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古代百名女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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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才貌绝伦、深明大义的歌妓柳如是

提起柳如是,人们自然会想到“秦淮八绝”。这八个人除了领衔人物柳如是,依次为陈圆圆、马湘兰、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李香君和董小宛。柳如是不仅是这八名歌妓中的极品,在她所处时代的所有女人中,她都堪称拔尖人才。这不只因为她是美女、才女,更因为她性烈、正直、胸怀大志,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操。有著者说柳如是的一生是轰轰烈烈、十分精彩的一生,并不为过。这位生于公元1618年的奇女子,不只天生丽质、天赋极好,且勤奋好学。只因家贫,自幼即卖身勾栏(明以后专指妓院),被吴江盛泽镇一位名妓徐佛家收为养女。徐佛家多才多艺,视柳如是为己出。在她的精心培养教育下,这个女孩子渐渐长大,出落达得不只具有国色天香之美,且在歌舞、音律、绘画、书法、诗词等诸多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有人赞誉她的文体(古称尺牍)“绝过六朝,情胜班、蔡(班昭、蔡文姬)”;她的绘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而书法则被盛赞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所遗诗稿《湖上草》、《戊寅卓》等也多具文采,殊有风韵。

柳如是,浙江嘉兴人,本姓杨,名爱,又名影怜,后改名柳隐。当她读了宋朝词人辛弃疾的《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娇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时,自觉妩媚多娇,便改名如是,后又自号河东君、靡芜君。1631年,明崇祯四年,柳如是十四岁时,被礼部尚书周道登纳为小妾。周道登虽为朝廷重臣,但不学无术,且年龄偏大,典型的老朽。他娶了柳如是以后,异常宠爱,常常把这个娇小的美女“抱在膝上,教以文墨。”如此一来,天真无邪的柳如是,竟然得罪了其他年长的妻妾。于是,一群女人便联手陷害她,诬她与男仆私通,败坏了周家门风。周道登不问真相,轻信谎言,盛怒之下,又把年仅十五岁的柳如是卖入青楼。她的养母徐佛家知道后,再次收留了她。待她长大成人后,相继结识了两个颇负名望的文人,并发生了感情纠葛。一个是张溥,复社的创始人。复社,名义上是个主张复兴古学的学术团体,实际上是崇祯初年东林党人政治组织的继续。当时许多正直的文人志士纷纷加入复社,该社的声势足以倾动朝野,张溥也因之名噪遐迩。

一次张溥从京师南归,途径吴江盛泽镇,因久闻徐佛家盛名,遂前往拜会。因徐外出未遇,柳如是便代养母招待客人。未料,两人一见倾心,当晚便发生了“一夜情”。但这是一段短命的爱情,张溥心怀大志,当时正奔波于与阉党的斗争之中,无暇流连于一个年轻妓女,二人只好依依而别。但柳如是却因为得到了一位才子斗士的钟爱和赞誉而增加了尊严和自负。

柳如是的第二个情人也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复社成员、著名诗人、人称“云间绣虎”的陈子龙。“云间”是上海松江区的古称,“云间派”是晚明著名的文学流派,陈子龙被誉之为其中的“绣虎”,可见其政治抱负和文学成就之非同一般了。

当柳如是慕名亲赴松江拜访陈子龙时,首先递上了名帖,帖末署名“女弟”。女人自称为“弟”,在当时是为世俗所不允许的。陈子龙看后,大为不悦,拒绝接见。而柳如是是个自负而性烈的女子,遭到拒绝以后十分恼怒,直骂陈子龙“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陈子龙听到骂声,非但不气,反而觉得这女子确实不凡,便急急迎见。很快,二人即堕入情网。但因陈子龙早有发妻张氏,这张氏也是一位“通诗礼史传,精娴女红书算”之贤达女子,深得陈家长辈的喜爱和信任。而柳如是早有为周道登小妾之鉴,也不愿意再做人之侧室。所以,尽管两人情深意笃,但也不得不“劳燕分飞”。

