其尝骤马于先帝梓宫(棺木)前,臣闻不胜发指。”[66]光时亨据说曾力阻崇祯南迁,而城破后又“躬先从贼”[67],但后有不同材料说明他是被诬陷和冤枉的。清末,马其昶先生说:“公初堕陴(城墙),及自经、投河,屡死不得,卒殒命于奸人(指马、阮)之手,事既已验白,而野史诬载,至今犹被口语。……当公之下狱也,独御史必欲坐以‘阻南迁’罪杀之。御史者,即初丽逆案,而后首迎降之张孙振云。”[68]李自成溃逃后,周钟、光时亨脱身,辗转回到南方,龚鼎孳则留在北京欢迎满清。眼下,正好可以治这两位南还之人的罪。

治“从逆诸臣”之罪,伦理甚正,又深得民意(当时南中这一呼声很高),阮大铖鬼就鬼在这里。他是项庄舞剑,暗度陈仓。不能正面和直接打击东林-复社,就先迂回、再牵连。比如以周钟牵连周镳。周钟、周镳是堂兄弟,又同为复社骨干,而周镳在《留都防乱公揭》事件中非常卖力,有人对阮大铖说:“周镳之名,以诟公而重,诸名士之党,又以诟公而媚镳。”[69]阮遂“衔镳刺骨”。他通过发动“顺案”,先将周钟下狱,继而逮系周镳。其实,周氏兄弟素来不和,“以才相忌,各招致门徒,立门户,两家弟子遇于途,不交一揖”[70]。论理,兄弟反目若此,不合以周钟牵连周镳,但阮大铖确是善做文章的人,连这种家族内部矛盾,他也能够利用。《小腆纪年附考》记载,周镳的叔父等告了一状,称:“家门不幸,镳、钟兄弟成隙,镳私刻《燕中纪事》、《国变录》等书,伪撰《劝进表》、《下江南策》以诬钟;且镳于陛下登极首倡异谋,是钟罪止一身,镳实罪在社稷也。”[71]虽然我们没有旁证,但此事相当蹊跷,周镳叔父很像受人指使,将罪名一股脑儿推在周镳身上,或曾被暗示如此可以开脱周钟,亦未可知。

要之,假“顺案”为绳索,阮大铖终于启其翻案、复仇之幕。

弘光间,马、阮并称。但论做权奸的天分,马士英不及阮大铖远甚。后者甲申年九月起用,权势激增,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起初,他以马士英为靠山,后来实已将其甩开,而另抱粗腿。确定吏部尚书人选一事,显示某种程度上,阮大铖的权势已能与马士英分庭抗礼。当时,马士英属意张国维,阮大铖则欲用张捷。某日,忽接中旨,任命张捷为吏部尚书。“内传忽出,士英抚床惊愕,自此始惮大铖”。[72]要知道,阮大铖此时官职不过是兵部右侍郎,马士英却是内阁首辅。换言之,总理干不过一个副部长。其实,从阮大铖通过大太监为自己拿到兵部右侍郎的任命一事,已见出苗头。李清描述他的强势:“阮少司马大铖意气轩骜,侵扰诠政,其门如市。”[73]还提起一次亲身经历:

予以谒客过阮司马大铖门,见一司阍者,问曰:“主人在否?”

阍者对曰:“若主人在,车马阗咽矣,如此寂寂耶?”予为一叹。[74]

可惜弘光朝太短命,前后存世一年,阮大铖则总共只有八个月来表现他的弄权天赋,从身陷逆案之人而冠带觐见,而添注兵部右侍郎,而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乙酉年二月初六,1645年3月3日),虽未跻身内阁,但稍假时日,莫说入阁办事(其实他后来虽无阁臣之名,已有阁臣之实),取马士英而代之恐怕也指掌可取。

阮大铖追逐权力的推动力之一,自然源于报仇雪恨的渴求。他曾当面对吴梅村发出警告:

吴学士伟业以奉差行与阮戎政大铖别,大铖曰:“上仁柔主,一切生杀予夺,惟予与数公为政耳。归语声气诸君(你那些复社哥儿们),猿鹤梦隐,定不起同文之狱也。”[75]

似乎是网开一面:放下屠刀,犹可成佛;重点则实不在此,重点是“一切生杀予夺,惟予与数公为政耳”这一句。他当然不会停留于口头威胁,以“顺案”为突破口,切实付诸行动。

继周镳、雷祚下狱之后,更大的网拉开了。十月丙子(11月20日),安远侯柳祚昌(亦即为阮氏奏请添注兵部右侍郎的那人),疏讦翰林院学士徐汧:

自恃东林渠魁,复社护法。狼狈相倚,则有复社之凶张采、华允诚,至贪至横之举人杨廷枢。鹰犬先驱,则有极险极狂之监生顾杲。皇上定鼎金陵,而彼公然为《讨金陵檄》,所云“中原逐鹿、南国指马、祈哀犬羊、分地盗贼”,是何等语!乞大奋乾断,立逮徐汧,革去举人杨廷枢、监生顾杲,先行提问,其余徒党,容臣次第参指,恭请斧钺。[76]

疏入,皇帝的答复是:“命已之。”要他们不要这样搞。这答复,有可能出自朱由崧,也有可能出自马士英,因为后者可以代皇帝批复,同时对于兴大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然仅过八天,另一个东林死敌张孙振,便再上一疏,这次矛头所指已非复社愣头青,而是东林巨魁、崇祯大僚吴甡和郑三俊,以及现任苏松巡抚祁彪佳。[77]

原因在于,复社仅为枝叶,后者才是大树之根,抑或“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地方保护伞。例如,祁彪佳之为阮大铖忌,主要是因为用顾杲为幕僚,从而被目作庇护者。阅《祁忠敏公日记》,确有多笔涉及顾杲。九月二十八日:

旬余来,盛传铨部(吏部)议欲转(改调)予,予知非欲优待,乃以议论意见不合,有外予之意也。前以一揭救左公祖(指左光先,“公祖”系尊称),已拂当路意。又因钱牧斋(钱谦益)言,东义之警有嘉禾二友早知于未变之前,惟锡山顾生名杲者能知二友,乃聘来晤于吴门归舟。及予至吴门,屡于礼贤馆晤之……不知顾生曾以讨檄得罪阮圆海,而予独取用,又触忌甚矣。[78]

十月十六日:

薄暮,顾子方(顾杲,表字子方)偕台州顾南金入署,留酌于水镜斋。顾甚知南中局面消息,语多所未闻,且深劝予言去。[79]

从以上看,祁、顾相识乃是近期的事,祁从前并不知道顾杲曾主持《留都防乱公揭》。祁与顾交往,没有庇护关系,祁遇事会咨询于顾,与其说顾受益于祁,不如说倒是消息灵通的顾杲对祁彪佳帮助更多。南京政局日坏,祁是从顾杲那里了解到,辞职的建议也来自顾杲,而祁彪佳接受了这建议。十月二十一日,祁彪佳接钱谦益信,“已知予深为时局所忌,势不能留”[80]。二十六日,与赴任途中路过的杨龙友晤,杨是马士英亲戚,祁彪佳乘便表示归志,“求其转达马瑶草,必放予归”[81]。十一月初一,得知柳祚昌“参徐九一、杨维斗诸君子”事[82]。十一月初五,从友人书信读到张孙振对他的指控:

至是,见掌河南道张孙振言予力争皇上监国(当初,祁彪佳认为朱由崧立即登基不妥,宜以监国过渡)、阻建年号,请与吴鹿友(吴甡)、郑玄岳(郑三俊)同诛而末之。诬予无所不至,甚且指为奸贪。予唯一笑置之。[83]

由是请辞益坚,终于十一月十四日得到批准。其间有一重要情节,即祁彪佳拿到张孙振弹劾奏章后,曾转交给杨龙友,后者傍晚即过府拜访,且带来马士英手札一封,“以予才固殊绝,不肯即放”。杨龙友还转达马士英如下看法:“但论其(指祁彪佳)做官甚好,不必问意见异同也。”[84]祁虎佳对此感受良好,记入日记时,对马士英略其姓氏而称“瑶草”,语气欣慰。有野史说,张孙振劾祁彪佳为马士英所嗾,据此则明显不实。换言之,张孙振的幕后另有其人。这个人,从祁彪佳日记的线索求之,只能是“阮圆海”。

由祁彪佳所记,阮大铖与其党徒步步紧逼、张网掘阱的态势,一目了然。不少史著,包括《小腆纪传》、《清史稿》,甚至权威的《明史》都说,顾杲、黄宗羲遭到逮捕。如《明史》称:“大铖又诬逮顾杲及左光斗弟光先下狱。”[85《]

小腆纪传·黄宗羲传》记述:“时方上书阙下,而祸作,与杲并逮。”[86]

这是一个错误,顾、黄并未被捕。但逮捕令确已下达,对此,黄宗羲述之甚明:

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副都御史邹之麟)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弘光出走,遂已。[87]

具体经办者加以拖延,以此幸免。吴应箕也是逮捕对象,“周镳下狱,应箕入视,大铖急捕之,亡命去”。[88]幸免者还有侯方域,他得到风声逃离南京前,留书阮大铖,立此存照: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即杨龙友)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汹汹,阮光禄飏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