经过与张、陈两人的爱情挫折,柳如是深深体会到男人的薄情和不可靠。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实在难以寻觅。一晃,她已经23岁了。应当说23岁的女人正是风华正貌之年,可在当时的风月场中,她已经被称为大龄女子了。但像柳如是这样的美貌绝伦、胸怀爱国大志、才艺超群的女人是不会随便嫁人的,她依然十分挑剔。所要嫁的人既要与自己志同道合,又得是社会名流,有能力保护自己,有诚意给自己尊严。虽不一定做名人的正室,但绝不做任人歧视的侍妾。这样的男人是不好找的,可柳如是却很快找到了,他就是大名鼎鼎、当时诗坛盟主之一的钱谦益。

钱谦益,1582年生于江苏常熟富豪之家,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学人称其为虞山先生。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中一甲三名进士(即探花),东林党领袖,江左三大家之一,诗、文、词冠绝当代,有“明代李、杜之称”,官至礼部侍郎。到了南明福王为帝时,擢为礼部尚书。南明灭亡之后,失节降清,仍复为礼部侍郎。不久被黜还乡,与反清势力保持联系。晚年诗作多为抒发反清复明胸臆。公元1664年以八十二岁高龄病逝。

柳如是认识钱谦益还是崇祯十一年(1638)初冬的事,当时钱谦益正供职于礼部侍郎,因仍想升迁,便贿赂上司,丑闻暴露,遂丢了官职,被迫回乡。此时他已五十七岁,仕途遭此巨变,甚为沮丧悲凉。归途经过杭州时,为了排遣悲苦,便登舟荡游西湖。上岸后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歇息,而此时柳如是也恰好客居杭州,常与草衣道人面晤。一天,柳如是将自己游戏西湖时乘兴所做的一首小诗遗在了草衣道人的客厅内,巧被钱谦益发现,便顺手拿起轻声读了起来:“垂帘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好诗,好诗。这是谁人的佳作?”钱谦益不禁脱口称赞,双眼流溢出极为欣悦之状。聪慧敏感的草衣道人见此情形,心中不觉惊喜,暗想:“如是的好运来了”。便细语道:“这首小诗的作者乃当今一位奇异女子,钱大人可否愿意相识?”以钱谦益的精明老到,已经猜度出,能写出如此清丽婉约诗句的一定是一位才貌具佳的女子,恨不得立即相见,便笑答:“那就请道人约这位女才子一起畅游西湖吧。”

第二天,当三个人登舟荡漾于西湖时,坐在钱老先生身旁的柳如是身着淡蓝色衣裙,略施粉黛,一双秀眼黑白分明,流溢着睿智与豁达。仪态端庄,气质高雅,没有丝毫风尘女子的俗媚和轻佻。钱谦益打量了一番,暗道:“绝色才女,世无双也。”而此时的柳如是,也在认真地审视着这位被贬的高官、诗词名流。觉得此君虽比自己年长许多、似父辈之人了,但依然神清气爽,轩昂骄矜,没有一点老迈、迟钝和暮气。当四目相对时,都同时放射出一种欣喜近狂的光彩,大有相见恨晚之慨。遂即谈诗论景,笑声不断。柳如是的浑身朝气和活泼可爱的举止,深深感染了钱老先生,他顿时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一时激情难抑,竟一口吟咏了十六首绝句。但这次相聚很快结束,钱谦益回乡了。

时光荏苒,钱谦益被黜归乡已经两度春秋,到了这年的深冬,他所居住的“半野堂”空旷落寂,冷冷清清,很少有人造访。为此钱谦益常常感叹世态炎凉、人情薄浅。一天午后,天气虽然晴朗,但阳光淡淡,依然寒气逼人。他在堂内正无聊地闭目小憩,忽听传报:“有客来访。”随后便把一名帖递了上来。钱谦益拿过名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晚生柳儒士叩拜钱大学士。”这钱大学士一时想不起谦称晚生的柳儒士为谁?只见帖上的字迹既挺拔遒劲,又清丽俊秀。心想:此君绝非一般凡夫俗子。便问下人:“这个来访之人,是位士人吗?”得到确定回答后,便整理衣冠,来到了大厅。只见一位身着蓝缎儒衫、青巾束发的年轻书生正在翘首欣赏壁上的字画。听见有人来到身旁,急忙转身揖拜,并轻声说道:“晚生见过钱老先生,冒昧造访,打扰了。”

钱谦益开始以为来客是位富家子弟,但仔细打量,却见他眉眼清秀,唇红齿白,皮肤白皙,身材娉婷,活脱脱一个绝色女子。再次打量,又觉得很是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柳如是见他那冥思苦索的样子,微微一笑,顺口吟出小诗一首: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今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钱谦益听了,恍然大悟,手指着她笑道:“好个桃花得意美人中。原来是柳姑娘驾到,欢迎,欢迎。”说完,忙请客人落座。接着又命侍婢捧茶奉酒,招待十分热情。当晚便留她住在了“半野堂”。这座冷寂了两、三年的偌大府邸,由于这一老一少两位诗文大家的再次相聚,陡然增加了许多生气,严冬似乎也减弱了凛冽,如沐春风。堂内不时传出欢声笑语,说明这对忘年交,相处得不只无拘无束,而且十分和谐和亲昵。钱谦益为了挽留柳如是,第二天便命人在附近的红豆山上特地为她建造一座小楼。十几天的工夫小楼便竣工了,钱谦益根据《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一句,将小楼命名“我闻室”。柳如是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爱惜,感动不已。她历经感情挫折,深知真情实意的可贵。这位钱大学士虽已年近花甲,但比起那些激情易放亦易敛的年轻公子哥们却可靠得多。她决定终身相倚。

到了第二年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二十四岁的柳如是正式向刚好花甲之年的钱老先生明示了自己的心迹。其实多才多情的钱谦益何尝不想把她光明正大地聘娶过来。但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他有自己的顾虑:一是两人年龄相差悬殊,担心老夫少妻感情难以持久;二是自己身为戴罪之臣,前途难卜,怕连累了柳姑娘。其实这些顾忌都是因为他过于珍爱她才有的,迟疑之中常常流露出无限惋惜。柳如是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她很快悟出了这位钱学士的难言之隐,便主动为他开释。她说年龄不是感情的障碍,只要两人相互尊重、真心相爱,老夫少妻同样可以生死相伴;至于政治前途,她更不在乎。她只爱慕他的人品和才华,为官为民她都愿意扶持他左右。即使他遭到厄运,她也会不弃不离。柳如是的这些肺腑之言,落地有声,令人信服。这才使得钱谦益去掉了顾忌,决定正式迎娶她。两个人公开宣誓,柳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则说:“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柳者不娶”。一个非钱不嫁,一个非柳不娶,于是“柳归于钱”,两人于公元1642年夏,在西湖的芙蓉舫上、在十几位朋友的欢声笑语中完成了婚礼。

婚后,钱谦益给柳如是又送了一个别号“河东君”,令家人称她为“柳夫人”以示尊重她的地位,不准以小妾歧视之。不久钱谦益又为柳如是建造了一座“绛云楼”,两人在这座新楼的绣帷琼榻之中,朝夕相处,诗词唱和、琴瑟和鸣,生活极为美满。但这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两年后,即公元1644年大明灭亡,崇祯帝自缢于煤山。苟延残喘的南明小朝廷又任用钱谦益为礼部尚书。钱尚书在这国之重臣的位子上还没坐稳,到了第二年五月,清兵南下,逼近南京,在这国之即亡、是守节是降清的关键时刻,柳如是尽显爱国忠义本色,力劝丈夫舍生取义、保全大节,且愿生死相随,共赴黄泉。但身为明朝重臣的钱学士却面露难色,踟躇不决,可又不好张口拒绝。两人便又泛舟西湖之上。在船中摆上了几种菜肴和一壶白酒,柳如是带着满脸的穆肃和凄绝,斟好了两杯酒,一杯推给了丈夫,一杯留给了自己,举杯轻声说:“我以卑微之身能与钱君相识相知,且得到君之钟爱,此生足矣。今夜能够与君为我大明一同赴死,虽死无憾。”说完,一饮而尽,起身牵着钱谦益的一只手迈向舟边。此时的钱大学士在爱妻的感染下,也升腾起一股豪情,举杯回应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柳卿真乃老夫之红颜知己。”说完,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但随着这杯酒下肚,他又蓦地产生了强烈的贪生欲望,当听到柳如是的督促说:“我们去吧。”他却弓身摸了摸水说:“今夜的水太凉,老夫体弱,经受不了这寒冷啊。”柳如是听了苦笑说:“死都不惧,水冷何妨?”“不不,还是改日再说吧。”说完,用力把柳如是拽回舟中。柳如是轻蔑地望了望她一直尊崇的夫君,轻轻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重又回到座中。