痛骂辣讽:

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仆且去,可以不言语,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89]

并非人人有此幸运,复社名流陈贞慧确实被捕,几死[90]。又下令逮捕吕大器、左光先(浙江巡按、左光斗堂弟)、户科给事中吴适。吕大器因先已返回四川老家,”以蜀地尽失,无可踪迹而止“[91];左光先倒是抓到了,但押解途中”乱亟道阻,间行,走徽岭得免“[92];吴适不幸,真的身陷囹圄,罪名是”东林嫡派,复社渠魁“[93]——至此,东林、复社已公然是论罪依据。终于,屠刀也举起来了,刀下之鬼便是周镳、雷祚,两人于乙酉年四月初九(1645年5月4日)遇害:

谓二人实召左兵(左良玉兵变),趣赐自尽。乃各作家书,互书”先帝遗臣“于腹,投缳死。遗命勿葬,如伍子胥抉目事,置棺雨花台侧,未浃月(不足一个月)而南都破矣。[94]

以上,仅为零散迫害,实际上阮大铖已做好准备,随时开展一个全面打击东林-复社分子运动,将其一网打尽,并拟就一份名单:

时孙振与阮戎政大铖欲阱诸异己,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之说。[95]

《幸存录》也说:

未几,有妖僧者,自称先帝,又自称为某王,殆类病狂者,而张孙振与大铖欲借以起大狱,流传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之名,海内清流,皆入其内,如徐石麒、徐汧、陈子龙、祁彪佳之属咸列焉,即余未尝一日为京朝官、杨廷枢一老孝廉,而罗织俱欲首及之。[96]

之前,名单认定工作早就悄悄进行,”阮大铖作正续《蝗蝻录》、《蝇蚋录》,盖以东林为蝗,复社为蝻,诸和从者为蝇为蚋“。[97]蝗、蝇易懂,蝻是蝗之幼虫,蚋便是蚊子。他总共编了三本名册(《蝗蝻录》共有正、续两本),以蝗、蝻、蝇、蚋为比喻,分别列入东林、复社成员,以及东林、复社的追随者。然后,一直等待合适的时机。甲申年十二月起,接连发生大悲和尚、南来太子等案,因案情牵及帝位,阮大铖认为是绝好由头,就此发难。所谓”罗汉“、”菩萨“等名目,与魏忠贤编造《东林点将录》,比照《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给东林要人逐一加派诨名的做法,一脉相承,等于阮大铖不打自招。此名单,《小腆纪年附考》第327、328页有较详披露,于兹不赘。而所有史家一致认为,名单一旦落实,国中清流,将无孑遗。

事在一发千钧之际。李清说:“非上宽仁,大狱兴矣。闻马辅士英亦不欲,故止诛大悲。”[99]夏允彝也说:“马(士英)意颇不欲杀人,故中止。”[99]除此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即左良玉突然兵变,以清君侧之名,拔营东来,阮大铖辈已无力将大狱付诸现实。

乙酉年三月二十五日[100](1645年4月21日),左良玉自武昌反。左良玉与东林渊源甚深,他的“清君侧”,公开理由之一是替东林打抱不平,时人有诗,将该事件形容为“东林一路踏江南”[101]。左氏起兵前,在宣言中怒斥阮大铖:

睚眦杀人,如雷祚、周镳等,锻炼周内,株连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为题,凡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网打尽。令天下士民,重足解体。[102]

事变既生,马士英、阮大铖悉遣江北重兵迎拒左良玉,黄淮防线为之一空,清兵渡淮时,“如入无人之境”[103]。以此观之,明不亡于寇虏,而亡于党争之说,倒也凿然。

十一

夏允彝之子夏完淳,被郭沫若叹为“神童”。郭这样说:

夏完淳无疑是一位“神童”,五岁知五经,九岁善辞赋古文,十五从军,十七殉国,不仅文辞出众,而且行事亦可惊人,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值得特别表彰的人物。[104]

这位绝世的少年,年仅十七被满清大员洪承畴杀掉之前,践行父亲临终之托,续完《幸存录》。其中对弘光朝事的一番总结,令历来识者抚膺击节:

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清兵之事,置之蔑闻。[105]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福王监国,至弘光元年五月朱由崧北狩,一年之内,国家态势基本如此。

这也便是夏完淳之父夏允彝于南京陷落、痛不欲生之际,所剀切书写的反思:

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而平心论之,东林之始而领袖东林者……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可谓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则两者同之耳。[106]

何为痛定思痛,莫过于此。

除夏允彝以“清流”营垒同志身份,所道出的悔恨自责之声,我们也应看一段李清从党派之外做出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