此后的几天里,这对恩爱夫妻,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唱和,也没有了朝夕相伴的亲昵和轻松。她在等待他的最后选择;他也在苦苦的思索中。

一天,钱谦益外出回来了,柳如是照例出门相迎,只见钱老夫子模样大变——剪掉了额发,脑后垂下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她惊呆了,倒退了两步,冷冷说道:“你不肯投水守节也就罢了,我们可以隐居于山林。可你万万不应当背叛故朝,做满清的顺民啊。”而这位前朝重臣钱大儒士听了爱妻这番充满悲怆的话,竟拍着自己光光的前额轻松答道:“这不也很舒服嘛。”柳如是见他如此没有气节,大怒道:“那你就去为他们(清廷)做官吧,那样会更舒服的。”没料到,她这话竟然一语成谶。没过几天,前朝的钱尚书真的答应进京去做新朝的礼部侍郎。柳如是在极度伤心之余,还是百般劝解,极力阻止他再事新朝。但老头子不听劝阻,决定如期赴任。行前,正值中秋佳节,两人又泛舟碧水之上,虽依然面对面地饮酒,却大不同于以前,各怀心腹,离心离德。一个满怀重登仕途的喜悦,一个则因失去了与丈夫的志同道合而凄苦悲凉。其实,钱侍郎并没有欣喜几天,上任不久,就因牵扯到董毓旗谋反的大案中,便被罢职并逮捕入狱了。这时,还是柳如是带病多处奔走、上下打点,把他救了出来。而他们的绛云楼却在这时遭了火灾烧毁,夫妻两人只好携带着柳如是亲生的女儿又回到了红豆山庄。此后,柳如是仍然不断劝导和鼓励丈夫为复明反清做些事情。钱谦益经过这次政治打击,终于接受了她的开导,愿意为复明做一番大事,便广泛联系反清志士,共同谋划。但因明朝的大势已去,钱谦益等人的努力最终付诸东流。

公元1664年,钱谦益以82岁高龄病逝于杭州。而柳如是才只46岁。两人婚后二十多年中,钱谦益一直宠爱着他的柳卿,曾把家中的钱财事务统统交给她掌管。而柳如是不只多才多艺,治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这自然遭到钱家其他人的嫉妒和怨恨。钱死后两个月,家人、族人便蜂拥而至,都来争要财产,柳如是只有女儿是亲人,势单力薄,无力与众人争斗,便和颜悦色地对虎视眈眈亲友们说:“你们不要着急,容我回到室内料理一下,便来答复,包你们满意。”说完,回到卧室,悬梁自裁,她用自己那双擅诗擅画的纤纤玉指,结束了并未老迈的坎坷一生。

她死后,钱家族人不许她与丈夫合葬,把她埋在了常熟的虞山脚下。墓碑上只刻有“河东君”三个字。令人值得玩味的是,钱家族人不许她葬入钱氏墓地,而朝野官民对她却“赞谥有加”,冠之以“节妇”的美名。当代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在晚年双目失明的困境下,费时十年,钩索沉隐,为这位当时被迂腐者所深诋、为后世轻薄者所厚诬的“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辩诬,撰著了八十多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在这部巨著中,作者力拭历史灰尘,托出了一位丰满鲜活的热爱祖国、渴望民族独立,勇敢地向封建礼教挑战,追求男女平等,求索婚姻自由,胸怀侠肝义胆的杰出女子。